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回神望向林涧:“云溪, 你这话是何意?”
林涧的眸光忽而阴鸷了几分,他眸中的笑意也染上了几分冷酷。
“殿下, 先帝当年病况的脉案还在太医院中存放着, 只是事关先帝, 若无圣上首肯, 任何人都不能去翻看先帝的脉案。先帝有恙时,身边至少都是三四个太医一同照料着,脉案也都是几个太医一同会诊写的。不可能有更改的痕迹,更无法作假。因此,当年先帝生病,病重是实实在在的病重,而后来痊愈,是实实在在的病愈。”
林涧淡声道,“沈妃却不同。沈妃这些年一直身体不好, 照料沈妃身子的一直都是固定的某一位太医。这脉案自然是那位太医所写的, 脉案不好查看, 但也并非完全看不到,会诊就更不可能了。身体不好是事实,但后来渐渐好起来, 又有谁知道是不是太医的医治之功呢?”
萧煜目光一紧:“你怀疑端王作假?”
萧煜盯着林涧问,“云溪, 你是想查清楚这事?”
林涧冷淡笑了笑:“我查这件事做什么?他们若真在这件事上作假,不可能让人查出什么来的。就算能够查出什么端倪,我也懒得去费这个精神。”
他眯着眼睛道, “殿下,我是想说,这佛缘深厚四个字非比寻常。太后为先帝在佛前祈愿这事天下皆知,太后往五台山还愿,在山中一住便是十年,日日在佛前念经供奉,天底下谁人不说太后与先帝伉俪情深帝后和睦呢?佛祖都认可太后的行为,这天底下的人,哪个敢说太后不妥?”
“我大周虽不崇佛,但也不禁佛。佛家传道,连太后都如此,这佛之一道,不就隐隐跃然众道之上了么?”
“端王为沈妃时,也去山中侍奉佛祖十年,更在太后身边伺候十年,沈妃身体渐好,天下人都赞颂端王孝顺懂事,为了自己的母亲做到这般地步。纵然他在朝中建树不及旁的皇子们,可在民间,他的名声是极好的。端王用十年时间赢得如此民心,焉知这不是广结善缘么?”
听着林涧这些话,萧煜陷入沉默。
林涧知道,萧煜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并不是想不到这些事,只是萧煜每日忙碌,做太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萧煜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时间想这些。
而林涧要做的,就是替他将这些琢磨透了。
林涧缓缓道:“佛缘深厚,这便是一层极大的光环,将太后与端王都罩在其中了。让他们在皇家如此的与众不同。殿下细想,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难道会没有第二次么?佛祖偏偏应了他们的所求,难保没有下一回。这第一回 是祈求身边亲人健康,第二回呢?会不会是索求名利富贵,权位天下?”
“太后已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端王位列亲王,排行第五出身不低,名利富贵都是不缺的,唯有这权位天下。”
林涧顿了顿,才轻声道,“有殿下在,端王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太子,更没法子成为天下之主。”
林涧见萧煜眉峰动了动,才又续道,“殿下也知道,由古至今,不论朝代如何更迭,这地方上报上来的祥瑞之事还少么?不论真假,总为百姓们所津津乐道。殿下想,这端王要真是成了天选之人,成了佛祖在凡间的代言人,那殿下这个太子就算再勤政,又有什么用呢?”
“凡子是比不过佛子的。”
林涧最后这句话就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打在萧煜的心上。
萧煜面沉似水:“佛家再大,也大不过皇权。就算端王得尽民心,若无父皇首肯,他也做不成太子。”
林涧闻听此言忽然笑起来,他颇为感慨的望着萧煜笑嘻嘻的道:“殿下,既然他们能有法子让端王成为佛缘深厚的天选之子,又怎么可能没法子让殿下成为被佛祖厌弃之人呢?再说了,端王便是使手段得了太子之位,上头还有圣上在,圣上不会放任他们这样不管的。”
“所以啊,谋求太子之位对端王来说是没用的。若要权位天下,何不直接图谋天子之位呢?”
林涧轻飘飘的笑道,“想办法让殿下成为被佛祖厌弃之人和想办法让圣上成为被佛祖厌弃之人,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后者更为有利一些。”
林涧笑得轻巧随意,萧煜听得却浑身冒冷汗。
佛家当然大不过皇权,可是百姓之中多有人信佛,就算是不信佛的人家,这事到临头,还有人念叨几句阿弥陀佛保佑自己呢。
要是沈太后和端王真的弄出什么手段来让承圣帝成为佛祖厌弃之人,那承圣帝在百姓中的威望立时就会骤减,到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承圣帝不是佛祖信赖之人,必会遭至百姓议论,对承圣帝将会有极大的影响。
萧煜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就学会一句话。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们便如同这水,顺时还好,若一旦弄不好,承圣帝可能会遭到百姓们的抵制,这个天子也就做不下去了。
这前头的几个朝代,不是也有几个被逼退位的帝王么?
萧煜心里的感觉很不好。由林涧的话,他甚至看到了端王将承圣帝逼至不得不退位于他,而承圣帝自己则成为实权尽失的太上皇的未来。
林涧见萧煜神色冷厉的好似要临战拼杀一般,不由眉眼一弯又轻轻笑了起来。
方才轻飘飘的笑意落到实处,林涧这回的笑倒是暖意融融的。
他伸手将小几上的碗碟收拾到食盒中,将食盒一层一层摆放好,然后照原样盖上盖子:“以上不过是我的一点猜测,殿下别多想了。”
“殿下不是来接我出去的么?咱们走吧,这牢里热得很,再待一会儿,殿下和我的衣裳脱了都能拧出/水来了。”
林涧收拾食盒,这手腕上的镣铐难免不好控制,行动间撞在食盒便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出来,被这声音一激,陷入深思的萧煜这才回过神来。
见林涧站了起来,萧煜也起身叫了狱卒进来替林涧除掉手上和脚上的镣铐。
这十来斤的镣铐林涧戴了月余,手腕上和脚腕上都不可避免的磨出些茧子来,萧煜盯着那新茧瞧了片刻,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眸色微微发沉,在林涧放下袖口后,萧煜便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
萧煜同林涧出了刑部大牢,那牢中小几上的食盒与酒壶自有萧煜身边的人去收拾,萧煜既讨了这个来牢中接人的差事,便是铁了心要将人亲自送回将军府去的。
将军府那边得了消息,知道太子殿下会亲自去牢中将林涧接出来,所以林鸿乔氏这边便不曾派人去牢中了。
萧煜将林涧送到将军府后,便让林涧自行回府了。
萧煜倒没下车:“云溪,我若去你府上,只怕惊动阖府上下不得安宁。此番只为接你出来,我还要回宫去父皇处复命,就不去你府上了。还请镇南公与夫人不要劳动了。你进去吧。”
萧煜送林涧回来没有藏着掖着,是大大方方接了送回来的,但他也是真怕劳动了林鸿和乔氏出来迎他,他是心中过意不去,加之还有事情要回去交差,便将车驾停在距离将军府有一段距离的路边了,只稍微再走一小会儿,林涧便能回去了。
林涧体谅萧煜的心思,当即应下后还对萧煜说,待他回去安排妥当后,便进宫去给承圣帝谢恩。
萧煜笑说不急,说承圣帝有话,让林涧在家里休息两日再进宫谢恩,此事是不必太过着急的。
林涧下了车便瞧见钱英领了几个人就站在外头候着他了。
林涧站在原地,目送萧煜车驾远去后,才同钱英一道往将军府走。
钱英瞧见林涧回来,还是很激动的,将军府里上下人等看见林涧从门口进来,个个脸上都是难以自抑的激动神色。
林涧重回整修一新的将军府,心里还挺高兴的,路遇众人都问三少爷好,他都含笑点头。
走过中庭,林涧问钱英:“老爷夫人呢?”
钱英道:“老爷夫人正等着少爷呢。只是少爷在牢中过了月余,夫人特意吩咐,让少爷洗漱沐浴过后再去见他们。夫人说了,一家人相聚时日还长,不必急于一时的,让少爷不要着急。”
林涧闻言笑道:“那走吧,先回我的院子沐浴更衣。”
林涧伸手抚了抚衣襟,当先便往他的院落走去。
他在狱中待了月余,纵每日都有狱卒特供的一盆清水擦身,但在这潮/湿又闷热的牢中,这盆清水很显然也是不够用的。更何况,狱中环境本就不好,他的衣衫倒是常换,可狱中不甚通风,一开始还可以,越至后来,便越是难受。
就这月余功夫,林涧身上都有些不太好闻的味道了。
说来也是,任谁在那潮/湿蚊虫多的狱中待上一个月,还得忍受那药粉的味道,更没办法没条件讲究那么多,谁身上的味道都不会好闻的。
林涧这次回来,还真就巴不得先痛痛快快的洗个澡,然后干净清爽的去见他爹娘兄嫂和他……未过门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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