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几番骚乱,碧荷山庄近几日的气氛却出奇的好。西燎撤了兵,危机得以暂时解除,纵使整个山庄仍然戒备着,可大家心里总能稍稍松口气。天气却是变坏了,一连两天都是阴阴沉沉的,浓厚的灰云挡着阳光,要亮不亮要暗不暗的,怎么都令人不爽快。千雪皱着眉头倚坐在窗前,她讨厌这样的天气,唉……就算下雨也是好的。
“心情不好?”身后传来景飞低低的问候,下一刻,她已被搂进一个清爽如风的胸膛。她闭眼深深呼吸,惟有这片天地永远那么舒服,心里又凉又甜。
“我记得你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千雪怔了怔,轻轻拉开两人的距离:“对不起……可是我不记得……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你还记得我,不是吗?这样就够了,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景飞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也能触动千雪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该有嫉妒,可他忍不住。当千雪听到燕烈撤兵的消息后,脸上那抹复杂难解的伤痛究竟代表了什么?再多的苦涩,他也悄悄咽入喉中,无论如何,千雪都不是应该受到质问的人,她没有错,没有错……那错的是什么?他?燕烈?孟飞?还是这故意弄人的造化?可以怨尽世间人事,唯独对这个女子,他只能拥入怀中轻声抚慰。
“景飞……”千雪的声音轻微如太息,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那个时候,纵然有许多的纠缠,许多的矛盾,毕竟不曾无助,不曾茫然。她是云千雪,他是上官景飞。
“你还要我……你恨过吗?”
景飞的神色顿时一僵,手臂上的力道却收得更紧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在千雪面前,他似乎总是无法表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与自制,那双眼轻易地就看到了他心里最黑暗的地方。
“好,等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们就回家……我想看看爹和娘。”千雪在这短暂的沉吟里下了决定。眼前的人就是她的刻骨铭心,忘川忘不了的情,无论燕烈如何强势霸道地命令她忘记……她心底依然不断浮现他的容颜。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赵修文说了,失忆之前,她跟燕烈毫无关系,失忆之后,他们依旧无法产生真正的交集。在短暂的脱序后,她仍是找回了自己真正的位置。伸手轻抚上景飞的脸,展颜浅笑:“在想什么?”
景飞正犹豫着怎么跟她说清宫里的形势,他原本的计划是找到千雪之后就远走高飞的。如今看来更是势在必行。她做了几个月的西燎贵妃,难保不会有人追查到此事,届时肯定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而且父皇那边也早恨不得他纳侧妃……以千雪现在的情况,云丞相是绝对不肯再让她入宫的。来西燎之前他去过丞相府,跟云天筹闹了个不欢而散。云家夫妇希望千雪能藉此机会远离宫廷,过上平静的生活,也不想再与皇室牵上任何瓜葛……这两代人复杂的恩怨纠缠,他该如何开口解释呢?
“千雪,我们直接去江南好吗?听闻那边风景如画,恍若仙境,住着最自在不过了。如果你不喜欢江南,去别的地方也行……等安定下来再通知你爹娘……”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千雪隐隐感到他轻快的语调背后有股不安,一定有些事情是他难以启齿的。
“我们以前在宫里生活得很辛苦……所以,我不想回去了,跟你浪迹天涯去,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可是……”景飞是太子啊,千雪低眉不语,有那么简单吗?他们有各自的亲人,如果一走了之,皇帝会轻易放过吗?还有她的爹娘……会不会受到牵连?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无论宫廷还是江湖,她不要景飞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志向,爱他,希望他可以在自己渴望的那片天空里飞翔。经历几番坎坷,她深深明白,人生,有得必有舍。
“你变了……”景飞打量着千雪,伸手撩开她垂落在颊边的发丝,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以前的千雪是绝不会这样说的,她任性倔强,明亮而肆意,如果不能完美便情愿统统舍弃,她的感情、她的世界容不下一点瑕疵。纵然她也会尊重他的志向,不希望他为了感情而放弃那个位子。可他很清楚,如果选了江山,千雪绝对会弃他而去,总有一天会……如今,她明艳依旧,清傲依旧,眉宇之间却多了一抹历经沧桑后的稳重与坚毅。他的千雪长大了……指尖轻轻划过黛眉,景飞思及这成长背后的辛酸,不禁感慨万千。云千雪,那位含着上天的眷恋出生在云家的女儿,有最好的父母,有天下最美的容颜,有天下第一曲的美誉,也有着从不低头的骄傲。在遇见他之后,她的世界天翻地覆,失去武功、失去自由、然后是孩子,记忆……命运的残酷最终教会了她,什么是隐忍,什么是无奈,什么是取舍。景飞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悲,只是觉得心揪得发疼……
“我变了吗?那你喜不喜欢?”
景飞没有说话,直接以行动回答。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这一刻,竟像是等了几个轮回。与当日在驿馆的轻柔相比,这个吻热情而深入。千雪整个人被热流熏的轻飘起来,只好紧紧揽着景飞,随着他的步调一起疯狂……
景飞轻拍她的脸,意图喊醒她的噩梦:“千雪,醒醒。”还是因为上官孟飞吗?自从那日他出现后,千雪就不断地做噩梦。仿佛那人是一根导火线,一下就将她引回了过去的黑暗里,失忆前那段记忆千雪竟记得十分明晰。偏偏那段不堪……景飞宁愿千雪永远也想不起来,就是那场变故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让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千雪睁开眼,见眼前之人是景飞,这才缓过神来,两眼水汪汪的,仍然可以清晰看见她梦里的余悸。
“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千雪唇边浮出一朵微笑,安慰着他:“我没事……就是想起来觉得害怕,差一点我们就回不去了。”话说得很轻,到后面已经模糊得听不出内容了。景飞慵懒地靠着枕背,柔声问道:“什么?”
两人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可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解释,此刻,能满足地拥着彼此,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再无所求。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静静靠在一起,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脑子变成一团浆糊,没有力气去思想任何东西。不知不觉,两人竟在房里耗了一个下午,直到外头有丫鬟进来通知晚膳,他们才匆忙起身穿戴。在千雪的埋怨中,景飞异常无辜,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干吗好像通奸似的躲躲藏藏?听到下人们还唤千雪为“姑娘”,他不禁开口纠正:“什么姑娘!你们都看清楚了,是夫人!”
景飞这脾气发得有点莫名其妙,千雪留意到他眼中那抹跳动的火焰,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竟微微颤抖。她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眉间笼上歉疚的神色,景飞是被吓怕了,急急想证明她的身份。
“就叫夫人吧。”千雪反握住景飞的手,“好了,我是云千雪,是你的妻,一直都是……”她喃喃念着,眼眶又渐渐红了。
景飞闻言,深深吸了口气,总算冷静下来:“对不起……”
“我们走吧,怕旭飞他们等急了。”千雪假装欢快地打断这份意外的感伤,不断告诉自己,慢慢会好的,会好的……
三日后,西燎武士并未去而复返,朝廷暂时也没有更大的调兵动静。景飞吩咐探子继续查探,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燕烈不可能这么容易前功尽弃的,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想到这里,他坐立难安,怕后面会有更大的阴谋,需及早防范。事关翰日国的江山安危,能倚仗的人……惟有旭飞了。
书房一番详谈后,兄弟二人俱是神色凝重。旭飞对这边的情形并不放心,无奈景飞的晓以大义又句句在理,他有更重要的任务,而且……非他不可。
“你这一路也不知会不会遇上凶险,最好先乔装易容,能避开的就尽量避开。信一定要交到父皇手里,这关系着国家的安危,你务必小心了。”景飞郑重地嘱咐,所幸西燎人只晓得太子出使,旭飞的皇子身份并没有公开,也许能容易些。
“是!”
“你准备一下,我先去调集人马。”
“不行,我一人足矣,你们留在这里也十分危险。”
景飞别过脸:“少开玩笑了,你好歹是翰日国的四皇子,我怎么可能让你单枪匹马回去?”他说完便径自离开,不再给旭飞多说的机会。
旭飞怔了怔,心中的滋味有说不上来的复杂,想起母妃往日对太子的绝情,感到无地自容。他们之间并没有多深的骨肉之情,从小到大都是疏离,他甚至一直恨他,恨他可以名正言顺拥有千雪,恨他轻而易举得到千雪的心。可如今,在这样的局势下,他的私情变得那么微薄……他看着失忆的千雪为了心底的眷恋毅然离开西燎皇帝,不畏艰险地来找大哥,看着他们别后重逢,情似狂潮。他躲在自己的惆怅里,一度难以自拔,直到方才大哥提起,才想起家国大事来。身为翰日国的四皇子,他有自己的本分要尽。
千雪……不经意碰触到怀中的木匣,旭飞目光闪烁,走之前,他得去跟她告别了。
经过水榭旁边的长廊,旭飞远远看见了从亭台上拾阶而下的千雪。她扬起笑容朝他走来,淡紫的纱裙在秋风里翻飞,眉眼依旧,姿容不改,仍教他移不开眼。一瞬间,旭飞竟觉得天地旋转,仿佛时光倒流,世间只有他和她的青春年少。
恍惚间,千雪已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手上还捧着一碟精致的点心:“这是我刚刚学做的,你尝尝看。”
旭飞淡淡笑道:“不了,一会儿拿给大哥吧。”
千雪低眉:“他不知哪去了,本来说好的……”
“他很快回来的,倒是我……要跟你告别了。”
千雪蓦地抬眼:“怎么回事?我听说皇……嗯……西燎撤了兵,大家不是可以一起回去么?”
“这边的事情还没完,你和大哥若是贸然回国,也不晓得西燎皇帝会怎么样,还是小心些比较好。我先回去……有些状况要处理。”旭飞耐心解释,故意说得轻松自在。
千雪望着他的眼睛,目光清澈得让旭飞想逃避,半晌,她抿了抿唇,终是没再问什么。旭飞伸手递了木匣给她,并帮她打开了盖子:“这是你十八岁生辰的时候我送的礼物,后来……后来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你把它还给我了……”他犹豫着,说话也吞吐起来,不知怎么表达才好。
千雪拿起那跟香木簪子,将它凑到鼻尖,在一股仿若相识的香味中看到了依稀的从前。清风白云绿草地,两个年轻的身影互相追逐,自在而肆意……看着欲言又止的旭飞,她心里微微泛疼:“我把它还给你了,你很伤心是不是?”
旭飞苦笑着点点头,何止“伤心”二字?这段情轻轻几笔就可以写尽他之前二十年的人生。
“那我现在又收下了,一定好好保管,它会一直留在我身边的。”千雪立刻接着保证。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冲动,只是面对着旭飞眼底的悲哀,她不忍再看,只想着抚平他的伤痛,哪怕只是一点安慰也好。青梅竹马,这四个字包涵了太多的寓意,加上旭飞看她的眼神……千雪大约也猜到他们以前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怕是空叹无缘吧。
“好……你要说到做到。我走了,你留在这边还是很危险,千万不要再一个人跑出去了。比起做燕烈的贵妃,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做我大嫂。”
“我知道了,你一路小心。”她低下头,悄悄举袖拭去眼角的泪光。总感觉这场告别好似一个了断,旭飞的语气里,忧伤背后藏着决然。仿佛握在手中的风筝断了线,千雪心里弥漫着浓重的失落感。
旭飞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复又回过头来对她喊道:“记得,要好好保管那枚簪子,永远不要丢弃它——”他喊得那么急切,像是在索要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千雪攥紧了手中的木匣,拼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得到肯定的回答,旭飞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收住所有的眷恋,疾步踱回了自己的房间。换上最平常的衣物,他迅速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拉开房门,却见南宫绚赫然立在门口,白发轻扬,目光幽深。
“你……”他无法不感到意外。
南宫绚扬了扬手中的包袱,一脚踢开门径自跨过门槛:“乔装易容之术我跟娘亲学了一些,太子殿下叫我过来帮帮你。”
“你确定只是过来帮我易容?”他太了解南宫绚了,就像自己左手了解右手一样。碧荷山庄之围已解,她在这儿肯定呆不住。
“砰”的一声,她将包袱扔在桌上:“好吧!我不希望自己当初白救你的命。”
旭飞低头笑笑,心里却瞬间塞满了感动:“傻丫头!”坐在对面的人儿身体一僵,却没有任何的反驳。他抬起眉来,惊异地发现那双迷人的凤眼里竟泪光滢滢……
“绚儿……”旭飞起身,静静将她拥进怀中,双目触及不再乌黑的青丝,轻抚而上的手禁不住轻颤,“我答应你,以后不管去哪儿都会先跟你说,这样行吗?”
旭飞秘密带了十二人假扮成押送礼品的镖队,离开碧荷山庄悄然东去。行动轻微而迅速,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景飞回到亭台找千雪,步履从容,仍是一脸的若无其事。
“等很久了?”
千雪转过头来,幽幽地问:“他走了?”
景飞神色一僵,有瞬间的狼狈,只是随便应了声。短暂的沉默后,他叹口气,终是无奈:“我估算过,旭飞这次回国应该不会遇上什么意外。况且还有南宫姑娘跟他一起,你不必担心。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派他回去。”
“景飞,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不想再呆下去了……”她总觉得不安,平静的表面下到底藏了多少汹涌?方才旭飞言辞间颇有保留,这次的行动肯定关系重大。会对西燎有影响吗?私心里,她虽然离开了燕烈,但是极不希望他和景飞之间再起事端,这个人……就从此在他们的生活里消失吧……
“很快的,我保证。”
千雪听出了话中有丝疲惫之意,低下螓首敛藏了心中的叹息,觉得自己太任性了。无论燕烈还是景飞,都不是一般人,尤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已经由不得她想怎样便怎样了。再抬眼时,已经舒展了黛眉捧上自己学做的点心:“我跟丫鬟们学的,你看好不好吃?”
景飞见碟子里的点心精致可爱,加上千雪浅笑盈盈,明眸如水,闪闪生辉,就像月光下泛着鱼鳞波纹的湖面……着了魔似的,他想自己愿意不顾一切,只为挽留这样的笑容……千雪,我不会再让我们有分开的机会。
秋风愈紧,灿烂的枫叶纷纷扬扬,点缀着这幅如诗的画卷。能相知相许,已是难求难遇,那些不堪的命运并不足以让生命凋零,不是吗?想起上官孟飞的“忘川”,他是希望让千雪忘记一切然后爱上他吗?景飞望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拥着这样的温柔,他何其有幸!就这样吧……
千雪也渐渐习惯了自己记忆中的空白,在景飞身边,心里再也没有疑惑。她想知道的,问他就可以得到答案,而他对她,不会有任何欺骗。睡不着的时候,呆呆描着他脸的轮廓,好像之前就描过无数次般,熟悉到闭上眼都可以画出他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她的记忆在遇见景飞之后渐渐变得懒惰,沉溺在了甜蜜中。千雪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延续着往日的深情还是重新爱上了他?
她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寒谷神医南宫圣和仇艳波夫妇到访,一下带来了她可以恢复记忆的消息。南宫圣一直对自己让忘川外流的事情耿耿于怀。忘川无药可解,他苦思之后终得一破解之法,想试用摄魂术唤醒千雪被封住的记忆。
景飞听到“摄魂术”三字,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也曾经听说过,在中原这算是邪门之术。据说此法用于治疗精神狂乱之人非常有效,可是难以控制得当,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引来更坏的结果。不是不相信寒谷神医的医术,而是……实在不想让千雪冒险。
千雪看出了他的疑虑,轻声表达出自己的坚定:“我一定要试!如果那段过往找不回来,这里还有这里……”她指了指彼此的心口,“都会不安的。你在这等我……很快!”
景飞无奈放手,不再有异议。他无权决定千雪的人生,她的过去不止一个上官景飞,有很多东西是他给不了的。
千雪回首望着景飞,并不是恋恋不舍,只是很想让他放心。终是再也看不见,她忐忑不安地随着南宫父子进了一间暗房。其实,她的思绪在得知自己可以恢复记忆之后就一团混乱,方才在景飞面前敛藏着,不想让他再担心。如今,她只晓得按照南宫父子的指示行动,服过药后,目光聚在南宫圣手上摇摆的银链坠上,在他仿若来自梦寐的劝说声中,眼皮渐渐阖下……过往却如潮水般狂涌而来,就像久居黑暗的人一下暴露在满室的阳光中,脑海里交替着往日的种种画面,欢乐的,悲伤的,痛苦的……切换的速度越来越快,千雪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跟着越来越急促,心跳如擂鼓,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就在她认为自己要沉溺其中即将狂潮灭顶的瞬间,模糊听到南宫圣一声轻喝:“快!”接着脑际传来刺痛,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所有的狂乱都嘎然而止,她蓦地睁开眼,一切豁然开朗。
“怎么样?”南宫白急切地询问。
千雪举袖轻轻拭去额间的冷汗,虚弱地微笑:“没事……”正欲再说什么,整个人却软软地瘫了下去……
“嫂子——”南宫白惊慌地扶住她,“爹……”语气中难掩担忧,要是千雪有什么事,景飞非抓狂不可。
“一下记起全部,姑娘怕是有些吃不消吧?”南宫圣笃定地望着千雪,总算松了口气,他终于找到了破解忘川的方法。
“谢谢前辈。”千雪点点头,抓着丝绢的手不禁捂上胸口,心……总算平缓下来。抬眼示意南宫白放心,神情之中却藏不住感动:“我想见他!”
“去吧,我和爹爹不会笑你的。”
千雪闻言,羞涩低了眉眼,再不敢看眼前这对父子。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疾步拉开暗房的门,户外阳光灿烂,碧空如洗,澄净清明。倩影穿过长长的廊道,清风在两耳掠过,带走交融着甜美与酸涩的泪水。步伐变得轻快异常,最后变成小跑,只有如此方可宣泄自己的心情,她是云千雪,云天筹和傅婉盈的女儿,上官景飞的妃子……一切都结结实实被她握在手中,而不是由别人给予。
在大厅门口,她与满脸疑惑的仇艳波险些撞个正着。
“前辈,他呢?”
“我也不清楚,刚刚只是跟他聊起西燎国丧,然后他脸色一变,人就飞似的出去了。”
“国丧——”千雪一下抓住仇艳波的手,“什么国丧?是谁?”燕烈还是菊若?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愿意听到。
“是熙和皇后,七天前薨逝,今天正是发丧入殓的日子。”仇艳波依旧不明所以,方才景飞的反应和千雪差不多,惊恐过后就是呆怔。就算天皇贵胄、九五至尊也一样会死,有什么出奇的?
千雪脸色惨白,无意识地摇着头,对这个惊天劈地的消息仍是难以置信。菊若死了?七天前……不就是她出逃那天吗?怪不得燕烈会撤兵……原来是菊若……她是为了她和景飞而死的。千雪闭上眼,有一股沉重仿佛要把她压垮了,你如此待我,教我如何承受?又让景飞情何以堪?
景飞……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千雪回过神来,迅速奔往山庄门口,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逝白衣单骑,夹带着悲愤与哀恸,转瞬间就没入了枫林里。
“景飞——”她的呼喊在壮丽的秋风中显得转那么微弱,她阻不了他。她也不是要阻止他,只是想让他带她一起去而已……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她只求跟他并肩而立,共同面对,而不是自己一人躲在无风的港口无尽等待。上次,就是因为这样的错误,他们才会分离。景飞,难道你还不懂吗?
秋日的白天很短,原本在空中灿烂的白日很快就变得虚弱朦胧,挂在西边懒懒散散的,像是似睡非睡,半眯了眼的老人。风儿萧瑟,扫过道旁枯黄的蔓草,满地凋零,一如景飞破碎的心情。他出来干什么?他要去哪里?记得出门的时候,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菊若!去西燎皇宫吗?他去了,可是菊若不在那儿。满室的白幔飞扬……熙和皇后,谥为“贤”……她死了!
走近皇陵,西风更紧了些,透心骨的悲凉。整齐划一的坟墓,死后的辉煌仍是温暖不了周围的冰冷,草木枯损,荒烟低叹。景飞将马匹拴在枯树旁,极目四望。夕阳尽头,依稀立着一个落寞的身影,看来却依旧倔强而尊贵。他原本暗沉的双眸一下腾起愤恨,倏地闪身朝那个人影奔去。
景飞身上杀气太强,那人仿佛有感应似的,在他停步的瞬间转过身来。四目相对,都恨不得撕了对方的血肉,却是握着拳头极力隐忍。
“终于来了……”唇角扬起邪肆的笑意,仿佛是等待许久的猎物终于上钩一般,燕烈的笑里藏着残忍和噬血的味道。
景飞察觉了,可他并不在意,神情已经恢复一贯的冷淡。目光触及墓碑上朱砂色的文字,痛彻心扉。
“她是怎么死的?”
燕烈微微一怔,旋即仰天大笑,并不回答景飞的话。景飞身形一晃,轻而易举地欺身上前,寒光闪过,手中之剑迅若流星,只眨眼的功夫便架在了燕烈项间。同时,四周一阵骚动,平白冒出一队铁甲西燎侍卫,个个手搭弓箭,指着景飞蓄势待发。
景飞颜色未变分毫,并不把这些士兵放在眼里。燕烈盯着他,并未移开视线,一面却轻轻挥手示意那些人退下。他有足够的自信,景飞不会下这个手!
“她是怎么死的?我怕你知道答案后会更加痛苦。自杀,一瓶鹤顶红就葬送了林菊若的人生,换来你和云千雪的伟大爱情……”燕烈目光一冷,出言毫不留情。
景飞闻言,气急攻心,手上握的剑也随之颤动起来……“哐啷”一声,坠落在墓前的石道上,几乎无力承受这样的指责:“我不信!”菊若的死对他来说是抹不去的愧疚与伤痛,可跟千雪有什么关系?
燕烈看在眼里,步步紧逼:“若不是她,你以为千雪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出得了皇宫?”
“所以你杀了她?”
“杀她的人不是我,是你!她虽然是西燎的皇后,可却只有你……能让她不惜性命!”说话间,仿佛早就准备好似的,燕烈自袖中扬出一方丝绢,直直砸到景飞身上:“瞧仔细了上面的绣字: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1)轻若尘是翰日国有名的才子,为何改‘西南’为‘东南’就不必我解释了吧?她的心从来没有跟着人来到西燎。”
景飞失神地抚过丝绢一角栩栩如生的雏菊,眼前闪过菊若淡淡的笑颜,不忍……人淡如菊,命薄如纸,是他把她推入了如此残酷的轮回里。家道中落,半生萧条还不够,丧母远嫁,芳心苦碎还不够,最终竟是红颜泣血,客死异乡……他在菊若短短的一生里表现得多么残忍?他以为她虽然外表柔弱但是内心坚毅而骄傲,所以,在选择了千雪以后对她几乎不曾再流露过一丝的柔情,因为他知道,菊若不屑于这样的怜悯。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什么也不要给。在一年前的明心殿,她跪在父皇面前答应和亲的时候,景飞就看懂了她的眼神。纵然风雪满天,仍是无畏。也因着这样的眼神,他暗自说服自己,菊若有足够的坚强去面对自己的命运,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成全她仅有的骄傲。如今想来,当时的念头多么自私,他错了,错了……
看着景飞的心痛,燕烈终于抑止不住内心的快感。哼!他答应菊若不杀上官景飞,却可以让他生不如死。看着今日的结果,竟比让景飞血溅当场更为痛快。他是男人,自然了解男人的心理,有个女人爱他爱到愿意为他而死,而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会非常折磨人。他就是要挑起景飞的愧疚,以后,不管他生命里有多少个女人,但这一个他会刻骨铭心地记得,如影随形,至死难忘。
“还要问吗?需要我描述一下具体过程吗?那天她放走云千雪后就在揽月轩服毒自尽了,临死还求我不要杀你,让你们夫妻重聚。我都答应了……从此,你们再无后顾之忧,爱怎么幸福就怎么幸福去吧……哈哈……”说到后面,燕烈的话语中已经掩不住狂乱与心酸。他觉得自己仿佛不受控制了,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犹如持刀的刽子手,一下一下凌迟着眼前的灵魂。凭什么上官景飞可以如此轻易地得到,千雪是这样,菊若也是这样……
景飞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在燕烈含着恨意的控诉中,胸口气血翻滚,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燕烈踩中了他的软肋,揭开了心底深藏的伤疤,原以为不去碰触就可以逐渐痊愈,没料到里面早已血肉模糊。暮色迷蒙中,他不经意地抬眼,居然看见了千雪仓惶奔来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她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怎么可以再次出现在燕烈面前……
“你怎么样了?”千雪见景飞神色有异,一下越过南宫白先一步扶住他。
南宫白亦迅速执起了景飞的手腕,很快回应了千雪的焦急:“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导致气血紊乱,并无大碍。”
千雪稍稍放下悬起的心,抬起眉来,正巧与燕烈的眼光直直对上。他恨她!只消一眼就看出来了。忆及那几个月的柔情和宠爱,千雪有些窘迫,别过脸去。这才发现南宫白一直盯着眼前的墓碑,神情沉静而哀恸。她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墓碑上,只有那三个大字是触目惊心的,果真是“林菊若”!
“景飞……我们走。”燕烈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多作停留。她之所以追出来就是怕景飞迷路回不去了,所以她死也要陪着他……
“这不是朕新封的贵妃吗?你不跟朕回宫,还能去哪里?”燕烈出言讥讽。
景飞反射性地紧紧抓住了千雪的手。这个动作更惹来燕烈的冷笑:“上官景飞,跟着你的女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林菊若是为你死了,可千雪为了你又少受过苦吗?当初,你一定恨我夺人之妻吧。可机会是你给的,你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子,让她失忆流产,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里……如果不是撞到修文,她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千雪颤声打断燕烈的话。他够狠!怪不得景飞会被气到吐血。
“我有说错一个字吗?”
看着景飞一脸默认而无语的痛苦,千雪眼中涌上泪意,他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任由燕烈这样伤害?难道他不知道如此的自我作践只会让她也跟着心碎吗?
深深吸了口气,千雪迎着燕烈的注视,傲气凛然:“景飞唯一的错,就是太在乎别人的感受了,这是你永远也做不到的。因为你的心太高……我要的从来就不是滴水不漏的保护,跟心爱的人比翼双飞,翱翔万里才是我毕生所愿。如果跟他在一起,苦难是必需经历的,我同样甘之如饴。”
这话说得在场三个男人俱是一怔,滋味各自复杂。南宫白苦笑着低语:“想必菊若也是同样的心思。”
燕烈颓然后退了两步,南宫白说得很对,林菊若的确不曾对景飞有怨,是他利用她的死亡来打击她所爱之人。卑鄙吗?只能说爱上上官景飞的女人都是疯子。
“我们走……”景飞拉着千雪,他不想她再面对燕烈眼中莫名的暧昧与眷恋。
燕烈望着他们的背影,并未阻止。那个女子,那个他曾经含着满腔柔情拥在怀中的女子,竟不曾回头留恋一眼。
“千雪……你对我不公平,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为了你做到……”他声音低哑而温厚,千雪背脊一僵,几乎无力招架。
“你迟了……”她还是没有回头,紧紧反握着景飞的手。
天边换上了一勾残月,惨白如各人的心情。她握住的手没有温度,他的眼底不再清朗,他的心里究竟压了多少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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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注:曹植《七哀》(又名《杂诗》或《怨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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