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毕竟没有去骑马,旭飞觉得天气冷了,怕千雪身子单薄冻着。他们到醉贤楼买了酒,便租了一方小舟,沿江徐徐而行。素雅的船舱内,炉火通红,酒香逸洌,小桌上还摆着几样可口的点心。
“亏你想得出来,这样的天气跑来游江?”千雪笑道。
“赶着江面还没结冰,最后游一次又何妨?以前夏天我们都会来的,今年……”今年夏天,他在异地落魄流浪。甩甩头,旭飞向千雪举杯。
“啪”地一声,两杯相碰,他们相视而笑,青春,仿佛就在舒展的眉眼之间,任舱外朔风凛冽。在入宫之前,为了履行与景飞的婚约,千雪狠下心跟旭飞断绝来往,她不曾珍惜过民间消遥自在的日子,以为长大就意味着责任。为了云家的命运,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婚约。对景飞,她从开始的心动到今日的泥足深陷。然而,寂寥的宫闱里容不下她天真的爱情,清醒更无奈,知道痛在何处却无法拔除。今日与旭飞一聚,她知道,他们两个都在回避今非昔比的感伤,努力地微笑,努力地回忆,可恰恰就是这样浮光掠影的重温让她的渴望更加浓烈。
终是累了,醉了,粉脸含笑,红彤彤的炉火旁,佳人容颜明亮,宛若牡丹。旭飞也是眯着眼,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这一刻温暖,宁静,真的奢望船永远靠不到岸,就这么一直晃下去,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舱外传来船家的声音:“公子,该上岸了。”旭飞的心随着那锚沉入江底,狠狠吸了口气,他轻轻摇着千雪:“千雪,到了。”千雪睁开眼,到了?到了哪里?兜了一圈,只是回来罢了。她离开旭飞的怀抱,伸手随意理了下头发,转身看着旭飞,又是一阵沉默。
“罢了,你……别再回去了。”话里有难以捉摸的忧伤。
旭飞没有回话。
千雪顿了顿,想起了一件事情:“露华公主……”
“母妃跟我提过此事,她会妥善处理的,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她的年华。”
千雪有些怀疑,孙贵妃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处理好这桩婚事?她无奈地扯扯嘴角:“除了退婚还能如何?我不知道在西夷一个被退婚的公主会如何过下去,但是在翰日国……她的一生等于完了。”这桩婚约关系到两国体面,有那么简单吗?可是旭飞已经受了那么多苦,又怎能再逼他娶自己不喜欢的姑娘?况且,这样逼来的求全,对露华又真正是好事吗?究竟是什么带来今日这种两难的局面……
出得舱外,已近黄昏,风也开始大起来,已经听得见闷闷的江浪声。旭飞扶了千雪上岸,两人都直觉背后有道冷冷的目光直刺过来,千雪不禁打了个寒噤,旭飞见状更是凑近她,伸手环住她的肩:“怎么?觉得冷吗?”千雪摇摇头,那种感觉更强烈了,转过身,看到江畔那道颀长的白影,她呼吸一窒,景飞!他居然找到这里来了。他就这么立在寒风里,清清冷冷的,浑身没有一丝暖意。所有的动作都是枉然,她没有任何力气去抵抗景飞的眼神。今天她都干了什么,抛下相府的爹娘,抛下太子妃的身份,跑来这里跟旭飞重温旧梦?可她却分明感觉到旭飞的手揽得更紧了……千雪覆上他的手背,她不想旭飞去挑衅景飞的忍耐力。上次他只是收到燕烈送来的冰玉膏就气成那样,更闹心的是即使生气了,他也不告诉你原因。而此刻,她很清楚他气的是什么,该羞愧吗?该抱歉吗?似乎……找不到什么理由。一切也只是巧合罢了,只是这样的巧合却凑成了难喻的暧昧,剪不断,理还乱。
景飞几步踱到千雪和旭飞面前,朝千雪伸出手:“回去吧,相府都闹翻了。”听不出有什么异样,气氛却是极其诡异。千雪只好握住他的手,景飞一把拽过她,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那头旭飞还抓着她另外一只手。目光交错,在这样的僵持中,千雪恨不得立刻消失,若是以往,她大概可以很轻易地甩开旭飞的手,可在两人经历了这样的起落之后,她僵在那里无法有任何行动,不管是愧疚还是怜惜抑或向往,总之就是甩不开。景飞盯着千雪,似乎是在确认什么,眼里有失望、心碎和……决然,蓦地,他松开了手。千雪和旭飞都是不解,无论如何,这三人中最有权抓住的人应该是他吧,然而他却放了。
“今日你若选择随他去,云千雪从此便是死了。”
千雪当下差点背过气去,死?也将在他心里死去吗?他以为……以为她会跟着旭飞离开。这样的场面,不能怪景飞误会,也不能怪旭飞执着,那要怪她的天真与犹豫吗?她只是希望所有的人都不会受伤,原来终究是错。景飞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顷刻便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她挣脱旭飞的手,淡然一笑:“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旭飞沉默着,目光幽远。她走了几步,旭飞冲上前来从背后抓住她的手臂,强迫她转身面对他:“不要再回去了!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见千雪一脸迷茫,旭飞继续提醒她:“你就真的那么舍不得他?可他呢?竟然把你丢下一个人走了,若是我死也不会放开你。记得你说过一生的心愿只是跟心爱之人笑傲江湖,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了。跟我走吧……虽然没有你心爱的人,可是总好过在皇宫里困住一生,那里太过肮脏,不适合你的。”
说不心动是骗人,然而刹那的雀跃终是比不上对于结局的恐惧,若是她现在走了,云家会面临怎样的命运?景飞又当如何?脑中闪过那抹绵长而宁静的眼光,然后在景飞如水的眸中定格……悲伤,那么残忍。
“旭飞……容我再想想好吗?”
低低的一句话就这么冻结了旭飞的激动,他敛下所有的情绪,淡淡说了声:“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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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飞直接回了皇宫,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确认千雪是走还是留。梨园里枝桠萧疏,无灯无影,一勾残月懒懒地垂挂在天边。景飞斜靠在假山旁,抚弄着手中那一管碧箫,断歌难成调,任清风两袖,衣袂飘举。母后,我恐怕要辜负您的期望了。您说过,不能动情,即便动情,也不能痴情。父皇也提醒过,江山美人难以两全。而他却是一直不信,直到她日渐憔悴。当日的千雪是多么明亮纯净,绚烂如春花,开得自由自在。现在……只有跟旭飞在一起她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在孤清的江畔,小舟像梦一样轻轻飘摇,他呆呆立在那里等待,仿佛过了数回春秋,那两人才相携上岸,每一个举动都是那么谐和自然,比起他们新婚的琴瑟和鸣丝毫不差。放手,这个念头就这样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也许,他在害怕这么浓烈的情感,对千雪……犹如日渐加深的毒瘾,一点一点挣脱他的掌控。原以为拥有了就不会再缠绕,他依旧可以保持一贯的清冷,以平常心待之。却未曾料到,拥有以后更加恐惧失去。这样的上官景飞不是母后期望的,不是他期望的,甚至不是一国之君期望的。一个人的心究竟能有多大,装满了这个女子,那江山社稷又该置于何地?罢了,走了也好,走了也好。景飞笑了笑,玉箫凑近唇边,一曲《烟波弄》就这样流泻而出,连同吹箫人的一腔清愁……
同一时间,丞相府内亦是气氛凝重。云天筹和傅婉盈都隐隐感觉到晚上太子的缺席非同寻常,而女儿又出去了一天才回。不过,见千雪一脸无事的平静,云天筹忍了半天,终是没有问出口,只给妻子使了几个眼色。
是夜,惠茗园内,千雪辗转反侧,被褥之间仿佛还有景飞的气息,她想起那晚藤架下的星光,指间流淌的情卷红尘……一切美得如诗如画。是不是她太不够坚强?可景飞的路并不是她要的,究竟还要再挣扎多久才会有决定?
外头传来傅婉盈的声音:“雪儿,你歇下了吗?”
千雪起身;“没有,娘,您进来吧。”
傅婉盈掀起帘子进了内室,千雪吩咐小紫她们先下去休息,母亲深夜前来定是有体己话要说。母女二人很亲热地挤到炉火旁的软榻上。
“娘,今晚一起睡吧?”千雪靠着母亲。
“你这丫头,都嫁人了还这么会撒娇。”傅婉盈失笑,很快她又记起了今晚的来意,迟疑了片刻便直接问道:“你跟太子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今晚他过来给你贺寿的么?”
“我们……就是闹别扭了。”
“上次你不是才跟他闹完吗?你们上辈子还是冤家不成?”
千雪也无奈地笑了:“说不准真是冤家。”
傅婉盈叹了口气,一阵沉默。
“娘,你的荷包真的有用吗?如果我拿去跟皇上提出离宫的要求他一定会应允吗?”旭飞提到离开,她不由得想起了这件事情,说完,她便立刻感觉到了母亲身体的僵硬。傅婉盈并没有马上答话,千雪枕着她的膝,继续说道:“您也没有把握是不是?”
“也许会给你一条活路吧,当时你病成那样,太子都亲自来请我进宫了,定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也是一时情急。或许,他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你。”
千雪起身,轻轻抱住母亲:“娘,千雪知道你疼惜我……这件事情,皇上是一直不晓得的?”
傅婉盈点了点头:“他若是知道,哪来我和你爹爹的今日?”见千雪表情复杂,她又补了一句:“你是不是怪我对你爹爹不够专心?”
“我只是在想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只是都爱了不该爱的,一切都是过去了,已经二十多年,还有什么不能忘?”
“娘,皇上没有忘。”千雪认真地说,她想起了上官鸿对她的矛盾态度和馨嫔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眼眸。傅婉盈显然没想过千雪会知道那么多,一下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千雪起身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拿出那个荷包,回来塞到母亲手里:“听我说,这个荷包绝对不能让皇上看见了,娘你藏了那么多年,肯定也是因为想到届时会有什么后果,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你,放过云家的。既然已经从那个混乱的漩涡里抽身而退,就不要再因为我而被连累进去了。以后,我在宫里的事情我自会应付……千万不要为了心疼女儿让云家万劫不复……毕竟,君心难测啊。”
傅婉盈怔在那里,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颊边珠泪如线:“好雪儿,娘知道了,娘会记得的。只是苦了你,一个人在那种地方,我们想帮也帮不上。”
“我会好好的,娘,只要你跟爹爹没事我就放心了。”千雪拿手绢拭干母亲的泪,强颜安慰道。
傅婉盈见千雪如此,知道自己再流露忧伤反而不是女儿所愿。只紧握了千雪的手,叹道:“雪儿,你比我有勇气。”希望天会见怜,一切否极泰来。
母女俩人就这么靠着说了一夜的话,期间小紫曾进来看过几次炉火,好像刚刚眯上眼,外面的天就大亮了。
宫里派人传话:“娘娘,贵妃娘娘嘱咐您记着回宫,晏公子跟熙和公主的婚期近了,公主那儿还得烦您照应。”
千雪遣回那传话的太监,深深吸了口气,这是她必须面对的。比起菊若被迫远嫁,她还是太幸运了,所以,林菊若的事情,她必须办得仔仔细细,当作是歉疚也好,补偿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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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宫内
千雪下了马车,一路进听风阁,可是并没有发现景飞的踪影,几次想开口问,都咽了下去。
晴天帮她换好宫装,一面在旁边提醒:“娘娘,方才听守夜的太监说了,殿下昨晚半夜回来后就进了书房,吩咐谁也不准打扰,只留小福子看着房门。”
千雪顿了顿,她自然知晓晴天的意思,无非就是让她过去看看,这丫头倒是挺会察言观色,是个精明伶俐的人,有时竟感觉比小紫还要贴心。不出门?那就是连她回来了他也不知道?
“熙和公主呢?”千雪刻意转移话题。
“照您的吩咐安置在追月楼了,这会儿……公主恐怕是要过来跟您请安了。”
正说着就传来了晴云的声音:“娘娘,熙和公主来了。”千雪起身给了晴天一个无奈的眼神,意思是她现在分不开身去管景飞。见晴天依旧皱着眉,略微想了想,便吩咐道:“把我从相府带回来的点心拿给太子,让……让小紫送过去。”嗯……试探一下,他到底理不理人再说。
出来厅里,见到依旧瘦弱单薄的林菊若,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公主不必多礼了。近来,身子可见好了些?”
“一直吃着白大哥配的药,倒也不妨事,劳太子妃挂念了。”
千雪有些受不了跟她这样客气,感觉只有跟上官鸿那辈人在宫里碰面的时候才用得着那么拘谨,想着不禁微笑道:“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也用不着那些虚礼,跟平常一样说话就好,不然得多累。这宁安宫里,本来就是比较少规矩的地方。”
“是。”林菊若刚说完,又觉得这个回答有问题,马上换了轻松的语调,“你说怎样便怎样。”
“对了,南宫白……”菊若要另嫁他人,最伤心的人应该是他吧,近来事情太多,也没去陶然居看看他。
“他回寒谷去了,今年他在京里呆的时间也久了些。”欠白大哥的情意……看来只有来生再结草衔环相报了。
千雪黯然低下眉:“对不起,本来你可以……”
林菊若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惊讶千雪的坦率大方,怔了怔,然后笑道:“表嫂说什么呢。之前菊若不明情势才错怪过您,现在……您放心吧,我会过得好好的,这也是我娘亲最大的心愿。”她的命运不是云千雪或者太子表哥可以左右的,他们要负责的是彼此的人生,而属于她的路必须自己一个人走下去。这段时间她想得很清楚,若是真的嫁进宁安宫,这里还有多余的位置给她吗?进宫才一日,听到的尽是太子对太子妃的无限宠爱。表哥一直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即便温和体贴,也终究是跟旁人隔开一段距离,断不会如此的亲昵。这个结果,当日她在陶然居看见从天而降的云千雪时就预感到了。她恨过,抱怨过吗?反正,她总是很快发现这样的情绪于事无补,不如想想接下来的一切该如何面对。
千雪不禁感慨,看来母女间的牵绊都大同小异,唯一的祈求便是彼此过得好。只是……燕烈到底是怎样的丈夫?看他的样子,也不至于有暴力行为吧?不过男人还真说不准,连景飞都有失常的时候。若是没有情爱的纠缠,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不知会不会也是一种幸福呢?毕竟身在帝王家,无情不似多情苦。
沉默得有些尴尬,毕竟是情敌吧,虽然跟林菊若接触不多,千雪总觉得她们亲近不起来,好像两人之间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知进知退,有时可以心照不宣,可是想着对方跟自己想法差不多,她们又不是相熟的知己,总是怪怪的。中间夹了个景飞,能自然起来吗?其实,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千雪会有偶尔的任性,自幼优越的成长环境让她对事物总是要求比较完美,而林菊若却从来都不可以,她会比较平静地接受难以避免的缺憾,比如这桩婚事。
“表嫂,菊若听闻你刚从相府回来,想必有些乏了吧,我也就不多打扰了。这里有一件礼物是要呈给你的,知画,拿上来。”
“礼物?”
“表嫂昨天回相府不就是过生辰吗?说白了我也是借花献佛,这东西是表哥一早在陶然居定做好的,放在我这。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没来取走,可能最近琐事太多了吧。菊若就斗胆替他给你一个惊喜……希望你别辜负了他才是。”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千雪疑惑地打开礼盒,里面是一串流光蕴彩的浅黄色琉璃手链,乍看之下跟她在陶然居扯断的那串一模一样。这……心头涌上的暖流在顷刻间便到了眼里,她可以解释成自那天起景飞就把她记在心上了吗?
林菊若告辞后,千雪依旧握着那串手链,一样的触感与色泽,她几乎可以确定跟她之前那串用的是同样的珠子,可是那份把散珠串连的心意却远远比琉璃本身来得珍贵。昨晚,他在江边松开手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时,小紫慌乱地从门口进来。
“小姐,小姐——”
千雪的心提了起来:“太子怎么样了?”
“奴婢没见着太子殿下,小福子说了,谁都不许进去,说是殿下昨晚吩咐的。”
千雪皱着眉头,小福子哪里敢拦她的人,肯定是景飞特别强调过了,不想见她。她起身前往书房,也不确定真正见了会说什么,可是这样让她无法安心。都近晌午了,他没去上朝,东西也不吃……
小福子照例把千雪挡在了门外:“娘娘,请别为难奴才了。”
千雪挑了挑眉:“如今是你在为难我还是我在为难你?”绝美的容颜上浅笑吟吟,小福子神魂颠倒外加头皮发麻,这太子妃漂亮是漂亮,可也邪门得紧,她怎么能把这种威胁的话说得那么温柔呢?小福子干脆来硬的,“扑通”跪下去:“娘娘你别消遣奴才了,要是太子爷怪罪下来,奴才的小命也完了。”
千雪没再说话,死死盯着那扇门。这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他从此要将她拒在心门之外么?不,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走进去过吧。永远那样云淡风轻的男子,对她百般宠溺,可她却总是觉得那不是真正的景飞,他总是在即将失控的时候回归于淡定,然后对她温柔地笑……现在想来,他唯一不正常的时候反而是对她粗暴的那个晚上。就在她自嘲地取笑自己的时候,书房的门奇迹似地开了,四目相对,无语,千雪失望地发现那双眼中已经无波无澜。
她下意识地垂下左手,将腕上的手链藏匿,只是觉得若让他看见会是一场讽刺,就在这一瞬间,她知道有些东西变了,眼前的景飞那么陌生。身旁的晴天拉拉她的衣袖,千雪定了定神,两人就这么对站着,搞得周围的人都难免尴尬,小福子和小紫的目光在两位主人身上来回地游离,令人窒息的沉默……
“听说你一个上午没出房门,我……过来看看。”开口很艰难,这话嚼在嘴里,索然无味,心里顿时空空的。原来伤害可以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我没事,朝里事情多了些。”好平淡的语气,没有生气,心却也已经远离了。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放心了,太子忙碌之余也要留心自个儿身体,臣妾……臣妾就不打扰了。”千雪说罢,还福了福身子。转过身,泪珠不争气地一滴又一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下去,举起手背擦了一下眼泪,然后狂奔而出……身后是小紫和晴天的呼声:“娘娘——”景飞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一语不发,也看不清楚他有什么心思。
千雪不得不承认,上官景飞够狠。他对她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有她自己明白这貌似和谐的表面下藏着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现在的他们,就跟一般的皇室夫妻没有任何两样,举案齐眉,规规矩矩。偶尔一起用膳,见面点头行礼,寒暄几句,他要玩,她就陪他玩,他狠,她也可以狠,看看谁能撑到最后。她放弃那么多的坚持想要得到的绝对不是一个只能相敬如宾的丈夫!
景飞经常以公事为由夜宿书房,听风阁几乎成为千雪一个人的寝房。无奈地揉着额角,望着眼前的木簪和琉璃手链,千雪不胜唏嘘,十八岁的生日还……真不是一般的特别。重重压上锦盒的盖子,不管是谁的心意,都必须暂且压在箱底。原来这就是深宫怨妇的生活,镇日无心镇日闲,等待夫君赐予的眷宠。可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那个人的心,完整的心,以后不管风雨兼程还是雷鸣电闪,只愿与他并肩而立,不需要保护和宠溺,只求可以分享一切,苦的,甜的。
“小姐……这些是南方刚进贡上来的丝绸,您挑几匹吧。”小紫上前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女,手里都抱着两捆崭新的布料。
千雪随意打量了几眼:“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红色的么?拿那两匹下去送给别的娘娘吧。”
“可是……”小紫想说那两匹茜素红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见千雪无意再多说,便只好拿了下去。到宁安宫门口,恰好碰上下朝的景飞。
冬日里那抹鲜红尤其夺眼,景飞不禁多看了几眼,拦下小紫:“你这是往哪里去?”
“回殿下,奴婢遵太子妃的吩咐给馨嫔娘娘送绸子去。”
“这两匹茜素红吗?为什么要送走?她不喜欢?”这是他为她留的,贡品中也就仅有这两匹,那日他无意中在内务府看见之后就觉着世间没有人配得上它们,除了千雪。
“娘娘已经不穿红衣了,所以用不着。”
“晓得了,你送去吧。”千雪最会做的事情就是枉顾他的心意,早该习惯了。只是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梨园里那个火焰般明艳的身影是如此深刻地镌刻在记忆中。
“为什么不穿红衣了?”饭桌上,一直寻思这个问题的景飞在没有留意的时候脱口问出来。
千雪微微一怔,放下筷子:“没什么,只是不喜欢了。”说罢便福了身子欲转身离桌。景飞有些受不了她万事俱不关心的漠然,很奇怪,他一直以为这种状态是他要的,可他现在怀疑先崩溃投降的人也会是他。
“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他喊住千雪的背影,语气里有不可抗拒的强硬。
千雪挺直背脊,双手狠狠紧握,指甲剜得手心刺痛。蓦地,她猛然转身,几乎是冲回饭桌前,桌上的杯盘因着她的冲劲哐哐作响。与景飞直直对视着,千雪愤怒地开始宣泄多日来的闷气:“你想知道什么。要我告诉你以前那个云千雪已经死了?那天你在江畔说,若是我走,云千雪便是死了,可我没走,她还是死了,起码……在你的心里,已经死了。既然如此,何必那么矫情呢?一切都再也回不去!这个——不是你希望我看清的吗?”
景飞望着她的眼睛:“是!的确是我计划的。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这里并没有你想要的人生。”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从来都不问,在什么状况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自以为是地决定一切。”千雪冷笑道。
“有些事情……不用问得太清楚,何必让大家难堪?”不是不知道,而是给不起,然而他不会说。
这两人吵得如火如荼,旁边的宫女太监吓得胆战心惊。两个主人就这样对峙着,眼神死死盯着对方,仿佛恨不得在对方身上钉出两个洞来。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你不愿意,我也不稀罕。听到没有,我不稀罕!”最后那两句,千雪是哭喊出来的。上官景飞是头自以为是的猪,他以为凭着聪明才智就可以掌控世间一切么?他从来都不愿意让她走进他的心里。
“千雪丫头,你不稀罕什么。”一道颇具威严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众人一看,立在那里的赫然是上官鸿,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多少。但是可以确定千雪方才的失控他都瞧在眼里了。景飞一阵头痛,这个时候父皇来凑什么热闹,怎么他悄无声息地进了宁安宫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呆滞了片刻,一屋子的人才跪下行礼,诚惶诚恐。千雪直挺挺地跪着,咬着唇一语不发,脸色倒是平静了许多。
“瞧瞧你方才在干什么,撇开太子是一国储君不说,他也是你夫君,哪有女子敢对着夫君大呼小叫的?千雪,你太让朕失望了。”
千雪心里一窒,望着坐在厅中正位的君王,前些日子他还说自己如他女儿一般,若是受了委屈定要治景飞。身为一国之君,说话言不由衷是不是也应为必修之技?
“千雪知罪,请父皇责罚。”低眉顺眼是她必须学习的礼仪。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千雪与景飞都不自觉看向对方,眼神相撞的瞬间又迅速移开,各自都不说话。
景飞的目光里隐着担忧,吵个架也那么巧被父皇发现,真的是很倒霉,看他神色自在,不紧不慢的动作,对千雪说着话,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自己。想起江山美人的选择,他顿时明白了,上官鸿是在提醒他?抑或测试?如此,他更不能替千雪说话。果不其然,上官鸿直接将问题丢给景飞:“你说该如何处置呢?”
“方才的争执儿臣也有错,不能单怪千雪一人。不过,父皇所言亦字字在理,依儿臣之见,就罚千雪抄写《静心经》百遍,以静其神。”
上官鸿轻轻“哦”了一声,旋即又道:“如此处罚倒是轻了,希望千雪可以体会你的心意。今日朕胃口不佳,寻思着过来瞧瞧你们,没想到……”
“千雪日后一定克尽本分,不再让父皇操心。”垂下眼帘,这话倒是说得异常有力,可景飞听来不是滋味。
这么一闹,上官鸿呆在宁安宫的心情也没有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一对儿,又发了话:“朕看不如这样吧,让千雪到贵妃宫里呆上一段时间,好好学学宫里的规矩,毕竟这后宫以后可是要交给她的。”
景飞和千雪闻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字卡在喉咙里就是无法说出来,这是命令,不是询问。分明是有意刁难,就算要学也不用搬到齐芳宫去住吧,景飞顿觉惆怅,仿佛自己生命中有很重要的一部分被拿走了,胸口闷闷的,可却是什么都不能说。千雪这么一搬出去,什么时候才能搬回来就要看上官鸿的心情了。
“父皇,可是熙和公主……”千雪提醒上官鸿林菊若还在宁安宫,她怎么能这个时候去齐芳宫把公主晾在这里?
“这个无妨,休息的时候你回来照看一下就行了,朕不信宁安宫的奴才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再说,五日后就要举行婚礼了,贵妃那儿忙得很,你去帮着点儿。”
“是。”什么都是他说的,千雪觉得自己再无说话的余地。
下午,齐芳宫就来接人了,千雪带上小紫和晴天晴云,跟景飞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就上了马车。
景飞只说了四个字——一切小心。千雪现下脑子里都被他们之间的问题困扰着,哪有心思咀嚼景飞那句听来毫无关系的叮嘱?到了齐芳宫,孙贵妃自己住西暖阁,把东暖阁给了她暂住,算是给足了千雪面子。
上官鸿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孙贵妃这儿也没什么要她操心的地方,就是整天跟着跑这跑那,见完这个见那个……真是服了孙贵妃能记得这么多人和事,办事干练,作风果断,真是个当皇后的料。不过孙贵妃也已经是有实无名的皇后了,就是不晓得皇帝干吗自端敬皇后(景飞之母亲)去世就不再立后。
搬到齐芳宫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不用天天见到景飞在自己眼前晃,什么叫相见争如不见,她算是切身体味到了。可是……她觉得宁安宫的床比这儿舒服,宁安宫的茶水点心比较合她心意,宁安宫的景致比这里好看,就连宁安宫的下人也比这儿的可亲……千雪知道,都是在宫里,什么都没变,可她还是会这样想。刚来的第一晚,她连睡都睡不好,老是做些稀奇古怪又非常骇人的梦,所幸这几天好了许多,恍惚中好像有一双温暖的手拥她入怀,那双手的主人身上有清风吹过草地的味道……想到这里,千雪猛地摇摇头,怎么……可能?
辗转间便到了菊若和燕烈的婚期,正巧赶上快过旧历新年,宫里热闹得不得了。婚礼排了一整天的行程,千雪几乎是从头跟到尾,还好不是主角,不然不累死也得烦死,不过新娘因为体弱也就早早送回了荣轩阁。晚上上官鸿在承乾宫设的筵席上就只剩新郎燕烈在跟宾客周旋。坐在后妃之间,千雪松口气,总算可以暂时歇歇了。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成亲省了许多麻烦的程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排场虽然很大,但是折腾的事情……是不是都被景飞削掉了?望了望坐在皇帝身边的景飞,心思在喧闹里静静抽离,他总是想得很周到。唉……这种应酬的场合,千雪容易觉得疲倦,此刻内心正孤寂,偏要在这儿说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婚礼上燕烈和菊若的表现都与常人无异,没有温馨,没有心动,没有欣喜,没有雀跃,一切是必要却不是想要。燕烈跟翰日国联姻,但是毕竟不放心,所以挑选了在朝廷毫无势力的林菊若。他以为女子无父无母就必须依赖夫君么?以她看来,林菊若是一路从风雨中走来的女子,断不会如此毫无主见,况且翰日国的太子上官景飞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兄。燕烈认为景飞背弃了菊若,便不再顾忌?还是……娶菊若有些别的她猜不出来的原因?……不想了,太多的线,缠绕千百遍,哪儿分得清哪里是源,哪些又是缘?有些渴望地望着门口,如果现在能离开清净一会是再好不过了。在众人不注意的旁门,刚巧露华由宫女扶着悄悄离开。莫非醉了?露华也太不知克制,是不是又想起了自己的婚约?再呆坐了片刻,千雪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告退了。
里头温暖如春,外面却飘着绒花般的白雪。刚行到回廊上,一阵冷风灌进棉袍里,千雪不禁哆嗦了一下。
“小姐,我们这是去哪儿?”一旁的小紫望着茫茫的天幕,脱口问道。
“自然是回齐芳宫,晴天和晴云还在那守着呢。”千雪知道小紫是想问为何不回宁安宫,这婚礼是过了,可皇上的旨意没下来,她总不好贸然搬回去。沉吟片刻,又对小紫说道:“时间还早,一会儿路过闲秋苑,顺便去闲秋苑瞧瞧露华公主吧,方才见她好像不大舒服。”
“是。”小紫提着灯笼,千雪见她忙不过来便自个儿抢过伞撑开了。所幸雪刚开始下,地上的积雪并不厚,走起来也不会困难。主仆二人一路进了闲秋苑。这闲秋苑是落霞宫旁边一处比较偏僻的居所,但里头全按西夷风格设置,原本是娴妃无事自己造来以慰乡思的,露华一看就喜欢上了,也不要住落霞宫就选了闲秋苑。娴妃觉得也就隔壁,自己还是可以就近照顾,也随她喜欢去。这会儿,闲秋苑里面隐约有烛火昏明,外头却没一个人守着。莫名的,千雪心里慌了起来,这气氛……她嗅出了不通寻常的味道,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露华,露华——”“咯吱”一脚踏上竹做的楼梯,千雪朗声喊道,里头仍旧没人回应,她一路小跑进了主屋,寻着唯一的光源。掀开麻布门帘,她们藉着昏暗的烛光看清了床上的情形,双双都把心提到了喉咙口。小紫更是尖叫了一声,手中的灯笼也掉到了地上,房里更暗了,四周一片死寂。露华的确在床上,可她衣裙凌乱,身上还趴着一个半裸的男人,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强烈地刺激着千雪的耳膜。
千雪迅速定下心神怒喊:“什么人敢跑到宫里来撒野!”说着,更壮胆上前欲拉开压在露华身上的男人。男人不动如山,转头看向她。她吓得后退了一步,依稀认得这人是……沂阳王世子秦泰。此刻他不是应该跟着沂阳王在承乾宫喝酒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再看看他身下的露华,双目含着愤怒和哀求,看她的样子,努力想挣扎却徒劳无功。是被下了麻药?千雪手心冰凉冒汗,侧头向小紫示意,让她尽快去叫人。小紫犹豫着,千雪喊道:“快去啊,不然就来不及了。”小紫眼眶含泪,终是扭头飞跑出门。
千雪拔下头上的发簪,指着秦泰:“放开她!”
“不认得我是谁吗?我叫你放开她!”见秦泰没反应,她又补了一句。她不信他会不知道她的身份。
秦泰虽停下所有的动作,却睁着血红的双眸看她,嘴角还漾出一抹狞笑。千雪又是一怔,印象中的沂阳王世子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今晚他也太反常了。再细看时,才发现他眼神昏乱,似乎……迷失了心智。她心里的恐慌又加深了,这样的他恐怕更难对付。
秦泰一把抓住千雪的手,千雪狠命挣开,将他往床外拖,挣扎间更把发簪刺入了他的掌中。手心一片濡湿,千雪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她很快就闻到了血的味道,还是那么恶心。许是这刺痛唤回了秦泰少许理智,他闪了会神,千雪趁机把露华拉了过来,还好……他还没得逞。
露华只来得及喊声:“千雪姐……”那秦泰又起身抓起了千雪的手臂,顺手一甩,她的头就这么狠狠地磕在旁边雕花的木椅上,眼前一片模糊,千雪几欲昏死过去。努力睁开眼,她看见秦泰背对着她,又欺近露华。撑起身子,千雪握紧了手中染血的发簪,对着他秦泰的肩膀又是狠狠刺下去。秦泰被她彻底激怒,放开露华,转身向她扑来。千雪只觉呼吸一窒,一双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掐在了她脖子上,并不断地收紧。她再也没有力气了,喉间的力道越来越重,终于再也进不去一丝空气,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景飞……怕是要永别了……
忽然,一声怒喝传入即将失聪的耳中:“畜生!”是……白云的声音。紧接着,脖子上的手在顷刻间松开。再看时,秦泰已被踢到一旁昏了过去。白云那双闪亮的眼睛含着欣喜和担忧:“小姐,小姐,你怎么样?属下来迟了。”
千雪一边压下咳嗽一边微笑:“咳……咳……白云,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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