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试卫馆——
“周助,我刚看了一遍我们的‘学徒簿’了。”
厅房内,近藤周助盘膝坐于地上,双手捧着一杯正不断向外冒着热气的热茶,“呼呼呼”地给这杯热茶吹凉气。
他的夫人:近藤笔以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姿势, 跪坐在近藤周助的身旁,面无表情地用着无悲无喜的语气,给周助汇报他们试卫馆最近这段时间的营业情况。
“自今年新年以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了,我们试卫馆只多了2个新学徒。”
“一个月下来,只多了2个新人……这是我们试卫馆近5年来, 经营得最惨淡的一个月。”
“不仅新人变少, 老人也在变少。”
“截至本月底为止,又多了3个有整整半年的时间未再来过我们试卫馆练剑、未再来给我们缴纳过学费的学徒……”
“啊。”一直静静地听着阿笔的汇报的周助, 这时抿了口杯中茶水,然后发出低低的惊喜叫声,“夫人,你这是换了新茶吗?”
阿笔顿了顿,然后面露出淡淡的笑意。
“喔?你尝出来了?舌头很厉害嘛。”
“这是我娘家人给我寄来的新茶,好喝吗?”
周助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喝。喝起来很清爽。”
“你喜欢就好。”
说罢,阿笔清了清嗓子,换回那副面无表情的严肃神情。
“好了,说回正事吧。”
“现在,咱们试卫馆的‘学徒簿’,里面的内容真是凄惨得让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常来咱们试卫馆, 而且会按时缴纳学费的学徒, 满打满算只有28人……”
“啊!”周助这时又惊叫一声。
他将他手中的茶杯朝阿笔的面前一递。
“夫人,你看,茶梗竖起来了。”
周助咧开嘴,露出开心的笑。
“我好久没在喝茶的时候,看见茶梗竖起来了呢!”
“看来之后要有好事发生了呢!”
在日本, 有着“茶杯里的茶梗一旦竖起来,就代表着要有好事发生了”的迷信传说。
阿笔瞥了瞥茶杯里的茶梗,然后又看了看周助。
“呼!”
阿笔对着杯里的茶梗,用力地吹了一口气。
茶梗悠悠转转地在茶水里转了几个圈后,沉入杯底。
“啊!我的茶梗!”周助发出悲鸣。
“‘茶梗竖起来就会有好事发生’——这只是无聊的迷信。”阿笔冷冷道,“身为堂堂武士,怎能去相信这种无聊的迷信?”
简单地训斥了周助一通后,阿笔将话题转回到“试卫馆的经营问题”上。
“试卫馆的经营越来越惨淡,而市场上的柴米油盐的价钱又越来越贵。”
“我们家可是一个大家庭啊。”
“你、我、勇、总司、源,统计5张吃饭的嘴。”
“再这样下去,我们可是连吃饭都要成问题……”
“啊。”周助突然又发出一声惊叫,“话说回来……勇和总司他们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嘭!嘭!嘭!
阿笔抬起手用力地拍了几下她身侧的榻榻米。
“不要一直岔开话题!!!”
被阿笔吼了一嗓子的周助,身体哆嗦了几下,缩了缩脖颈。
“我在跟你讲很严肃的事情!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岔!”
阿笔的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眼角向上提拉,令她此时的模样看上去颇为可怕。
周助的身子又哆嗦了几下。
他扬起他那眯眯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身旁的夫人
“夫人啊……类似的话题……我的耳朵快听出茧子了哟……”
“咱们试卫馆目前的运营情况很糟糕……这我当然知晓。”
“但要改善剑馆目前的运营情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和勇已经有在非常努力地试着改善试卫馆现在的经济情况了, 可是……”
“非常努力?”周助的话尚未说完,阿笔的两眉便倒竖得更加厉害, “光努力有什么用?”
阿笔又用力地拍了几下身旁的榻榻米。
“如果努力就能有用的话,那么那些每日起早贪黑、努力种地的农民们不早成大富翁了?”
“最重要的东西,是‘成效’吧?”
“一直在努力,但却一直没有成效——这和没有努力有什么区别?”
“夫人,你这说得也太……”缩着双肩,耷拉着脖颈的周助弱弱地说。
“太什么?!”阿笔将凌厉如刀的目光,割向周助。
“没什么……”周助将目光默默地从阿笔身上缩回来。
就在这时——
哗啦……
玄关的方向,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们回来了!”
是冲田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被眼下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给憋得浑身不自在的周助,连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向阿笔快声道:
“啊,勇和总司他们回来……嗯?”
话未说完,周助便愣了一下。
同样愣住的,还有阿笔。
他们俩都发现——这脚步声……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这一大串的脚步声从玄关移动到厅房门外。
哗——厅房大门被拉开。
周助和阿笔,惊愕地看着推开厅房房门的近藤和冲田……身后的青登、斋藤、九兵卫三人……
……
……
江户,某座不起眼的宅子里——
“藤堂,也就是说——只有宫部被那个橘青登给抓了咯?”笔直地坐在一张桌案后方,正对一张爬满蝌蚪大小的密集文字的纸仔细端看着的神野,向身后的一名只有一只右臂的青年问道。
“嗯。”独臂青年……也就是被神野唤作“藤堂”的年轻武士,轻轻地点了点头,“除宫部之外的其余人,都顺利逃脱了。”
“……真是没用啊。”神野猛地攥紧手中的毛笔,木制的笔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连去放个火都放不好……”
“也罢,反正宫部他也只是一无足轻重的小卒,并不了解我们讨夷组内部的重要情报,他被抓了就抓了吧。”
“橘青登的家有顺利地被烧毁吗?”
“橘青登的家,现在已经非常完美地变成一摊焦黑的废墟了。”藤堂咧嘴笑起来,“只可惜——没能将橘青登给烧死。”
“没关系。”神野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期望过能将橘青登给烧死。”
“能把他的家给烧毁,给他一点警告就行了。”
“神野先生,我们之后该如何行动?”藤堂问,“要接着报复橘青登吗?感觉只将他的家给烧了,似乎有些不太过瘾啊。”
“已经足够了。”神野将手中的纸张往身前的矮桌上一搁,“我之所以决定将橘青登的家给烧了,只是为了给个警告。”
“警告橘青登:害我们蒙受耻辱大败的仇,我们不会遗忘,此仇必报。”
“现在警告已经顺利给出,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打算就先暂时什么都不要做,任由橘青登再逍遥一会儿。”
“接下来,我打算集中精力,好好改革一下我们的讨夷组。”
神野的眉头,这时微微蹙紧。
“末广他们此次的大败,让我充分意识到了:我们之前光顾着扩张人数了,导致我们的队伍现在鱼龙混杂,人数虽上去了,但战力却没有提上去。”
“如果那天晚上,末广他所率领的是一批战斗意志足够坚定的人,哪可能会败给数量只有他们的数分之一的敌人?”
“倘若我们讨夷组的战力再这么孱弱下去……我们的‘攘夷大业’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嗯。”藤堂点了点头,“我同意。我也觉得我们讨夷组是该好好地汰劣留良一番了。”
见藤堂同意了自己的主张,神野微微一笑:
“我计划用1、2个月的时候,对我们的讨夷组进行一番彻底的改革,提升我等的战力。”
“等我们的改革取得显著的成效后……”
神野的笑容缓缓收起,双眼中迸出冰冷的光芒。
“我们再来好好地找橘青登算账,好好地谋划我们的‘攘夷大业’。”
藤堂露出期待的神情。
“改革吗……哈哈哈,真是听得我热血沸腾啊。”
“神野先生,凡是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就尽管来差遣我吧!”
他用他的独臂有力地锤了锤自己的胸膛。
神野点了点头:“你是我们讨夷组的重要干部,要交予给你的任务,肯定是不会少的。”
“嘿,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藤堂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将身子往后一仰,将身子靠在后方的墙壁上。
这时,藤堂的余光瞥到了神野身前桌案上的那张神野刚才一直在那瞧看的纸张。
“话说回来——神野先生。你刚才一直在看什么呢?”
神野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张纸。
“……我刚才在看橘青登的资料。”
“橘青登的资料?”
神野点点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们以前真是小看了那个橘青登了。”
“原以为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三回’同心。但没成想,就是这个我们自认为平平无奇的家伙,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
“为了能于之后更好地对付这个国贼,我于3日前委托了一个信得过的、而且办事很有效率的情报商人,帮我弄来了橘青登的详细资料。”
“嘿……那个橘青登的详细资料吗……”藤堂向那张纸投去好奇的目光,“神野先生,我能看看吗?”
“没啥好看的。”神野抬起手,将这张写有橘青登详细信息的纸张递给藤堂,“没什么高价值的情报。”
藤堂接过神野递来的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幼名,九郎。”
“全名,源橘青登盛晴……啧啧,原来他是源氏的后人啊,血统很显贵嘛……”
“源氏的后人也没啥了不起的。”神野淡淡道,“满大街都是源氏的后人。”
“那倒也是。”藤堂点点头,“这个橘青登的全名倒是蛮文雅的呢。”
“源盛晴……真是一个充满平安时代风格的全名。”
说罢,藤堂接着往下看下去。
待将这张纸完整地看完后,藤堂发现——真如神野刚才所说的那样,没啥高价值的情报,都是一些类似于青登的全名是啥、家住哪儿、家禄多少这样的鸡毛蒜皮的信息。
虽有颇详细地记录青登此前的人生,但青登过往的人生经历中,也没啥值得注意的情报。
“好无聊哦。”藤堂将手中的纸随手一扬,“根本没啥有意思的、可以利用的情报啊。”
“所以我都说了,这张纸上没有什么高价值的情报。”
说罢,神野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窗外的夜色。
“……时间差不多了。”神野一边说道,一边站起身,“走了,藤堂,是时候该回我们的大本营了。”
“嗯,好。”藤堂点点头,然后抓起搁在他身侧的刀。
佩好刀剑、往头上戴好能遮蔽面容的斗笠,神野与藤堂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这座偏僻的小屋,向着屋外的一条小道愈行愈远。
二人的身影,渐渐沉入暗沉的夜色之中。
……
……
江户,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试卫馆,二楼某座房间内——
“什么?!让那3人暂住我们家?不行!!”
面对由阿笔的咆哮所组成的气浪,端坐在她身前的近藤、冲田不由得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房间内,周助、阿笔与近藤、冲田相对而坐。
“那个……婶婶。”冲田率先向着阿笔说,“我们试卫馆不是蛮大的嘛,完全可以多容纳几名住客啊。”
“这不是我们的家能不能多容纳下几名住客的问题!”阿笔将目光向着冲田的脸一割,“总司,不用我来细说,你应该也清楚我们试卫馆目前的收入有多么糟糕吧?”
“让我们家多添3个白吃白喝的人?不行!绝对不行!”
“还有——”
话说到这,阿笔停顿了下,然后用着怪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冲田数遍。
“……总司,让3个大男人住进试卫馆,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啊。”冲田抬起手把玩了一下他后脑勺的那根纤细马尾,不假思索地微笑道,“我不会介意的。”
见冲田毫不犹豫地对她展开驳斥,阿笔的眉头一蹙。
“呃……夫人啊。”周助这时深吸口气,像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倒觉得……让橘君他们仨暂住我们家也没啥。”
“他们又不是一直在我们家长住,只是重获稳定的住处之前,暂住我们家而已。”
“咱们家现在的收入情况虽然算不上好,但也没有糟糕到连多付3个人的一日三餐的费用都办不到……”
“你闭嘴!”阿笔向着周助一瞪。
“是……”周助一言不发地默默将视线收回,并将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
近藤和冲田一脸淡定地看着被阿笔瞬间“压制”住的周助——这样的景象,他们都已经看习惯了。
“总而言之——我不允许让他们3人住进我们家!”阿笔用力一拂和服的袖子,“那3个人爱住哪住哪!总之就是不允许住我们家!”
“……母亲!”刚才一直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的近藤,这时咬了咬牙,昂起头来,毫不退缩、毫不畏惧地与阿笔对视,“请听孩儿一言!”
“橘君他并非是什么外人,他是我们试卫馆的学徒,是我们试卫馆的一员。”
“现在,我们试卫馆的一份子遭遇了麻烦……我身为试卫馆的师范代,实在是没办法置身事外!”
“而且,纵使不论橘君是我们试卫馆一份子的这层身份,橘君本人也是一个值得人去敬佩的好汉!”
“母亲您应该也听说了吧?橘君‘雪夜破强敌’的传闻。”
“他率领着那么点人马,就将数倍于他们的‘攘夷派’暴徒给打得人仰马翻。”
近藤的脸上这时缓缓升起几分激动。
“虽然没能有幸目睹橘君以弱破强的英姿,但即便只是听着只言片语的传闻,也让孩儿不禁心驰神往。”
“那帮‘攘夷派’的暴徒,为非作歹已久,无数无辜民众受他们所害。”
“孩儿前些日,才在浅草那见到有个商铺因被‘攘夷派’的暴徒勒索所谓的军费而家破人亡。”
“橘君将这些可耻的暴徒给打得落花流水,算是有力地打击了那些疯子的嚣张气焰。”
“哪怕只是出于对好汉的敬重,我也不想对目前遇到麻烦、无家可归的橘君袖手旁观!”
“明明有能力提供援手,结果却作壁上观……这实在是太无情无义了!”
近藤的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但却并没有打动阿笔。
相反——似乎还将阿笔给惹怒了。
阿笔先是以略有些呆怔的表情看了近藤几眼,随后脸色“腾”地一下,变得涨红起来。
“哼!勇,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反对那3个到我们家白吃白喝?”
“我还不是因为担心我们家的钱!”
“是!我们家现在的确是没有穷到连多付3个人的饭钱都办不到!的确是能绰绰有余地再多养3个人!”
“但我们家的这些钱可并不是大风吹来的啊!”
“是你和周助、总司、源辛苦经营剑馆,一点点赚来的!”
“你们不心疼钱!我心疼钱!”
说罢,阿笔气呼呼地用力拍了下身侧的榻榻米。
然后……因情绪不稳,她下意识地嘟囔道:
“哼……农民就是农民,真让人不省心……”
阿笔的这声嘟囔,音量虽不算大。
但也并不算小……
她的这声嘟囔……相当清晰地传入在场众人的耳中。
近藤的神情顿时一变。
冲田眼中的目光,也于此刻微微闪烁了起来……
“……夫人。”
“干嘛?!”仍气头上的阿笔,气势汹汹地将凌厉的目光扫向身旁的周助。
目光刚扫到周助的身上……阿笔便怔住了。
平常总是笑眯眯的周助……此时面无表情,神情严肃,斜眼瞥着阿笔。
他那双细小得让人都没法看到其眼珠的眯眯眼……睁了开来。
平日里一直隐藏在眼皮之后的双目,于此刻显现。
这是一双……能让人联想到宁静古潭的眼睛。
与这双眼睛对视,会让人有一种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不断拖进深不见底的潭底的错觉。
“夫人,你现在的情绪太激动了,都开始语无伦次了,稍微冷静一下吧。”
“……”听到周助的这句话,阿笔呆了下。
紧接着,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转动视线,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眼脸色现在已经恢复正常的近藤。
她抿紧嘴唇,看了看周助,然后又看了看身前的近藤。
原本凌乱的呼吸,渐渐恢复平稳。
涨红的脸色,也慢慢变得正常。
见阿笔的情绪冷静下来后,周助微微一笑,然后将刚睁开的双目又给闭上,恢复回那副笑呵呵、和蔼可亲的模样。
“阿笔,我觉得——即便不谈情啊、义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光论钱啊、权啊这种庸俗的玩意,让橘君等人住进我们家,给予他帮助、卖人情给他,也是好处多多。”
“橘君他可是北番所定町回的同心。”
“在‘三回’奉公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都是一帮位卑权重又有钱的大爷。”
“虽官位不高,但却掌管着江户的治安工作,江户每座自身番的町名主、家主,都听他们的调遣。”
“交好这种在‘三回’奉公的官员,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日后若是摊上了什么事了,也能多个解决麻烦的门路。”
“还有——交好橘君,对日后推广、发扬我们的天然理心流也有好处。”
“我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这个刚入我试卫馆没多久的新人,有着极出众的剑术天赋。”
“论剑术天赋……我觉得他完全不输给总司。”
“北辰一刀流自创立以来,不过才30余年的历史。”
“为什么只有30余年历史的北辰一刀流能发展得那么快,仅用这么点时间,就发展成现在的‘天下第一流派’了?”
“还不是因为他们人才辈出,而且他们的门人对北辰一刀流有着极强的归属感。”
“从北辰一刀流中出师的门人,因对自己的门派有着强烈的归属感,都自发地宣扬、发展北辰一刀流。”
“这就是北辰一刀流为什么能用短短30余年的时间,就制霸了整个日本剑术界的最主要的原因。”
“阿笔,想想看吧——我们交好这么一位有着极强潜力的学徒、与他发展出一段极深厚的情谊,我们日后将能得到些什么?”
“等未来,橘君他出师后,他说不定就会像北辰一刀流的那些门人一样,自发地宣扬、发展我们的天然理心流呢。”
周助的讲述不急不缓,有条有理。
阿笔把脑袋微微埋低,不发一语。
在周助的话音落下后,近藤和冲田双双将视线集中到阿笔的身上,等待着阿笔的回答。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
……
试卫馆,一楼,厅房——
在周助、阿笔、近藤、冲田4人上到房间的二楼,讨论是否要将青登他们给留下时,青登、斋藤、九兵卫他们3人则留在一楼的厅房里,静静地等待着近藤他们4人的讨论结束。
似乎毫不担心自己今夜会没地方住的斋藤,一脸淡定地抱着他的佩刀,坐在房间的一角,睁圆着双眼,发着呆。
今日早上还在舟车劳顿,下午刚回到家没多久,便撞上自家被烧、追击纵火犯的倒霉事,身心都已相当疲惫的青登,倚靠着身后的墙壁,闭目养神。
唯有九兵卫心神不宁地在将手脚到处乱摆。
“九兵卫。”青登缓缓睁开双眼,向九兵卫无奈地笑了笑,“稍安勿躁,坐下来,冷静一点吧。”
“唉……少主……”九兵卫盘膝坐到青登的身前,重重地叹了口气,“如果这试卫馆的人最终不同意我们暂住在这儿……我们该怎么办?”
“没怎么办。”青登笑了笑,轻描淡写道,“等真到了那个时候,就再想办法呗。”
“少主……”九兵卫怔怔地看着青登,“你好乐观啊……”
“我是那种始终相信着方法比困难要多、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的人。”青登闭上双眼,继续闭目养神起来,“无需忧虑,九兵卫。”
“咱们目前的这些危机,根本算不上啥。”
“不就是家还有家里的财物全都没了嘛。”
“这些东西,说到底只是一些死物。只要人还活着,总有一天都能全部再次拥有。”
“唉……”九兵卫脸上浮起股股苦涩之色,“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就是感觉很痛心啊……”
嗵嗵嗵嗵嗵……
这时,厅房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听着这阵阵脚步声,青登连忙将双眼重新睁开,然后整理着身上衣物。
坐在角落处发呆的斋藤,这时也迅即地提着他的刀,与九兵卫一起快步走到青登的身后,礼貌地跪坐在地。
厅房门被拉开——刚分别没多久的周助、阿笔、近藤、冲田4人,顺着被拉开的厅房门鱼贯而入。
在这4人进来后,青登不由得多看了阿笔几眼。
今夜是青登第一次见到近藤的这位养母。
对于近藤的这位养母,青登算是久仰其大名了。
在第一次来试卫馆时,就有从那个铃木的口中听说了其“试卫馆五大金刚之首”、“试卫馆第一麻烦人物”的名号。
阿笔是那种光看其外表,就觉得她不是什么好惹人物的女人。
眼神犀利,嘴唇较薄,脸型和五官较凶……一副刻薄脸。
周助4人按照周助坐在最前方、阿笔坐在她右后方、近藤和冲田坐在最后面的排位,在青登三人的身前坐定。
“橘君,关于你的事情,我都已经从勇那儿听说了。”
周助从容地向着青登缓缓道。
他先是例行地跟青登说着一些“对于你今夜的遭遇,我很遗憾”之类的场面话。
待这些寒暄都落下后,周助清了清嗓子,将腰杆挺得更笔直了一些。
“我们试卫馆的徒弟,遭遇了麻烦,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理。”
“橘君,我们已经都一致同意了——在你们重新获得稳定的住处之前,就在我们试卫馆住下吧,想住多久都行!”
听到周助这么说,坐于青登身后的九兵卫面露雀跃。
斋藤他……嗯,他摆出很具有他风格的表情:没有表情。
“感激不尽。”青登俯低身子,向周助等人躬身致谢,“此番恩情,在下铭感五内。”
“待在下的家禄、俸禄、供奉下发后,定会交清我等暂住于此地时的租金与所花费的吃喝用度的。”
“哈哈哈哈,不必不必。”周助豪爽地大笑了几声,“让你们暂住在我们这儿,也花不了几个钱……啊!”
周助陡然惨叫一声,引来青登、近藤等人疑惑的视线。
“啊,没事没事……就只是腿稍微有点坐麻了而已。”向着青登等人打了个哈哈后,周助用委屈的视线,偷偷瞧看着刚才用极隐蔽的动作,伸出左手,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指尖掐住他后腰的一小点皮肉,然后扭了个180度的圈的阿笔……
阿笔装作没有看到周助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凝视前方。
……
……
在结束了与周助等人的谈话,从厅房离开后,近藤和冲田开始了分工合作。
近藤去帮青登他们准备被褥等必需品。
而冲田则负责带青登等人去他们未来一段时间所居住的房间,并带他们简单地参观下这座与道场连为一体的家。
试卫馆,二楼——
“橘君,这里之后就是你们的房间了。”
领着青登、斋藤、九兵卫3人登上试卫馆的二楼的冲田,向着位于角落处的2扇纸拉门一指。
拉开房门,向房内一瞧——这是一座极空旷、极宽敞的房间。
视线刚投进这座房间,青登便不禁一咂舌:“这房间真大啊……”
这是一座……占地面积约有30平方米的大房间。
挤一挤的话,别说是住3个人了,哪怕住10个人都能绰绰有余。
“这座房间本是准备拿来供食客们居住的。”冲田道。
“食客?”青登反问。
“嗯。”冲田点点头,然后接着道,“师傅他当初在营建这试卫馆时,因考虑到剑馆日后说不定会招揽一些食客,所以特地盖了这么一间相当宽敞、准备专门用来供食客们居住的大房间。”
“然而……”冲田的脸上这时泛起无奈的苦笑,“如你所见……我们试卫馆自建立以来,一直没有成功招揽过食客,所以这座‘食客之间’就这么一直荒废着……”
江户时代的剑馆,一直有着招揽食客的风气。
一些财力较雄厚的剑馆主常常会招揽一些剑术颇高的剑客道他们的剑馆里,供他们吃、供他们喝,养着他们——这种人,就被称为食客。
他们的性质,和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那些被豪门贵家养在府邸里的那些食客的性质是一样的——没事帮闲,有事帮忙,吵架帮腔,打架帮凶。
最开始的时候,剑馆招揽食客,纯粹是为了防范那些来踢馆的人。
若是让某些踢馆者踢馆成功,丢了面子事小,导致剑馆的名声下降事大。
所以,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就养着一些实力高强的、专门负责对付踢馆者的食客。
养食客的风气,就这么流传了开来。
时至今日,很多剑馆主养食客的理由都变得千奇百怪了。
有的是为了壮大剑馆的声势,让剑馆的人看上去更多。
有的则是因为欣赏强者,想将强者都收拢在自己的身边。
“专门用来供食客居住的房间吗……”青登笑着将视线转回到身前的“食客之间”,“从另一个角度来想……现在要在这里蹭吃蹭住一段时间的我们仨,现在似乎也算是试卫馆的食客呢。”
“嗯……好像是呢。”冲田向青登笑了笑,“你们三个的确算是我们试卫馆的第一批食客呢。”
“这‘食客之间’因为一直闲置着,所以稍微有点脏。我们待会一起地好好打扫下吧。”
话说完,站在“食客之间”的房门前的冲田,伸出手指向着左边一指。
“那边那座房间,是近藤兄的房间。对面的那座房间,则是师傅和婶婶的房间。”
冲田将指头一转,指向右边。
“然后……那座房门处打着个大补丁的房间,是源叔的房间。”
“源叔?”突然听到一个此前从未听过的人名,青登不由得一怔,“这是谁?”
冲田愣了下:“对噢……我们好像还没有跟你讲过源叔的事呢……”
……
冲田用尽量简略的话语,跟青登介绍他刚才口中的“源叔”是何许人也。
源叔——全名井上源三郎。
乃他们试卫馆的门人兼资历极老的老人。
今年已经31岁的他,在弘化四年(1847年)拜入试卫馆门下,修习天然理心流,论辈分,是近藤、冲田、青登他们的大师兄。
在试卫馆有着极老资历的井上源三郎,和近藤他们一家人的感情甚笃,和近藤的感情更是极好——因为他们是老乡。近藤和井上源三郎都出身自多摩。
身为剑馆内的大前辈的井上源三郎,一直尽心尽力地辅助近藤等人,协助他们教授剑术、经营剑馆。
为了能更好地协助近藤等人管理这座试卫馆,井上源三郎在好久之前,冲田都还没搬进试卫馆时,便应周助之邀,住进了试卫馆里,与近藤一家人住同一屋檐下、同吃同住。
能被周助他们直接邀请到家里居住……这说明周助真是完全不把井上源三郎当外人。
据冲田所说:井上源三郎因老家出了些事情,所以前阵子回老家了,要过上一段时间才会回江户,这就是青登此前一直没有见过井上源三郎的原因。
听完冲田的解释后,青登轻轻地点了点头:“井上源三郎吗……”
将“井上源三郎”这个人名含在嘴中,细细咀嚼了一遍,默默记住这个人名后,青登笑着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向冲田问道:
“既然这个源叔是咱们试卫馆里有着十几年资历、还有能力协助近藤君他教授剑术的老人……那他的实力一定很厉害吧?”
“哼哼。”冲田双手叉腰,露出自豪的神情,“那是自然。”
“虽然源叔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脸,但他可是咱们试卫馆的顶尖强者。”
“源叔他前阵子刚从师傅那拜领了‘免许皆传’。”
“不算师傅他在内的话,全试卫馆上下,源叔他的实力仅次于我和近藤兄。”
“免许皆传……?”青登发出低低的惊叹,“能拿免许皆传……那的确是很不得了呢……”
青登默默地将“井上源三郎”这个人名记得更熟了一些。
冲田这时开始接着继续给青登介绍这座屋子的构造。
“源叔房间的隔壁是杂物房,屯了很多感觉年龄比我都要大的不明物体。”
“然后杂物房的隔壁……也就是位于这条走廊的最角落处的那座房间,就是我的卧房了。”
“橘君,你们之后如果因什么事,要到我的卧房来找我时,记得在进房之前先敲门哦。”
“喔喔。”青登看了眼冲田的房间,点点头,“好,我会的。”
站在青登身侧的斋藤和九兵卫此时也跟着点了点头。
“记得哦,在进我房间之前,一定要记得先敲门哦。”平常总是笑眯眯的冲田,此时难得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我很讨厌别人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就进我的房间。”
“好。冲田君,放心吧。”青登再次向着冲田点点头,“我这人本来就有进他人的房间前先敲门的习惯。”
说罢,青登于心中暗道:
——这孩子很注重自己的隐私呢……
对于冲田这种要求他们在进他房间之前先打个招呼的这种行为,青登也没做多想——因为他觉得这种行为相当地正常。
青登他也不怎么喜欢别人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擅闯他的私人领域,正因自己不喜欢这种行为,青登才会养成在进他人的房间之前先敲门的习惯。
“嗯,你们能注意就好。”冲田恢复回那副笑眯眯的开朗模样,“走吧,我们去拿水桶和抹布,一起来好好地打扫下这座‘食客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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