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吉光在榷场门口接了银霄。
他见了银霄就腿软,如今宋绘月不在,单来了煞神似的银霄,让他越发要扶着墙走,脚下发虚。
其他小弟们也都是如此,见了银霄气势就要弱上八分,又见他独自前来,显然是代表着宋绘月的意思,于是全都恭恭敬敬立在两侧,道了一声“霄哥好”。
贺江淮坐在杂屋里,确实有些“散”。
他的身形依旧魁梧,但神魂不定,散做一团,难以聚拢。
贺小宝的死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还未等阴影结束,其他人就在这阴影上描了又描,认为贺小宝再坏,也罪不至死,做老子的逼死儿子,实在是不像话。
贺江淮只要一出门,就要承受旁人的非议,家中子女见了他就躲,只剩下一个妞妞,刚会走路,还要他抱。
银霄径直走到屋子里,上下打量一眼贺江淮,贺江淮站起身来,笑道:“大娘子有什么吩咐?”
银霄解开暖笠放在桌上,转动右手手腕,猛地一拳挥了过去,把毫无防备的贺江淮打倒在地,随后拳头雨点般落了下去。
田吉光等人站在门口,全都不敢开口,战战兢兢听着贺江淮强行忍住的哀叫声。
银霄贯彻宋绘月的指示,对着贺江淮又敲又打,贺江淮三番两次想要爬起来反击,都未能成功,最终倒在地上,很是痛了一场。
等银霄停手,并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田吉光冲了进来,把贺江淮搀扶起来坐下,只是不敢开口。
贺江淮气的七窍生烟,吐出一口血水,怒道:“大娘子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我现在是犯了什么天条,让你下这么狠的手?”
银霄居高临下看他:“你这一年犯的错误太多,从今天开始,没有再错的机会了。”
贺江淮心中一滞,明白这是宋绘月在借着银霄的手训斥他,同时也让其他人明白,定州地下榷场,到底是谁在做主。
不是他贺江淮,而是鲜少露面的大娘子。
如果他再继续再懒散下去,等待他的将是大娘子的无情惩罚,行刑人正是银霄,连他的好兄弟俊都求不了情。
同时他忽然想起来,李俊在榷场出现的次数正在减少,宋绘月正在悄无声息将他们兄弟二人隔开,以免他们联手造了她的反。
贺江淮抹了一把鼻血,没再言语。
田吉光很想说两句,给贺江淮求求情,然而刚一张嘴,就看到银霄的目光锐利地看了过来,把他吓得一个哆嗦,嘴里的话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冒。
银霄戴上暖笠,外面忽然马蹄声疾驰而来,他一甩手,滑出尖刀,大踏步走了出去。
疾驰而来的是榷场放在定州城中的哨子,哨子把黄花马打的啪啪作响,整个人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来,见到榷场之后,急忙勒马,马一时停不住,又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停下。
他翻身滚下马来,气喘吁吁地抓住围上来的巡视之人,满头都是热气。
喘匀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出来的银霄等人,来不及去想贺江淮为何满头是包,低声道:“官差来了,最多两刻钟就到。”
贺江淮经过银霄一顿胖揍,涣散的灵魂不敢再继续懒散下去,重整了精神,立刻发问:“这么突然,消息从何而来?”
哨子快速道:“我在知府衙门门口看到横班和快班捕快齐聚,听到有人抱怨要抓地下榷场走私货物,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收买的人出了问题,”贺江淮下意识看向银霄:“下地窖?”
银霄摇头,没有犹豫地看向最为眼熟的田吉光:“来者不善,你带商客往北,走去夏国的商道,在城营附近停下,我会去接你们。”
田吉光连忙点头。
他记得城营,但是没想过带着商客往这个方向走——城营附近都十分危险,随时可能被射杀。
但是银霄说出来的话,就和他所做的事情一样靠得住,他让他们往东,哪怕东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相信会得到解救。
“马上走,”银霄看向贺江淮,“你和我留下。”
田吉光扭身就走,和小弟们一起火速带走商客和马,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凉风之中,到最后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
整个榷场只剩下贺江淮和银霄两人。
银霄大步流星走进榷场,拉开杂房抽屉,伸出两条长胳膊,一股脑将里面的文书全都抱了出来,悉数扔给贺江淮:“烧掉。”
文书乃是三个月一烧,正是榷场兴旺之际,三个月积攒下来的也足有半人高,贺江淮立刻将文书分成好几份,来回往每个炭盆里丢,榷场中只要过了中秋,就会点上好几个大铜火盆,文书在火盆里燃烧,整个榷场变得乌烟瘴气,到处都是飘浮的纸灰。
贺江淮让黑灰蒙住面孔,连带着两个鼻孔也黑黑的,再加上鼻青脸肿,显得十分狼狈。
他顾不上自己狼狈,只是一个劲的烧,心中焦急,很怕时间来不及——两刻钟在他的脑子里,短暂的好似流火。
官府对于走私,偶尔也会有动作,他们上下打点,每一次都会提前得到消息,将东西藏匿起来,唯独这次,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来者不善。
他们是万万不能落入衙门里的,尤其是这些文书,上面有客商详实的姓名和交易情形,再加上地下榷场的担保,足够让官府将他们一网打尽。
纸灰让贺江淮视线朦胧,他尽可能快的跑动,将文书分送到每一个铜火盆中,又用余光去看银霄。
银霄没有闲着,他打开地窖,将杂房中一切带有个人痕迹的东西搜罗出来烧掉——有落款的折扇、绣了姓名的衣裳、有宋绘月字迹的话本子,又多又杂。
他搜的很细致,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等到他将东西全都烧掉之后,贺江淮的文书还剩下一小摞没有烧完。
马蹄声已经顺着风传了过来,贺江淮听的心头直跳,满身都是汗,手也开始哆嗦。
银霄夺过没有烧完的三十来份文书,塞进怀里,提过水桶,泼在炭盆中。
黑灰和热气蒸腾而上,每一个炭盆都受到了洗礼。
“熄火!”
贺江淮立刻上前将油灯里的灯芯捻灭,银霄也熄了蜡烛,最后抱走了放在榷场中小几上的普贤菩萨。
两人没有马,官差又近在咫尺,贺江淮简直觉得自己是插翅难飞,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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