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夫妻俩都没有睡好,赵秀云尤其翻来覆去,问:“我是不是很偏心?”
她只要想起这句话, 就觉得心慌慌。
方海想说出一两件具体的事, 也说不出来, 但苗苗既然笃定觉得‘妈妈更喜欢姐姐’, 那其中必然是有那么一些事需要反省的。
他安慰媳妇说:“那就知错能改, 以后多注意一点小的。”
好像也只能这样。
为着这个, 正月初三, 全家一起进城玩, 赵秀云特意观察了一下苗苗,往常都是姐姐带妹妹多。
要进城,苗苗显然也是高兴的,但她的眉飞色舞只有一点点, 并不像姐姐那样激动。
一家四口出门,一向是赵秀云抱着禾儿坐车,方海抱着苗苗, 因为车位窄,这样搭配坐比较不挤。
今天是赵秀云抱着小的。
孩子好像没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苗苗一上车就睡着,小脑袋在妈妈怀里一点一点,禾儿不舒服地动来动去,最后说:“爸爸, 太挤了。”
当然挤了, 这点位置, 但过节坐车的人太多, 哪怕是单买一张票, 售票员也不让孩子占一个座。
方海有些无奈道:“那你坐,爸爸站着。”
他站在座位旁边,好像一棵青松,沿途颠簸也不为所动,赵秀云给他递眼神,得到安抚后,有一搭没一搭拍着孩子的背。
车一路开进市区,今天的车格外拥挤,光晕车吐的就有四五个,赵秀云差点都没忍住,下车的时候忍不住扶着树喘气。
等那股恶心劲平息下去后,才牵着小女儿往前走。
走路的话,都是她牵苗苗的多,嫌孩子爸爸心眼粗,怕把孩子看丢了。
苗苗不爱走动,多半走一会就想让抱。
抱的话,就是爸爸抱。
禾儿大人一样叹口气说:“你都四岁,怎么还要抱。我四岁的时候,已经不让抱了。”
哪里是不让抱,是没人能抱,那年刚生苗苗,她有时候可怜巴巴看着妈妈抱妹妹,头几次还缠着也要抱,赵秀云没办法,只得背一个抱一个,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等没多久妈妈背痛得贴膏药,就不再提,这个孩子总是较别人家的贴心。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她没有亏过小的,但总因为这样更觉得亏待大的,忍不住偏疼她。
苗苗挺理直气壮的,说:“走不动啦。”
方海捏捏女儿的小鼻子,说:“小懒鬼。”
虽然不是好话,苗苗也应,趴在爸爸肩膀上偷笑。
好在方海力气大,一点也不费劲。
正月里人多,赵秀云眼睛直盯着禾儿看,怕她一不留神跑没影,时不时看一眼小的。
那眼神,方海无奈道:“我抱着呢,还能给丢了?”
可说不好,赵秀云知道自己就是太爱操心,说:“我就这俩,不得宝贝一点啊。”
行,宝贝吧。
方海嘴巴无声说:“怎么不见宝贝我?”
赵秀云自己嘴动一遍才猜出说的是什么,伸手去拧他。
苗苗东看西看的,两只手紧紧圈着爸爸的脖子,还有点怕人多的意思,小孩子不知轻重,越圈越紧,都以为她要“弑父”了。
方海咳嗽一声说:“苗苗,手松一点。”
夫妻俩并肩走,把大的夹在两个人中间,从赵秀云的角度看过去,苗苗小拳头都捏起来了。
禾儿把手臂伸长说:“妹妹牵。”
她总是比妈妈更能察觉到妹妹的想法。
赵秀云想起苗苗刚出生的时候,禾儿并不喜欢这个夺去宠爱的孩子。一个是会跑会跳会说话,一个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躺着咿咿呀呀,赵秀云自己吃够做姐姐的苦,总觉得大的更可怜些。
小孩子,总是要找妈妈的,苗苗长牙那阵子反复发烧,恨不得长在妈妈身上不下来,赵秀云自然不撒手,有几回禾儿手伸出来讨着要抱,也没法应她,夜里都觉得替孩子委屈。
那个时候,她是恨方海,谁都恨,娘家人、婆家人,觉得全世界只有她和孩子是一国的。为此,禾儿对爸爸、奶奶、外婆都不冷不热。
有什么办法啊,赵秀云只能跟禾儿说:“妈妈是最喜欢你的,但是妹妹还小,需要人照顾。”
现在想想,是不是说这个话就不对?
那段时间,禾儿是有点被妈妈吓到。
赵秀云老哭,夜里哭,白天哭,碗破了也哭。小的哪里知道什么,还嘎嘎乐,只有禾儿牵妈妈的手。
小小的,软软的一双手。
没有她的话,孩子该怎么活下去。
赵秀云凭着这口气撑过来,有时候看着禾儿不觉得像自己的孩子,更像是好好活着的勇气。
禾儿开始学着照顾妹妹,她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哪里会什么,只是在妈妈忙的时候,笨拙地哄着,后来还会给妹妹换尿布。
她一开始并不是自发喜欢妹妹的,而是为了妈妈才喜欢,赵秀云看得真真的,替孩子有些不平,又或者,是替她小时候。
她打小就烦两个弟弟,可不是她带就是她妈她姐带,这个家最苦的就是这两个人,心疼别人,就只能多替别人辛苦一点。
小的六个月就去育红班,大的已经在育红班上了好几年,老师说她隔一会就要去看妹妹好不好,回来叽叽喳喳跟妈妈说妹妹今天换几次尿布,喝几次奶粉,哭过几次。
赵秀云坐在广播室里,什么都知道,对禾儿愈发怜爱。
她陷入在自己的回忆里,方海察觉到沉默叫她一声。
看向他的那一眼里,有恨,虽然很快就收敛掉。
方海吃一惊,这才出门多大会,谁闯祸了?
他打量两个孩子,都好好的啊。
他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赵秀云叹气说:“我不知道。”
她一直想让孩子都好好的,现在陡然发现自己其实没做到,自责到无以复加的地方。她看着方海想,他就不会,是啊,能指望爸爸像妈妈一样吗?
一瞬间,那种不能靠近的清冷和刚来家属院时的陌生感,又回到她身上。
方海更觉得莫名其妙,还有些心慌,顾不上大街上人那么多,去牵她的手问:“到底怎么了?”
赵秀云摇摇头说:“没事。”
转而去跟孩子说话。
掌心的温度消失,方海只觉得惴惴不安,拼命回想,只能猜测是因为小女儿的事不开心。
但苗苗挺开心的啊,趴在玻璃柜台上看糖果,眼睛都挪不开。
方海自以为是症结,蹲下来问孩子说:“想吃哪个?爸爸给你买。”
苗苗偷偷看妈妈,才趴在爸爸耳边说:“都想吃。”
她哪里知道,今天哪怕是要月亮,妈妈都能摘下来给她。
方海早上出门前从抽屉里拿了十块钱,在百货大楼真跟个水花似的,投进去一点响声都没有。
他话都说出来了,一脸讨好跟媳妇要钱。
赵秀云明知自己不该发脾气,还是把钱塞给他说:“你挣的,你自己管。”
想给谁寄钱就给谁寄,她管不着。
方海都快跪下来喊冤枉了,他甚至封建迷信地想,今天是不是和他相冲,今年是什么年来着?
虎?牛?他妈以前好像说过蛇不行。
还是结婚时候的事情,他属猴,媳妇属鼠,去合八字,都说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段亲他妈本来是不太愿意的,嫌儿媳妇出身太好,怕拿捏不住,实际上确实没拿住,隔三差五要抱怨她不事公婆。
媳妇的信里就从来不说婆家人坏话,哪个做儿媳妇的不受气,相比起来更显得她大方,因此不管家里人怎么挑拨,方海的钱仍旧是寄给老婆孩子的多,而不是老家。
他妈原话说:“我是你妈,还能害你吗?钱我给你管着,不能都让你媳妇搬回老赵家了。”
倒是只字不提婚前那些“管”着的钱,都被贴补大家庭花掉了。
方海置之不理,他们夫妻之间有默契,从不说彼此家里的事情,一起把孩子养好就行。
他从前也觉得孩子更重要,孩子是根嘛。
现在?
方海悄悄看媳妇绷成线的下巴,只觉得自己要大难临头。
赵秀云确实心情不好,她今天反省很多,越来越觉得苗苗出生的时候自己就做错了,她不该要两个孩子,不该自以为可以照顾好,甚至不该嫁给方海,她好像回到小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只觉得人生步步错,全是错。
禾儿握妈妈的手。
她太能看眼色,总叫赵秀云心中难安,这个刚出生时捧在妈妈掌心的姑娘,小的时候是公社职工院有名的骄横。她的第一个孩子,哪怕是做妈的现在想起来也要说,惯得太厉害了。然而即使都是缺点,也不过是因为她深得妈妈的宠爱。
那样说一不二的孩子啊,赵秀云只觉得眼泪憋都憋不住,为什么没对孩子一碗水端平?为什么那么努力想做好,却还是没做好?
方海是实实在在大吃一惊,慌得不行,苗苗紧紧贴着妈妈不放,禾儿拽着妈妈的手,母女三个站在一起,显得他是什么敌对分子。
方海赶紧凑过去,人来人往的,都看着这一家子。
他不知所措道:“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
赵秀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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