“一切都过去了。”
见斜刺入门的日光被遮蔽不见,整个房内变成了一座暗室,又加之公爹离开时的慢步轻响和合门时的门响,陈羡安知道徐三儿已离开了房间,屋内只剩夫妻二人。她将徐从抱入了怀,安抚着自己的丈夫。
她抱过崇仁、抱过栓子,已懂得了该如何照顾孩子。
先前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
她当然不信徐从会故意去扮演一个狂人,来抨击社会的病态。
这只是她给徐从这一切行为找的一個借口……。
一个……进退自如的理由。
倘若有了狂人,徐从先前的行为都是可以被世人理解的。他非但没有背弃新思想,反倒是在以实践主义践行这被时人所推崇的新思想。
“羡安……”
“我们在追逐什么?”
镇定下来的徐从抬头,从下往上看着自己的妻。
他的额头碰在了陈羡安的下巴。
两人举止亲昵,却没任何旖旎的气氛。
从新野的女子学堂到燕京的贝满女校,陈羡安在追逐着新青年女性的自由。追求着女性的受教育权。能不依靠男人,独立自主的权力。她不同于在封建环境内成长起来的小脚女人。
她是天足。
纵使嫁人了,她也在追求自由,没放弃学业。
他……他也是。
从受教育伊始,他羡慕少爷能上学堂读书,想着自己也留一个先生的东洋小平头。后来放弃在县公署的职任,去追求学业。
他追求学业,一是学业能带给他更高的成就,二……就是不断的学习,让他获得了自由……。
脱离了老爷家的人身束缚,爹的亲情禁锢,自己思想的桎梏……。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为自由而自由的人了。
放弃了一个真实的狐仙,去追求虚假的进步,以此来证明自己非是封建者、非是迷信者,而是一个俗世中的进步者。
“德先生……,和赛先生。”
“在任何地方,我们都应该追求科学、民主。”
听到丈夫的询问后,陈羡安不假思索的说出了这句话。
科学和民主,不是说只呈现于杂志上、新闻上、书本上,也要践行在实践上。
《新青年》的目的就是让新青年去追求这两件事物。
以前,他们懵懵懂懂追求过这个。是因受西方的外来思想影响。
而后自新青年创刊后,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就是在各个层面上追求德先生、赛先生。
“我明白了。”
徐从脱离了陈羡安的怀抱,言道。
他坐在圆几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凉茶,菊花茶,降火用的。现在虽不是盛署,可也会热死人呢。早上五更天醒来的时候,茶壶里还没有水,他倒过。但现在茶壶里却有水了。
是谁添的?
他脑子里在想谁添了茶。爹和后母是不大可能进他和陈羡安的房间,理应不是这二人。是羡安?可她一直在厨房里忙着做响午饭,没时间添茶。添了茶还不喝,静等其晾凉。这不是羡安的做派。
是谁添了茶?
脑子里思绪繁杂,他用拳头砸了砸额,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琐事。谁添了茶,有必要追究这么详细吗?可能是后母在客厅添茶,置换了次卧的茶具。茶具都是一样的,看不出来差别。也可能是羡安顺手添了茶,忘记喝……。
他的目光转到窗外。
窗子封的严严实实,没有透出一丝气。应是爹离开时封的。夫妻俩的吵闹让外人听见了,会闹笑话。暗室内虽有几分透亮,让他能看清屋内的陈设,可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我出去透透气,听听戏。”
“没道理只请乡党听戏,咱们主家不听戏……”
他放下茶盏,支会了妻子一句。
从天明到天暗,一连三天,戏台上的戏不会停歇。
包括现在。
门呜咽的一声被推开。
徐从像个正常人一样走了出去。
他们说了,说了狐仙是臆测。那么此刻的他,应算是刚刚康复的病人。一个病人,他就不是正常人。
肉香!
推开门,肉香窜到了他的鼻孔。
他寻着肉香,离开家里,穿过外面小路,挤入了庙会街的人潮。
加了红曲米的卤肉看起来色泽鲜红,很有食欲。他走到摊旁,略微躬下身子,看了几眼。
这是一个狗肉摊。
他觉得这卤好的狗肉像胡老爷身上的肉。
都是一样的畜生。
“能尝一下味道吗?”
徐从压下口中分泌的唾液,问了摊铺商贩一句。
一般的乡人问价尝味,狗肉摊的店家都会循例切上一片薄薄的肉,供他们品咂。更何况是眼前穿扮像上流社会人员的少爷。
店家提起一把细长的剔骨刀,以精湛的手法切了一片肉,递给了徐从。
“这位少爷,尝吧……”
“咱这的卤肉,保管你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这是早上刚卤的,肉还新鲜着呢……”
店家用毛巾擦了擦手,驱赶了一下周围的苍蝇,乐呵呵道。
肉送入了口中。
从舌底涌出的唾液迅速填满了这片肉。
徐从嚼着,他边吃边赞,“确实好吃,吃起来很香,你给我称上半斤,哦,不,称上一斤半,我带回去让家里面也尝尝。”
今天响午饭,羡安也买了庙会街的肉菜。
她为什么没买卤好的狗肉?
他又开始寻思这件事。
提着用油纸麻绳打包的肉菜,徐从没着急回去,仍在逛庙会。他左看看,右瞅瞅,一些事物他能提起兴趣,一些提不起来。
糖葫芦、捏糖人、竹蜻蜓等小孩的玩具,他看腻了。
哪里都有这些东西。
以前没富贵的时候,没碰过,富贵后,没碰的闲心。
路口有说书的,他驻足了一会,听了会故事。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念了几首定场诗后,说书人在大槐树树底下饮了一杯热茶。等一口气饮尽了,他不舍的合上茶盏,掏出在背上插的白纸扇,一甩,再一拍醒木,就开始评书。
“话说这河北有个姓冯的书生,年少爱慕美色,时长三五结伴前往青楼买醉……”
山羊胡的说书人将脸凑到徐从面前,定定的看了他几眼,“一次,在他外出撒尿的时候,他碰见了一个红衣少女,要说这少女啊,二八佳人体似酥,手嫩的出水,胸前大的像冬瓜,屁股大的像磨盘,凑近了,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书是说给庄稼汉听的,言辞粗鲁,实乃寻常。
徐从继续往下听。
“见这女人一次,冯书生连魂都被她勾了去。可他怎么也找不到这少女的来路,想要聘其为妻,但不找女人的娘家。有一天,他无意间跑到一间荒寺,碰见了这少女……”
“这少女一家人住在荒寺里面,她叫辛十四娘……”
“有个叫楚公子的。冯书生酒后失言,骂楚公子,说楚公子的文章稀松平常,之所以能取第一,是因为他有一个做大官的爹……”
“于是冯书生被捕入狱,这辛十四娘啊,就开始救自己的相公。你猜她是怎么救的?皇上跑到妓院寻花弄柳,她也扮成章台人,和皇帝欢好,弄完之后,她告诉皇帝他丈夫的冤情……”
“只不过她说自己是冯书生的女儿……”
听到这里,徐从已经大致明了,这说书人讲的应该是聊斋话本里的《辛十四娘》。只不过为了适合说书,说书人将其添油加醋改编了一番。也正是因此,他一开始没听出来故事的原本。
他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铜子,挨个放到了树桩上的瓷碗里,就转身欲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说书人一拍醒木,再一次定定的盯着他,“这轻薄的话啊,往往出自文人之口。要说冯书生有什么错?他只是酒后说了一句实话,就差点酿成了杀身之祸。如果家里没有一个狐仙,怎么能从牢狱中释放出来,获得第二次生命?”
徐从将要转身的身子一定,怔住了。
是狐仙冥冥之中的提示?
还是巧合。
他被捕入狱,冯书生被捕入狱。胡老爷救他,辛十四娘救冯书生。最终都是一样,狐仙离开了他,辛十四娘离开了冯书生。
“那狐仙呢?”
“狐仙跑到哪里去了?”
“辛十四娘没陪在冯书生身边吗?”
有后入的听众,没听到关键处,于是紧忙询问道。
“她啊?”
“成仙了!”
“多年之后,冯书生家里的老仆碰见了辛十四娘。辛十四娘问:‘冯郎还好吗?’并说:‘请替我转告冯郎,我已经成仙了’。”
说书人润了润嗓子,不慌不忙的说道。
它啊!
成仙了!
徐从叹了口气。
他们说的是假狐仙,但他在想着真狐仙。胡老爷到底如何了。他不清楚,可能会死吧。他早上见的胡老爷,已经有些奄奄一息了。如今少了供奉,它体内仅存的一点法力又因重新成为他的保家仙而消耗一空。
可能现在的胡老爷,死了吧……。
他失落的离开了人群,朝僻静处走去。
天渐渐黑了。
聚拢在庙会街的人流,朝戏台所在的方位流去。
一辆马车从新野县城驶向了徐家堡子。瑜小姐就是这样和徐从再次见了面。她下了马车,走到戏台旁,拍了一下徐从的肩。
“徐从……”
“徐二愣子。”
“那一只狐仙让我转告你……,它祝你改命,已经得了老君爷的赏赐,命它即日飞升,位列仙班。你知道……叶法善吗?狐仙就是生而有智的神仙,它完成了在阳世的功德,也是时候该返回仙界,成仙了……”
瑜小姐嘴角含着笑意,说道。
自从失去了狐仙,她这近一年来都有点郁郁寡欢。好在,狐仙来找她了。虽然它来找她的时候,说着胡话,说碰不见人什么的……,但她只知道,它喜欢往她怀里钻就行了。
她和狐仙,又一次相聚了。
“叶法善?”
徐从皱了一下眉,想读过的古书,“是那个和唐明皇关系不错的道士?传闻此人七岁溺死,三年不还,事后其母问,说是神仙救了他,他是老君坐下的太极紫薇左仙卿……”
“《霓裳羽衣曲》就是他带唐明皇上了月宫,唐明皇记下了月宫所奏的《紫云曲》,回去后复述曲调,才成了这霓裳曲……”
胡老爷看的书,他也看过。
一提起成仙和叶法善,他顿时就回忆起了《太平广记》里的故事。
“原来它真的成仙了。”
徐从放下了心中的隐忧,松了口气。
今天,从早到晚,他都在担心一件事。就是害怕狐仙没了供奉,会绝食而死。徐三儿和陈羡安的否认,不亚于对狐仙的破山伐庙。
如今狐仙既然安然无恙,甚至已经成仙,他亦可顺势放下心中的挂怀了。
“等等……”
“瑜小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有狐仙的?”
忽的,徐从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发问道。
胡老爷,仅他和爹能看到。而自从爹对狐仙怀有恶意后,爹也看不到灰白狐狸了。但偏偏为何……瑜小姐能看到?他与她若说交集,也只有在刘宅相亲的那几天。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它?”
“看见它,大概是今天吧。”
“对,就是今天。”
瑜小姐抿了抿嘴,骗道。
她无法讲述灰白狐狸又叫“徐二愣子”的事实。
“今天?”
“今天早上?”
徐从揉了揉脑门,颓废的靠在戏台边栏。
“我过来,是告诉你狐仙成仙的事,没什么别的。哦,对了,出来见你的时候,舅妈说了,让你回来也去去她那里……”
瑜小姐不明白此刻徐从的心境,她直言不讳的说了自己的任务。
言毕,她停顿了一会,又道:“还有,狐仙的事,你别告诉我舅舅,或者别的人,一旦让他们知道,就糟了。我能看出来,它是个好人,不,好狐狸……”
“好狐狸?”
徐从纳闷。
“是的,好狐狸。”
“总之……是好的,它心肠不坏……”
瑜小姐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认为狐仙是个好狐。她在靠近狐仙的时候,总感觉很亲切,狐仙对她含着善意,能感觉到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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