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花了赵秀云一早上, 孩子早就东一口西一口,吃得饱饱的,正经吃饭的只有大人。
李东平也是早上出门前跟丈母娘吵架, 脑子一热才跟着方海回家, 两人级别差着, 平常来往不大多, 但男人嘛, 几杯酒下肚, 就是亲兄弟。
赵秀云听了一耳朵, 听出他是跟求老太吵过架才出门的, 吃过饭留两个男人在家,她带着苗苗去找若云玩,禾儿自己出去玩。
大过节的,家家饭菜都丰盛, 求老太在收拾桌子,听见声来开门,见是她赶快迎进来, 说:“来了,吃过饭没有?”
赵秀云跟着寒暄道:”吃过了, 你们吃了没?“
苗苗跟求奶奶问过好,一溜烟跑去跟白若云说话。
两个孩子玩得好,大人坐在八仙桌上喝茶闲聊。
求老太讲几句,听出李东平中午是在他们家吃的饭, 叹口气道:“我也不怕丢人, 大家都知道的事。”
赵秀云觉得无话可劝, 只做宽慰道:“您还有若云呢。”
她们这边在说, 方海那边也在说, 主要是李东平在说。
他喝了几杯有些上头,脸微红,声音高起来。
“方团,你说,我有什么错。她怕后头的虐待孩子,我知道,我也说了,不管谁进门,家里还是她管钱。不管我有几个,若云都是头一个,你平常也看得到,我对孩子,你就满院子看看,不大算差吧。”
“我就是想给我们老李家留个后,做错了什么。咱们在外头出生入死,现在是太平,可谁出任务不是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要有个什么,那我们家不是绝后了。”
“若云姓白,不姓李,她将来再嫁出去,生下来的孩子更不会姓李。我原来想着,是男孩,我也就认,我好歹有个儿子,可你说,她偏偏是个姑娘,她怎么偏偏就是个姑娘!”
这话要是在外面,十个里九个附和,方海就是那九个里面一个,他刚要随口接话,对上一双眼。
禾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家,也不知道在旁边听多久,定定地站在门边,没有什么表情。
那双眼睛,很像她妈妈,圆睁睁的,素日里很是灵动,这会好像是一潭死水,没有波澜。
方海一直知道,老大对自己是有几分疏离的,他以为是因为从小没陪在身边的缘故,然而最近他的心眼是长不少,虽然没有参透小孩子为什么这样悲伤,却敏锐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很重要。
改口说:”姑娘又怎么了?我看好得很。”
禾儿神色放松,踩板凳从柜子最上面拿出一把糖,又悄悄退出去,背影里几分倔强。
方海心里长舒口气,也没心情再和李东平瞎扯,把他送到家,转过头去找禾儿。
禾儿正在跳皮筋,她在同龄的孩子显得高,一蹦三尺高,皮筋撑到脖子高,也能跳进去。
方海招手叫她。
禾儿擦擦汗,大概知道爸爸要说什么,有些不情不愿。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倒有点像刚来家属院时候的样子。
方海隐约摸到点孩子的心思,学着她妈妈的样子蹲下来,问:“禾儿,能跟爸爸说说话吗?”
禾儿跟在爸爸身后往家里走,大概是遗传,她比一般孩子聪慧,也更洞察人心,虽然不开口,脑子里已经转好几圈,猜测究竟是要说什么。
到了家,她仍然一脸戒备。
方海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被孩子划成自己人,这会看来,还不是。
他慢腾腾想着开场白,不知道怎么讲比较合适。
禾儿脚底磨地板,头垂着看,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忽然抬头问:“爸爸,为什么姑娘就是‘偏偏’?”
小孩子目光灼灼,好像照亮大人所有虚伪。方海都不敢顾左右而言他,诚实道:“因为你李叔叔想生儿子。”
是呢,大家都想生儿子。
禾儿不是小孩,她听着风言风语长大,她读书好,大家会说“要是男孩就好了”,她懂事,大家会说“女孩应该的”,她不管怎么出众,最后也只化成一句话。
“可惜不是男孩。”
为什么是可惜呢?小孩子也知道可惜不是什么好话。
她明明是妈妈的宝贝,说起来像是不被期待的孩子,她不想做不被期待的孩子。
她有愤懑,很应该的,是人都会有,她听得多了,忍不住退后一步说:“爸爸也是,对吗?”
方海蹲得累了,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说:“是。”
他叫媳妇要诚实,其实这是件很难的事,因为实话说出来果然伤人。
禾儿对爸爸显然也不满了 ,眼睛瞪得圆睁睁的。
方海想摸摸她的头发,被孩子躲开,这要是说不好,以后只怕会少一个女儿。
他接着说:“可是爸爸更喜欢你和妹妹。”
不在乎是男孩女孩,而是喜欢这两个孩子,她们可爱、天真、懂事,叫人心疼。
禾儿反问说:“是女孩也喜欢吗?”
“嗯。”
方海试图给孩子解释清楚,说:“不是因为男孩女孩,是因为你是爸爸的孩子。”
孩子不就是男孩跟女孩吗?
禾儿有点听不懂,但她还是反复确认说:“所以不会有小弟弟?”
只针对弟弟吗?
方海问:“那可以有小妹妹吗?”
“可以。”
方海早看出她不太喜欢小男孩,问:“为什么弟弟不可以?”
禾儿犹豫再三,还是说:“有弟弟,你就不会喜欢我和妹妹。”
方海一时语塞,这个话未必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但当着她们面说的人一定很多,以至于禾儿对弟弟有很深的抗拒。
扪心自问,他确实更喜欢男孩,他现在抛却这种性别之见,只是因为他疼爱孩子远远超过这种喜欢,也不舍得媳妇再吃生孩子的苦。
这种感情,应该是很难和孩子解释,他只能拍胸脯保证说:“不会有弟弟,爸爸也只喜欢你和妹妹。”
禾儿歪着脑袋说:“那妈妈呢?”
她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这个家的其她人。
方海有些羞怯于在女儿面前承认,然而孩子的喜欢和他理解的喜欢不是一个意思,仍旧直愣愣看着爸爸,大有他说不喜欢,立刻就要和他割袍断义的意思。
这谁受得住?
他黑脸上一丝粉,吞吞吐吐地说:“喜欢。”
说得好像是被逼的一样,禾儿不信,狐疑看着爸爸,她也不是好糊弄的孩子。
这孩子,可真是。
方海还没想好怎么解释,禾儿已经义愤填膺地指责开来。
“你为什么不喜欢妈妈!”
比刚刚更加愤怒。
这可怎么说才好?
方海磕磕巴巴,勉强说:“不一样的,我和你妈妈是夫妻,和父女之间是不一样的。”
禾儿才不会被打发过去,继续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其实她也是恃宠而骄,知道爸爸更加宽容,要是换眼前的是妈妈,自己就不敢再多说话。
方海哑口无言,体会到媳妇无法给女儿解释男女之情的难堪,父女俩正在“对峙”着,赵秀云从屋外进来,见状问:“你们俩干嘛呢?”
禾儿哒哒跑过去牵妈妈,告状说:“爸爸说他不喜欢妈妈,但是我最喜欢妈妈。”
小孩子也知道要争宠,别以为她不知道,最近妈妈留给爸爸吃的饼干都更多。
方海简直大呼冤枉,喊起来说:“我可没说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赵秀云可不爱管他们父女这些孩子家家话,看桌子发脾气说:“吃完饭也不收,等着我回来伺候是吗?”
方海把李东平送回家就去找孩子,没能顾得上,立刻争表现积极起来,禾儿屁颠屁颠跟在爸爸身后,大有那我们就可以和好的意思。
方海现在是真觉得这孩子太古灵精怪,一点不像七岁,无奈之余又欣慰,做父母的总是盼着孩子聪明些。
索性使唤她擦桌子,自己洗碗。
赵秀云忙完自己的,出来一看,觉得哪里不对劲,问方海说:“你是不是给她钱了?”
怎么看上去怪高兴的。
方海终于知道,他每次先问禾儿是不是闯祸了,孩子怎么那么委屈的样子。
他苦笑不得道:“没有,就不许我们俩要好是吗?”
赵秀云盼是盼着,还是觉得怪怪的,撇撇嘴又问:“那就是她又叫你瞒什么事了?”
说起这个她还生气呢,上回考八十五分,卷子都没敢拿回家,叫爸爸签的字。还是她自己数着不对,觉得该考试了,仔细审问过才知道。
真是跳进黄河水也洗不清了。
方海不高兴了,说:“不是,怎么你就觉得我们俩一定是‘狼狈为奸’啊。”
哈,赵秀云不是小人之心,但她确实琢磨不出这父女两个能有什么好事,警告他道:“反正你皮也给我绷紧点。”
仔细大的小的她都一块收拾了。
方海脚底发凉,有些炫耀道:“反正以后,我就跟苗苗并列第二了。”
不就是个并列,给他能的,细数起来不还是最后一名。
赵秀云装作不好奇,一句话也不说,方海自己先憋不住,说:“你倒是问问为什么呀。”
赵秀云心里好笑,面色如常道:“想说你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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