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门前,封伦长拜于地。
杨素长立门外,负手望天,苍老混浊眼眸内,有股深藏的火焰在燃烧。
大概因为时日无多,这股火烧得无比肆意,连带天边云彩也似乎被其点燃,通红一片。
“封郎,老夫这一去,你便失去依靠。念在过去十六年的情分,老夫可以向天子举荐你当个内史侍郎。”
“谢楚公提携之恩,但封某为楚公鞍前马后是份内之事,不求其它。”封伦低头瓮声回应。
杨素顿时失笑:“封郎最会揣摩人心,但老夫也不至于糊里糊涂。你是想到至尊忌惮我杨氏势大,举荐反而会耽误你前程吧?”
“惭愧。”封伦头压低更低,前额贴地。
“你终究是个有大才的人。”杨素沉吟片刻,轻叹道,“也罢,老夫就不枉作小人了。其他朝中权贵,你想投去哪家?以老夫这半生积累下来到人脉,不管哪家都会给我几分薄面。”
封伦仍是低头,默然不应。
“也是,像封伦这么聪明的人,怎会没有提前找好下家,是老夫自作多情了。”
杨素恍然颔首,又回头指了指身后殿内宝榻,意味深长道:“封郎他日必定能坐到我这个位置上。”
言罢,他身形轰然一跃,以一种常人难以观察难以想象的速度直冲云霄,直接将半边天的云彩撞出一圈空洞。
封伦长身眺望,片刻后,便见一朵浓黑如墨的云盖乘风南去。
他南向下拜,叩头三响。
……
杨遇安登上货船,便见到陆馆主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子,正是多年未见的陆双与程莺莺。
但不知为何,记忆中心形影不离的表姐妹,此时神情有些别捏,各自分列在陆馆主左右一侧,也不看对方一眼。
隐隐有种敌意在弥漫。
杨遇安看的不明所以,点头打过招呼,便对陆馆主拱手道:“此番是我连累了陆氏,先给诸位赔个不是。”
“当初杨世侄曾在蒋州仗义相助,这连累不连累的话,休要再提。”
陆馆主大方摆了摆手,关切问道:“此事可有老夫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日若有需要,杨某必定亲自登门求助。不过眼下事态尚未明朗,还请陆氏即刻返回蒋州。”
“如有可能,最好先回庐山主宗避一避风头,过几年再归来。”
看来不但帮不上忙,还可能会拖后腿……
毕竟是能跟当朝太子搭上关系的人啊!
陆馆主听出对方委婉之意,当下不再坚持,转头去吩咐自家人准备返程。
杨遇安一时无事,准备上前问问陆程二女怎么回事。
但尚未开口,神识隐有所觉,蓦地抬头望向身后。
“杨世叔(马郎)?”
陆程二女被他这反应吓一跳,一时也顾不上各自别扭,纷纷上前询问。
杨遇安摆手示意两人稍安勿躁,而后一跃跳上船舷上,举目望天。
就在刚刚一刹那,他隐隐感觉江都净有了某种奇怪的变化。
虽然很微弱,但还是感觉到了。
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入侵。
自从掌握了“逆鳞”后,这种现象还是第一次出现。
一直强烈的不安泛上心头。
“我记得这附近一处岛上就有一座灵塔,干脆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他再次催促陆氏等人立即开船,而后纵身落回大江,往下游方向折返。
哪知才飞掠二三十丈远,身后浪涛声骤然变得喧嚣。
回过头,一道如山浪墙不知何时,已经推进到陆氏货船前方。
杨遇安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当心”,浪头便轰然拍下。
大船瞬间倾覆,大量陆氏子弟被卷入水中。
……
江都净土的天空幽蓝而深邃,比现实世界的蓝天要更纯净,也更死寂。
就像一面毫无生气的镜子。
某一刻,这面镜子的某个局部猛然裂开一道缝隙。
虽然很快就被此方天地的伟力所修复,但原本死寂的境空之中,却多出一个突兀的身影。
独孤伽罗蓦然睁开巨眼,无量佛光划破长空,聚焦不速之客身上,照亮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臣杨素拜见皇后,不,是太后!”
老者,也即杨素看清巨目主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独孤伽罗凝目不语,脸色阴沉得可怕。
杨素简单见礼,目光又落到下方的“江都城”。
城中有条河。
河畔有颗树。
树上嵌着一块骨牌。
牌上刻着的生辰八字,正是属于他杨素。
于是这一瞬间,那个潜藏心底日久的谜团疑问,终于散去。
“难怪咱们开皇老臣都是短命鬼,原来是拜二圣所赐。”
“杨卿慎言!”独孤伽罗忍无可忍,怒声呵斥,“我夫妻生前待你家不薄,对诸位老臣公亦然。便是我儿,当今至尊,又何尝少了你家恩宠!”
杨素闻言收回目光,郑重点头道:“太后此言不假,故而老臣并无多少怨言,也愿意接受二圣的‘恩赐’。”
“既然如此,你还来此地做甚!可知这是足以诛你九族的大罪!”
“只为了争最后一口气。”面对暴怒边缘的独孤伽罗,杨素沉着依旧,“老臣已经半只脚踏入棺材板,还有什么可以奢望的呢?不过是为了消掉这口气,好在九泉之下瞑目。”
独孤伽罗当然知道他争什么,脸色稍缓,沉声道:“你要杀那孽子,我本无异议。但他是先帝相中的人,我亦无力制止。”
“他居然被先帝相中?”杨素稍稍有些意外,而后脸色更比先前凝重,“如此看来,我临死一搏,更有必要了……”
稍作沉吟,杨素目光猛然一凝,狞声道:“纵然他被先帝相中,眼下也不过是一株未曾长起来的小草罢了,老臣就不信太后没有办法拿捏他。除非……太后也相中此子?”
“杨卿认为这有可能吗?”独孤伽罗轻蔑反驳。
杨素不置可否,咧嘴道:“不管太后如何看待此子,老臣只知道若今日不能报杀子之仇,太后的皇孙,至尊的长子,怕是生死难测了……”
“你……大胆!!”
独孤伽罗听到对方要拿杨昭来威胁自己,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但杨素正如先前自言,将死之人不论干什么,都没有太多顾虑了。
良久,独孤伽罗平复下来,声音越发低沉:“不许伤害昭儿。以及……既然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杨素闻言仰天大笑。
“某戎马一生,最后魂归二圣所创的净土,固所愿也!”
……
(杨素)每引与论宰相之务,终日忘倦,因抚其床曰:“封郎必当据吾此座。”——《旧唐书·列传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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