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不必守岁,宋绘月挥一挥手,让他们二人去睡觉,自己伸长两条腿,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盯着火堆,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
银霄站在屋外,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宋绘月。
屋子里的灯火晦暗,照在宋绘月身上,去除了她所有的修饰,剩下的就是一个瘦削的影子,薄薄的落在窗户上,脑袋沉重的往下勾着,露出尖利的下巴。
随后人影趴在了桌上,两只手臂更加无力的盘成一个圈,脑袋埋了进去,久久没有动弹。
过了四刻钟,宋绘月起身吹灯,屋子里陷入黑暗。
银霄转身回屋,屋子里已经点灯,李俊搬着火盆坐在里面,架势仿佛是要和他同床共枕。
他打了个饱嗝,招手让银霄过来坐下:“楼都头,来来来,咱俩说说心里话,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
“诶,别走!”李俊眼看着银霄往后退了一步,连忙起身推着他坐下,打了个酒嗝,“不要跑,我也给你家大娘子办事,你是左膀,我是右臂,缺一不可,往后入赘给大娘子的,不是我就是你,所以咱们俩个是……不说了。”
银霄一眼瞪的李俊又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把手伸出去烤火,说了正经话:“今天你们出去打兔子,碰到什么事了?”
银霄回答:“晋王。”
“哦,晋……晋王!”李俊惊呼过后,猛地把声音压低下去,酒也醒了大半,“他疯了还是我疯了?他不要命了,跑到定州来,要是让人发现,皇子勾连武将,绝对让燕王趁机给他打趴下!狗皇帝可是不讲道理的!”
他开始叭叭的说,认定晋王来今晚前来是自寻烦恼,因为就算晋王插上翅膀,也赶不回去参加宫宴,狗皇帝要是赐菜到晋王府,晋王还得亲自谢恩。
他那冻的发紫的嘴因为忙碌开始红润,最后发自内心的感叹:“他真不应该来,对你家大娘子不好。”
“怎么不好?”银霄看向了他。
李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我们家刚没的时候,我还是鲁国公,一开始是慢慢的缓过来了,可到了过年那一天,我出门看到从前的长辈、朋友,心里登时就过不去了,回家就想上吊,去地下和家人团聚,这个坎真的难迈出去。”
旧人、旧事,全都化作利器,锥心刺骨,让人忍不住回忆过去。
银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人最幸福,什么人最不幸吗?”李俊忽然认真起来。
银霄摇头。
“最幸福的人是一直在变多的人,最不幸的人就是一直在变少的人。”
他对着银霄这只哑巴大发感慨,自己把自己感动的身心俱疲,连滚带爬地上了银霄的床,展开被子,将自己来回一卷,长条条地卷进了被子里,闭上眼睛睡觉之前,看了银霄一眼。
银霄脸上的线条是刀锋似的凌厉和锋锐,黑眼珠子闪着幽暗的光。
他立刻闭上眼睛,开始入睡。
火烧的太旺,银霄的额头有了潮湿的汗意,他取下头上戴着的皂巾,脱了皂衫,露出里面灰色团花窄袖袍子,松了松衣襟。
袍子是件半旧的战袍,经过他用力一撕扯,领子立刻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塌在脖颈下方。
李俊嘟囔一声:“别撕坏了,我可不想大年初一给你补衣裳。”
银霄把火堆掉一些,没有将李俊从床上拽下来,而是工工整整坐在椅子里,和衣而睡。
坐着他也睡的着,并且入睡的非常快,片刻呼吸便绵长起来,过了半个时辰,他忽然猛地睁开眼睛,目光似鹰隼,扫视了一眼屋内情形,才闭上眼睛,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
他做了个梦。
梦中也是漫天大雪,宋绘月背着弹弓走在前面,他紧紧跟随在她身后,脚陷入绵软的雪中,身前的宋绘月慢慢往下陷落,她却没有挣扎,就这么平静地陷了进去。
银霄站了起来,打开房门闪身出去,面向宋绘月的屋子站着。
站了片刻,他站也站不住了,来回走了几步,屋子里的李俊在睡梦中哼唱小曲,荒腔走板,唱的他越发心慌意乱。
宋绘月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外面听了许久,没有听到异样的声音,可是依旧不放心。
他们之间隔的这样远,一扇门、一扇窗、一堵墙,比千山万水还要远。
宋绘月非常的恋家,有家的时候,她是风筝,线在宋太太手中,随时能将她带回家去,现在宋太太已经不在,可是那根线依然在宋太太手中,也可以将女儿带到自己身边。
银霄脸上没了血色,牙齿咬着嘴唇,咬出了血迹,看着紧闭的房门,他不言不语,脑子也随之迟钝起来。
宋绘月的屋子里响起一声咳嗽,他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到了门外,仔细听里面的动静,感觉宋绘月的呼吸轻而且弱,随时可能消失。
宋绘月听到了他慌里慌张发出来的动静,翻身坐起,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出来开门:“银霄?”
银霄看着薄薄的宋绘月,鼻间瞬间被宋绘月的气息占据,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走了进去,等走到屋子里才发现自己的牙齿正在打颤。
宋绘月关门挡住寒风,她并没有睡着,胸中郁结着一团挥之不去的气,让她憋着一股气,呼吸不畅,于是只能瞪大眼睛躺在黑暗之中,仿佛连灵魂都出窍了。
她将银霄放了进来,看到银霄的身体在打颤,便要去炉子上提茶壶。
然而不等她动作,银霄忽然抬头看向她:“大娘子,您不要丢下我。”
“嗯?怎么突然......”
银霄根本听不清楚宋绘月的声音,脑子里轰隆作响,耳朵和眼睛都隔着一层风雪,让他自己的声音都含糊着迷失在其中。
他哽咽一声,睫毛上挑起了泪珠子,眼泪不仅从眼睛里出来,还从他汗津津的头发、后背往上升腾,让他整个人都潮湿着:“您、您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随后他伸出双手,猛地将宋绘月箍在了怀里,两只手慌慌张张的用着力气,宋绘月一头撞进他坚硬的胸膛,额头立刻红了一片,鼻子也是一痛,身上的骨头身不由己的挤成一堆,几乎发出咯吱的响声。
她感觉银霄不是在拥抱她,而是要一把将她攥的粉碎,她忍住周身疼痛,抬起头来,安抚异常慌乱的银霄:“不会的,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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