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由内而外晕开,银霄和李俊靠着墙壁盘腿而睡,并不受哭声的影响。
她们哭她们的,他们睡他们的,人本来就是各活各的,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
宋绘月坐在一旁守着他们,一直守到天色大亮,外面传来嘈杂喝骂之声。
银霄迅速爬起来,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就见来了许多官兵,正在吆喝着活着的新兵们赶紧滚出来,他们要挑人。
李俊打着哈欠爬起来:“这些部将最让人厌烦,官不大,谱摆的大,我当初做知寨的时候,就烦他们。”
他伸手想理一理身上的布甲,结果发现布甲已经皱成了一团咸菜,想理都没办法理。
“宋绘月,”他用脚尖踢了踢还在地上坐着的人,“等我拿了军功,给你买水喝。”
宋绘月站起来,往门口看了看:“你还是想想怎么才能跟银霄呆到一个都里去吧。”
外面来了五个军官,应该就是李俊所说的部将,神色不耐,恨不能马上就把新兵们拖到演武场上去。
与此同时,另有一队人马上前吆喝,将新兵家眷聚在一起,死了的发放抚恤银,离开此处,活着的填写格目,落个军户,跟随运送漕粮的太平车,出定州城,前往定、益之间的营房。
定州是国界,益州亦是燕云山后九州与山前七州交界之处,定州重兵,尽屯两州之间。
坐上太平车出了城,往外走二十里,大家坐的屁股大腿全都发麻,筋疲力尽,才到了营房。
士兵带着他们找到忠锐的营房,里面已经住了许多家眷,空出来的屋子不多,但是可以自行选择。
方才还半死不活的家眷们在瞬间亢奋起来,携带着包裹奋勇当先,要住挡风遮雨的好屋子,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忽然如狼似虎起来。
宋绘月文能写的一手好字,武能杀人,然而从未经历过此种场面,毫无防备,让人裹挟着往前打了几个转,等反应过来时,帽子和手帕不翼而飞,衣裙让人踩了好几脚。
她搂着三个人的包裹,露出前所未有的狼狈像,看着比前线战士还要凶猛的家眷,放弃了抢夺的希望,准备剩哪里住哪里。
有人招呼她:“小娘子,你的东西。”
宋绘月看过去,就见一个年轻妇人站的远远的,手里拿着她的帽子和帕子,妇人的肚子微微鼓起,看着是有了身孕,不便也不敢上前来。
宋绘月连忙走上去道了声谢,接过帽子戴上,把帕子塞回袖子里,同时格外和气的问:“大姐,请问这里的茅房和澡堂在哪里?”
妇人伸手指了指西边:“都在西边,澡堂是一个指挥共用一个,茅房还要再过去,都有单独的女眷用的,只是少。”
一个指挥不算家眷就有五百多人,再加上家眷,澡堂的拥挤可想而知,宋绘月立刻放弃了洗澡的想法。
“那咱们能出去吗?”
“能,就是不能往前走,”妇人指了指北边,“误进军营,会杀头的。”
宋绘月踮起脚尖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眼前只有营房,一间接着一间,像是牢房,将军户囚禁于此。
“我得回去了,站久了累。”妇人笑了笑,起身走了回去。
她走了,宋绘月也站到了阴暗之处,等待争夺战结束——这群老娘们实在太能抢了,为了一间屋子,脸都能挠花。
“我先看到的!”
“放屁,明明是我先来的!”
“老娘的脚先进的门!”
“老头子,你在地底下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孤儿寡母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好不容易等到硝烟散尽,老娘们和小娘们意犹未尽的散去,各自领取月粮,开始拍拍打打的收拾屋子和做饭,宋绘月得了机会,找到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一间漏风,一间漏雨。
她安放完东西,用月粮换了些吃食,随后一觉睡到了天黑。
银霄和李俊还未回转,她借来纸笔,留下一张出门的字条,便带着剩余的几贯钱,出了营房。
在来时路上,她见离城门外十多里处,有一条小道向东而去,道路枯草间掩着一个木牌,上面依稀可辨“榷场”二字。
她记得定州有一个榷场,原本专为与北界互市,因为战争不断,所以兴废不定,到裴太后与夏国交恶,这个榷场便全部废弃,重新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四处置了榷场。
榷场废弃,也不许私下交易,违者抵死,捕斩之,但是行商之人却不会因此停下脚步,就连军中也会私下买马。
宋绘月需要银子,想要在定州军营之中高升,不仅要能征惯战,还要大笔的银钱。
她裹紧身上披风,按住头上风帽,咬着牙,挺着腰,顶着寒风前行,风沙一股股的往她身上刮,身影在浩瀚的天地中,成了一个极小的黑点。
其实她心里也有点怕。
这地方太大,大的简直没了边,她不知道路上会不会有野狼出没,或者有他国潜伏在此的细作,她也不知道一路找过去,见到的榷场会是什么模样。
可是怕也得去。
她忽然想到了大相国寺那位僧人赠的佛偈:“人间铄石流金,世外风高月冷。要知二无两般,须是一回自肯。镬汤炉炭横身入,剑树刀山信脚行。”
这定州城,便是剑树刀山,她凭着自己两只脚,一定能走出一片天地来。
夜幕低垂,冷风本来就如针,还裹着细细碎碎的沙子,往宋绘月的脸上和手上刮,让她时刻处于火辣辣的疼痛之中。
颠着两条腿,她不敢歇,怕一坐下就会起不来,走了半个时辰,她感觉到了热,热气从她的头顶、后背往上冒,让她像是即将融化。
没有水喝,身体里的血更加沸腾,喉咙里干涩的厉害,呼吸都成了利刃,会划破喉咙,带出血腥味。
等走到岔道口时,她松了一口气,上前确认了木牌,确实是榷场的指路牌,又低头辨认地上的痕迹。
没有下过雨,脚印马蹄印很快就会让风沙掩盖,只能通过倒伏的枯草辨认方向。
沿着痕迹一直走走,这条路仿佛是无尽的,越是走,腿脚越是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灵魂在和身体博弈。
灵魂还能走出去很远,身体却是一步都无法动弹,两条腿灌了铅似的,在地上拖动。
走到夜色浓重成了墨,只有隐隐的星光透出时,宋绘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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