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叶海的合作,之后的一段时间波塞冬研究所之后的勘测工作进展得顺利的多。除了声纳仪,石油公司从东海调来了两艘探测船,沿着叶氏领海带状海域有条不紊的寻找着石油。
莫凉跟其它的研究员每日召开例会,定期随船出海,每两天就要将新的探测数据向北京汇报。
我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将莫凉每天书写的科研日志打印存档,有空的时候我在办公室里面看书。莫凉也有空的时候,就给我解释一下课本里面的词条和概念。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爱努力的年轻人,就是立志要进北大的小班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问我的数学题,物理题越来越难,有一天我把一下午都搭在一道数列题上了,后来是问了莫凉才证明出来的。
我往家里打了几个电话,跟爸爸说,我通过网络参加了学校的英语统考,成绩还算不错。他在上次遇险后一直没有再出海,留在天津军港,我问他我妈妈回家没有,他说,你给她打手机就行,然后他把话题岔开。
我没给她打电话。
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南海吹起了西向的信风,潮汐涨退的周期变长,早晨天气有些微凉爽,不再像从前那样奥热。可是有些事情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还是不会好好的跟我妈妈说话。
我在MSN上碰到了西藏小孩扎西旺堆,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啊?
我回复说:我在这里进行着高端的科研探测,一时不能回去。代我向地理系的同学们问好。就说安菲惦记他们。
旺堆只回复了两个字:啊呸(他的普通话更上层楼了)。
第二天中午有个老相识在MSN上申请加入我的好友,是清华大学潜水队高大的女子邱阿明,我的老冤家。
邱阿明:听说你退休了,这次就不去参加全国比赛了。
我 :哥们在这边科研呢。向国务委员汇报。不屑于跟你们小孩子玩儿。
邱阿明:别吹了。你最多给人家打个下手什么的。管饭不啊?每天补助能有三十块钱不?
我: 去你的。
阿明: 这回你们算是废了。
我: ?
阿明: 你们学校老张和老罗卜,那两个肺活量超大,潜水成绩极端稳定的师哥在作论文的时候精神压力太大,一个在二十九岁稚龄带上了心脏支架;另一个不小心喝了他的湖北媳妇做的滚开的鳖汤,把本来就不稳健的胃给烫穿孔了。
我: 你胡说八道。
阿明: 真没有。就因为这个,咱们附近一共四个学校连做了十场健康知识讲座,涉及了心肝脾胃等好几个器官,教大家怎么养生保健。防止青年知识分子过劳和亚健康状况。
我: 太邪乎了。
阿明: 哎我说,那天我一下子潜了121米。
我: 那又怎样?
阿明: 你不去,我cei 谁啊?我矛盾极了。虽然我这块金牌算是定下来了,不过我觉得没对手,没意思。
我: 你这个虚伪的人。你要是矛盾,你就也别去。
阿明: 安菲,你说的不是真的吧?咱们准备多长时间了?无论是你还是我,怎么着?说去不就不去了?
我: 我忙,我忙着搞科研呢。研究所离不开。
那边中石化的老马工程师对我说:“安菲,我这边的A4的白纸还有曲别针都没有了,你去给我拿一点。”
我连忙说马老师好的好的。
幸好邱阿明在网络上听不见,她下了线,只在屏幕上给我留了一个深情的字:滚。
我发了一会儿呆,我想起原来辛苦努力很多年训练潜水,现在真到能参加全国备赛的时候了,自己却迟疑着拿不定主意了。要是之前叶海跟成说起来这事儿,我还很有负担,害怕是他的设计;那邱阿明今天上来对我又激又骂,简直让我有点跃跃欲试了。一个顽皮的,好胜的我在心里吼着说:她还要cei我?靠我在水里面熬死她。
我给马老师送了白纸又去给莫凉送了一些,看见他专心致志的在计算机上做数据分析的样子,海风风把他白衬衫的衣袖吹得鼓起来,像一艘涨满帆的船。另一个纠结的我幽怨的说:我不,我哪都不去,我要跟莫凉留在一起。
莫凉还是面对着计算机,却对我说:“你在那挤眉弄眼的琢磨什么呢?”
我立即瞎掰:“我牙疼。”
他笑起来:“那咱们去广州看看剙吧。”
我没说话,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
他抬起头,身子向后仰,抻一抻手臂:“真的牙疼,我们就去看牙;假的牙疼,我们就去看个展览。”
“什么展览?”
原来本的一位海洋学者在北京办的一个关于海洋保护的文化展非常受欢迎,又被邀请到了广州,莫凉想要借着九月八号的星期天去看看。
“我很久都没去大陆了,想要放松一下?”他看着我,眨眨眼睛,意兴盎然,“顺便吃点儿好的。你去不去?”
“我去。” 我笑着说,我当然要去,不过,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就有了我的算计,这不会仅仅就是看一个展览那么简单。看完了展览,我们要去吃甜品,吃了甜品去看电影,看了电影再去吃饭,吃了饭再去逛街,逛了街再去玩游戏。光荣又浪漫的约会旅。哇哈哈哈哈哈哈。
莫凉过来仔细的看我:“是不是牙真的疼啊?”
我转过身小心翼翼的擦了一下口水:“没有,没有,我去问问船的事儿。”
那个展览在广州市青年科学宫举行,门口是一个巨幅立体图片,戴上三维眼镜,就可以看见巨大的抹香鲸率领奇鱼海兽徜徉在蔚蓝的大海里。我随莫凉进去,里面分成数个展厅,各有不同主题。分别用图片,化石,激光影响和实物造型讲述了海洋的诞生,发展和变化。
海洋曾经是一个丑陋的小bAby,脾气不好,体温很高,蕴含的水分是酸性璄,缺氧,没有营养。在他哭闹着挣扎的新陈代谢的过程中,水汽不断的蒸发,形成云雨,云彩遮蔽了太阳从而挡住了强烈的紫外线,雨水将陆地和岩石中的盐分分解,提供了生命诞生最初所需的养料,微薄的单细胞的物质在海底慢慢形成。
他的第一声啼哭,因为身体里活跃着生命的躁动,绿色的东西在他的体内形成,伸展,浮上水面,征服并利用了强大的阳光,生成氧气和臭氧,为给更高等的细胞或者更复杂的情绪提供了基础和屏障。
他们慢慢形成,演变:单细胞的,多细胞的;紫色的,绿色的;周转阳光的,食用他人的;向往陆地的,固守海洋的,还有终于飞上了天的;四肢着地的,直立行走的;默不作声的,开口说话了的。形形色色的生命,产生,成长在这里,并至今仍在每一个个体成型的最初,留有他的痕迹:绝大多数的动物在胚胎里都有腮的结构,那是向海洋致敬,因为在几亿年前是他慷慨生成他们,并允许寄居。
这些吵闹的,无良的,不放弃一分钟去进化,去发展的生命寄居着他,也丰富着他。
海洋不再是那个百无聊赖的小baby,他长成富有,矫健的美少年。博大,从容,有时发脾气。他安静,就是宝藏,就是胜景;他不耐烦便成风雨雷电;他玩笑,弹指间大陆漂移;他有时候心绪懒散,便隐没于万年冰川。
我在每一幅图画,每一个故事,每一枚化石和每一具记载时光的骸骨间流连,震惊于海洋的历史,他的美丽和雄奇。
最后一个展厅的门是关着的。
我跟莫凉把它慢慢推开,面前是狭窄的两条路。我们只能分头各走一端。
我仿佛走进黑暗中的大海,声电光影下,只见海浪滔天,飓风飞驰,漩涡翻转,狂怒的海啸,阴沉的赤潮,暗藏杀机的浮岛和冰山,毁掉多少海上的船和陆上的人。
公元前16世纪,克里特岛北边的桑托林岛火山喷发,甚至波及到了300千米外的尼罗河河谷,火山喷发引发爱琴海浪高90多米,周围城市尽毁,只剩下锡拉岛在爱琴海中孤独矗立。
1498年9月20日日本东海道因海底8.6级地震引起海啸,海啸最大波高15~20米,在伊势湾冲毁1000栋以上建筑,溺死5000余人,在伊豆,海浪侵入内陆2000米,伊势志摩受灾惨重,据静冈县《太明志》记载,死亡2.6万人;三重县溺死1万人。
2004年12月26日,印尼大海啸,波及印度洋沿岸几乎所有国家,死亡人数愈三十万。
还有失踪在百慕大的军舰,撞了冰山的泰坦尼克,北冰洋边上多少被淹没的岛,以及那夕阳下的威尼斯——那么杰出美丽的城市,大海要将它一点点一点点的吞没了。
我从这一侧走出,用自己简单的好恶判断:他喜怒无常,并非善人;偏偏握着最大的权力,生杀掠夺全凭心情,轻轻一动,便是人间惨剧。
莫凉从那一侧走出来,看看我。
“你那边好不好看?”我问。
“你不会喜欢。”
“是什么?”
“废水倾倒在海里,每年的量是半个地中海。日本人杀鲸,炮口比一个人的腰还粗;中国人劫掠鲨鱼,割了鱼翅,又把那可怜的家伙放回到海里;美国人的电缆在海底经过链接欧洲,把南美的火山招惹的蠢蠢欲动。还有,”他看看我,“海上开采石油,无数的鱼群避之不及,要么被机器震死,要么绕道的时候累死。还有,稍有不慎,石油泄漏,海面像铺了柏油,一个火星下去,油在水上面着火,可以持续几个月。冰山跟着就融化。”他停一停,问我,“你呢?你那边是什么?”
我笑一笑:“刚才还觉得气愤,现在看,海洋对人类,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
我跟着莫凉出去的时候,心理面觉得不舒服,为什么日本人的展览不能像美国人的电影一样有一个让人愉快的结尾呢?
解答问题的人在出口,布展的学者和他苗条的妻子给每一个离开的观众一枚小贝壳的胸针,那女人低头含胸,阳光里的侧影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跟随莫凉走上前去,我心里说,请千万不要是她;我看看他的脸,无风无浪,只是脚步飞快。
女人用汉语对每个人说谢谢,然后将小贝壳别在访客的领子上。
终于轮到我前面的莫凉,他看着她,慢慢的用日文说:“好久不见,柳生老师。”
科学宫的四楼有一个很大很安静的茶馆,环形平台,落地玻璃窗,向外看,能看见这一区郁郁葱葱的园林,绿意盎然的街景。广州这个城市最让人喜爱的就是这一点,阳光充沛,雨量丰富,它的绿色与北京不同,更彻底更厚实。
柳生老师的先生大约四十出头,样子像所有平凡而有教养的日本人,不高大,但是整洁平静态度温和。他张开口说话却有趣儿:“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展览最后的部分不好,让人不舒服。其实倒过来往回看就好了,现在海洋和人类相处不睦。原来还是不错的——当他们还是一体的时候。当人类还尊重海洋的时候。
就比如,现在两口子离了婚,原来也曾经热恋过啊。哈哈,这样是不是更遗憾?”
柳生兰子忍俊不禁,在旁边看着她的先生:“花道你在对安菲小姐说些什么啊?安菲小姐还是孩子呢。”
原来他叫花道,终于有个人真叫花道了,安菲小姐我看着他说:“先生是海洋保护主义者?”
“不敢当。”他微微颔首,“总之反对无度开发。原来跟着海洋保护主义者每年在勘测船前面×&游泳。现在夫人不同意去啊。不好办啊。”他抓抓脑袋后面,“对不起,又在安菲小姐面前说的放肆了。”
我听不懂“×&”两个字,问旁边的莫凉,他面无表情的对我说:“裸体。”
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柳生兰子和某花道:一个美丽娴静,一个平凡罗嗦;一个曾是开发海洋的科技精英,一个曾是裸泳抗议的海洋保护者。柳生兰子放弃了自己的科研而与这个男人在一起,与从前的理想背道而驰。我想起莫凉的话,一次勘探的失败导致她如今这样,自己是否心甘情愿?
莫凉一直都没有说话,手里握着茶杯,转了又转。兰子要给他斟茶,他拿过茶壶:“我自己来。”
兰子往我的小碟子里夹了一小块桂花点心。
我向她笑一笑。
兰子道:“安菲小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哦?”
她说:“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在北京大学念书?”
我说:“地学系。”
“要加油啊。”
我总觉得日本人寒暄礼貌的话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花道先生喝了一壶茶,吃了四块点心就别过我们去楼下监督展览了。
我看看兰子,看看莫凉。她轻搅茶匙婉转温柔,他手握茶杯似在思考。谁都不说话,暧昧氤氲。我在这个时候觉得自己那么多余。
我应该扮演电视剧中哪一种女配角呢?
善解人意,牺牲自己型的,我给他们腾地方好说些积攒多年的体己话,剩下我自己纠结难过;还是没事儿找事儿,死皮赖脸型的,我就是不走,你们想怎么样都得在我安菲小姐的监控之下。
我捧着茶杯,想来想去,把一枚菠萝片儿咬在齿间,我角什么劲啊?怎么做不都是他们的女配角吗?怎么演都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退出镜头。画面才干净,故事才有趣。
我放下杯子说:“我肚子疼。”
莫凉看我:“怎么了?”
“我去洗手间。”
我没等他说话拔腿就走。我宁可自己想象他们两个言情叙旧,也不愿意在这里看他们演出含情脉脉的哑剧。
我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自己,非常的失望。
我怎么能模仿人家柳生兰子呢?她白肤如雪,我现在是个小黑人儿;她眉目如画,我眼似铜铃;她的头发像声音一样温柔,我抓一把自己的头发,忽然想,该秋收了,稻子该割掉了。
我洗了一把脸从洗手间里面走出来,在假山旁边找个地方坐下。
脑袋里出现了这样几个画面:
镜头一,莫凉:“柳生老师我恨你。”
兰子:“我也恨我自己。”
莫凉:“离开流川枫。”
兰子:“他叫花道。”
莫凉:“无论是谁,离开他,跟我走。”
兰子:“妖西。”
我使劲晃脑袋,
镜头二,兰子:“你过得还好吗?”
莫凉:“可能吗?”
兰子:“很抱歉。”
莫凉:“现在改正,晚不晚?请回到我身边。”
兰子:“我有花道的孩子了。”
莫凉:“我会当作是我的。”
兰子:“妖西。”
简直更恐怖了,我紧咬嘴唇。
镜头三,兰子:“安菲小姐是你的女朋友?”
莫凉:“不是。我的心里只有你。”
兰子:“忘了过去吧。”
莫凉:“除非我不是我自己。”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那么努力,莫凉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他却根本不往心里去。因为他心里眼里都是兰子,她是他最初的爱情,他忘不了的。就像我每每灰心,却仍然不能忘记他一样。
一个人在我旁边停下来。
黑色的系带鞋子,黑色的裤子。
我抬头,我见过他,高加索混血儿的样子,黑头发,白皮肤,蓝眼睛,色彩鲜纯,像个妖精。他是叶海的弟弟,我们在北京见过面。
我低下头来,不想打招呼。
他说:“不认识了?”
我的下巴垫在膝盖上,脸转向另一边。
他坐下来,在我旁边:“你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了。我是叶海的弟弟啊。”
我撇撇嘴巴:“我知道你。你好。我岁数不大。我记忆力挺好。我就是不想搭理你。”
“为什么?”
“叶海说你是收账的,黑社会。”
他低低笑:“他这么说也行。”
他跟叶海一样的高大,微微弯着身子问我,像跟一个小孩子说话:“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没回答。
“你在等莫凉?他跟别人在一起,是不是?”
我抬起头,看定他的眼睛:“为什么你会认识他?你跟我提他提了两次了。”
这次换了他不说话,站起来就走。故弄玄虚。
我也跟着起来,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可那收账的脚步太快,莫凉却在另一侧喊我。
我回头。
他说:“安菲,咱们走吧。”
空调的风转过来吹得我一个激灵,几步之遥的莫凉忽然有鼻血流下来,一滴一滴越流越快,越流越多,他想捂都捂不住。我奔过去之前,他的白衬衫已经满是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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