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储量被初步探明之后,最早着落海底的声纳仪被熄灭,然后打捞上岸。在重新装箱运回大陆之前,莫凉对它们一一进行精密的检查。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在波塞冬实验室里,那已经熄灭的二号声纳仪忽然开始高速的运转。毫无保护措施的莫凉被多波束的超声贯穿身体。
此刻他躺在病床上,脸色像床单一样雪白,没有伤口,还是从前那般清爽干净。可是谁知道他身体里承受怎样巨大的痛苦?我想起武侠小说里的一句话:内伤严重,筋脉尽断。
这种感觉我曾经体会过。
那是在梦里,我去修理沉在海底的声纳仪,它忽然被点亮,向宁静的海域散发威力强大的超声,像所有在那一瞬间被袭击的生物一样,我在梦里体会到那摧心裂肺,致人于死地的力量。
后来我知道,那并不是梦。
那并不是梦。那是真正发生在海底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一台设备,也不仅仅是这一次在中国南海的勘测。多年以来,多少生命在海底为人类寻找石油献祭。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报复,这一次,在一个年轻的科学家的身上。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在里面熟睡的莫凉。
天色渐晚了,病房里是幽幽暗暗的蓝色,远方的大海沉默的翻腾。
我用手指轻轻敲着窗子说:“莫凉,哥哥,醒一醒啊。尼罗河流经坦桑尼亚的那一段别名叫什么来着,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
他当然不能回答,他在默默的忍受痛苦。
我抽了抽鼻子,想要把眼泪憋回去,我不想要模糊的视线,我想要一直看得到他,看得清楚他。
我在莫凉的病房外面不知不觉的睡了一整夜。第二天被哭声和叹息声唤醒,睁开眼睛,是他刚刚赶到的父母和我们学校的副校长。我想要上去安慰莫叔和莫婶,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看看围在一起的众人,所有想要见到他的人都在这里,那莫凉最想见的人在哪里呢?
柳生兰子。
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把柳生兰子给他找回来。
我跑出医院,打了一辆出租车去科学宫,那张画着巨大抹香鲸的海报刚刚被撤换下来,我找到展览中心秘书处,我说我要找那日本学者夫妇,我要找他们,请马上告诉我他们在哪里。不然我不走,我就赖在这里。
他们把柳生兰子在广州的联系方式写到卡片上给我的时候被我一把夺过来,我赶到宾馆去找他们的房间,门是开着的,服务员在打扫,我抓住那广东小妹的肩膀问:“住在这里的日本客人呢?”
她用生硬的普通话回答我:“一个小时之前已经离店回国了。”
我被失望和疲惫击倒,一下子坐在地上,一秒钟之后我晃晃悠悠的扶着墙要起来,我怎么能在这里耽搁呢?我得去机场,机场找不到就去日本,天涯海角也得把柳生兰子找回来,她得见见莫凉。她是他心里面的人。
等电梯的时候,我在走廊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头发蓬乱,形容憔悴,身上是穿了两天的衣服,很多的汗水。我有些饿,头也晕。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没有关系。我得撑住。我的事情还没有办完呢。
电梯打开,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柳生兰子居然从里面出来。
她看着我也是一愣:“安菲小姐。”
希望在黑暗中轻轻闪过,我的眼泪涌出来,说话却语无伦次:“柳生老师,去看看莫凉。现在。马上。他在医院里… …他还没有醒过来。”
我的运气真好,柳生兰子有文件落在宾馆的保险箱里,回来取的时候被我撞上,赶往医院时,我跟她都坐在后座上,我一直看着她,有点神经质的害怕这个好不容易找回的人突然消失掉。
我终于把柳生兰子给莫凉带回来。
可是,不管是爱着他的,还是他爱的人都要被一个冰冷的玻璃隔在加护病房的外面。她穿着及膝的裙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莫凉。我从玻璃的倒影里能看得见她美丽的脸庞,她总是让我自惭形秽,我捋一捋头发,舔一舔干燥的嘴唇,心里想:她应该美丽,因为他英俊,这样才是王子和公主,一个把沉睡中的另一个叫起来。
医生跟莫叔莫婶在另一侧交代莫凉的病情。
我很累,听得断断续续:他所受的最危险的伤害在脑血管,他那里原本就有一个血块,被超声震碎了,现在昏迷的直接原因就是颅内出血。
莫婶痛哭流涕,反复的问:“他怎么会有血块啊?… …他怎么会有血块啊… …他一直好好的啊。”
我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很多问题这样就有了答案,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流鼻血,他为什么会跟我说“我没有时间”。
原来如此。
柳生兰子向我点点头,让我过去。我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站在她的旁边。
她看着我,眼睛非常的清澈:“安菲小姐执意找到我,让我来看莫凉君,一定是觉得我跟莫凉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实说,是有很多事情在很久之前发生过,也在很久之前结束。
可是也许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安菲小姐可能不知道。”
我安静的听她说话,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日本,研究所里有双杠,同事们在工作之余都喜欢在那里练练身手,轻松一下。莫凉君的双杠练得非常好,可是有一次不慎从上面摔下来,头着地。
现在想起来,也觉得那次真的危险,他甚至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可是莫凉君在几天之后醒过来,身体恢复的非常好。
只是,医生在他的颅内检查出了肿块。
这是很大的问题,我们都劝他去起码要做保守治疗,但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一些勇敢的人会突然丧失勇气。莫凉君便是如此。直到离开日本,他都没有做任何治疗。”柳生兰子看看我,“安菲小姐要不要坐下来?你看上去有点虚弱。”
我摇头:“请你继续讲给我听。”
“就在那天,二位去参观展览的那一天,莫凉君告诉我,他打算在这次勘探任务结束后,接受手术。从前连保守的治疗都不愿意做,现在却宁可接受颅内手术,我问他哪里来的勇气,他说,就是因为这个女孩子。”
“就在那一天,他对我说,他没有时间来恋爱。”我喃喃地说,像是在跟柳生兰子讲述,又像是提醒自己。
“开颅手术,如果顺利,就赢到一个未来;如果意外,也许他更愿意你在那之前离开。”她眉目低垂,再抬眼,泪盈于睫,“所以,安菲小姐,如果有个人能够把莫凉君唤醒,你说说,她应该是谁呢?”
我转过身看向病房里的莫凉,我泪流满面,在心里喊着:“是我,是我,不过,莫凉,求求你一定要醒过来。
医生站起来说:“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为莫老师做开颅手术,但是我们没有这个力量。我建议把他尽快送到上海。”
副校长说:“请您尽快联络好国内国外的专家,转院的事宜我们来安排。医生,”他握住他的手,“请尽尽力,帮帮忙,医生,这个年轻人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
我送走柳生兰子,自己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发呆。
走廊的窗子外,海面隐没于夜色,出奇的寂静中隐隐有波涛声。
我好累好难受,低着头,打个盹,又睡着了。
我梦见爸爸。
我们在吃很丰盛的早点,都是他准备的:蛋糕牛奶,豆浆油条茶鸡蛋啊,什么都有。我的面前是一碗大米粥。我说:“爸爸,你怪不怪妈妈?”
他说:“怪。”他在扒一个茶鸡蛋,扒完了放在我的碗里,“但是,我等她回来。”
我边吃鸡蛋边笑起来。
有人推推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睛,小班长站在我旁边,拿着两个茶鸡蛋。
东方出现鱼肚白,我在这里一睡又是一宿。
我好久没吃东西了,这个时候觉得饥肠辘辘,我接过那两个鸡蛋,剥掉皮,狼吞虎咽的几口吃掉。
小班长说:“俺肥,你也累得很啊?”
我摇摇头,嘴里都是鸡蛋。
“莫老师说,你潜水比赛进入了决赛,是真的吗?”
我抬起头:“今天是几号了?”
“九月十三日,星期四了。”
今天是决赛的日子啊。我把这事儿都忘到脑袋后面去了。我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向电梯间走了好几步,又硬生生的回来。
小班长看着我:“你放心不下莫老师啊?”
我说:“嗯。”
“你不去参加比赛了?”
“… …嗯。”
“那你给老师同学打个电话啊,省得人家着急。”
小班长把他的电话借给我,我拨了叶海的号码,铃声响了一分半钟,他没有接;我又拨了一次,他还是没有接。我把电话还给小班长:“没打通。”
“再打啊。”他说,“总得跟个人保持联系,省着人家着急。”
我想一想说:“不用了,那个人总是知道我在哪里的。”
十三日上午八点一刻,我们得到消息,上海方面已经准备好在今天下午为莫凉做开颅手术;二十分钟后,一架军用飞机在机场待命,莫凉将被送到上海。
我看看手表,潜水比赛已经结束检录,帆船应该已经出海,二十五分钟以后选手就应该下水了。
我擦擦汗。今天的天气很奇怪,九月的早上,天气闷热,看看天空,没有一丝云朵,看似平静,却让人隐隐不安。
在知道还有希望为莫凉治疗以后,我就一直不敢流眼泪,一方面,我对自己说,事情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他会被治好的,某一天睁开眼睛来告诉我那条河道的名字;另一方面,我害怕因为我所造成的哪怕一点微小的因素会阻碍飞机的起飞,会耽搁为他救命的行程。
我的手一直握着莫婶的手。
在病房里,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在终于随莫凉登上飞机之后,她一直在絮絮的跟我说他小时候的事情,有些听起来那么有趣,有些其实也有我的参与。我在他的担架旁边仔细看着昏睡中的他,耳边是飞机的马达轰鸣,它渐渐开始滑行,我的心终于有一点放下来。我轻轻说:“等一会儿就行,最多两个小时就到… …”
等了好一会儿,飞机没有起飞。
在某一个呼吸的瞬间,马达的声音戛然而止,像人被抽走了魂魄。非常安静。
我呆了一会儿,机组的工作人员过来说:无法启动马达。
我难以置信,这飞机明明是已经要起飞的啊,我抓住他:“刚才还… …”
忽然有人声音朗朗的在外面喊我:“安菲!安菲!”
我往窗子外面看去,那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安终于现了原形。
叶海微笑着站在白色的停机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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