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云府,夜幕沉沉,主人云天筹已在床榻上躺了十日,脸色如白纸,气息似有还无,紧闭的双目在众人的企盼中始终未曾睁开。号完脉,南宫绚敛眉藏下叹息。立在旁边的傅婉盈殷切地问:“南宫姑娘……”
南宫绚看了眼握在自己腕上那双荏弱苍白的纤手,心中实在不忍,目光越过云夫人,身后的千雪同样以哀伤而充满期望的眼神迎向她。但是千雪比母亲清醒,她很快从南宫绚的闪躲中了解到了那抹不忍……心陡地一沉,明眸蓄泪,幽幽掠过父亲和母亲,好害怕会同时失去他们两个。回来两日,她只能无奈看着体弱的母亲日夜守在床边,憔悴心碎……什么也帮不上,站在双亲背后,心里无声地流泪,泪痕如伤痛,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娘……”千雪不禁伸手紧紧抱住了母亲,藉望可以稍微给她一丝坚强的力量,可自己的身体……同样的冰冷。
“已经第十天了,如果……云大人今晚还醒不过来,恐怕回天乏术……”南宫绚艰难地说完,长长叹了口气,颓然步出卧房。
室内死寂,傅婉盈竟是出奇地冷静,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绝美的容颜上泛起一朵温柔的微笑,轻轻执起丈夫的手,目光一直望着他,瞬也不眨:“雪儿,我想跟你爹好好说会儿话,你乖……先回房睡吧。”
千雪低首行礼,几乎忍不住轻泣出声,好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一个字:“是……”流连再三,终是无力,跌撞着退了出去。
傅婉盈的眼睛一直不曾离开云天筹,自南宫绚宣布残忍的消息开始,她的心跟着丈夫的生命一起残喘。三十年了,御花园里平淡的初初相见,那个有着淡雅笑容的少年如今已是两鬓微白。他给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独一无二的深情,朝夕相伴的安稳,美丽可爱的女儿……该知足了,从现在起,轮到她给予了。
“婉盈……”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熟悉却陌生。她转头,仿佛看见了纠缠自己多年的宿命,曾经的遗憾云淡风轻。
“你来了?”
上官鸿点点头,他方才遇见了南宫绚,已经知晓云天筹的病情。原本以为,他们之间的牵挂早已随着婉盈嫁入云家而了断,可在天筹推开他的那个瞬间,他明白了,这个举动不止因为他是帝王,更因为是朋友……好多年不曾想起的过往,在云天筹为他受伤后一下子涌进脑海。六岁上书房时,父皇带来的那个伴读成了他唯一信赖的朋友,密谋夺位的功臣,然后……也是夺他至爱的情敌。心上的结缠得那么死,不止因为婉盈是婉盈,也因为天筹是天筹呵……所以,他无法原谅。
婉盈对着丈夫柔声轻笑:“这下好了,相公,皇上来看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希望看见他的。”说罢便起身招手叫上官鸿过来:“皇上,你也跟相公说说话。南宫姑娘说这样也许能喊醒他呢……”
“婉盈!”上官鸿上前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满眼俱是怜惜,“朕……对不起你。”
傅婉盈怔了怔,自他手中挣脱:“他的伤口好深,好深……”
上官鸿不明所以,以为她是说云天筹胸口上的箭伤。他自然知道那个伤口有多深,那不是支普通的箭!御医说了,矢上有钩,加上射箭之人内力深厚……当初若贸然直接拔箭,定是血肉翻飞,当场毙命。只能用小刀将伤口挖开,他在旁是亲眼看着的,挖得好深,血水泼了一盆又一盆。所幸天筹有很好的武功底子,如果换了旁人,哪能撑至今日?
“朕知道,朕知道,是他救了朕的命。”
“不,你一直都不明白,他的伤……是我给的。”婉盈苦笑着,将一个陈旧的荷包递到上官鸿手中,“还记得吗?这是我原本准备送出的心意,可是,那年你说要娶林家的女儿。我收起了它,整整二十五年。”
“这……”上官鸿盯着荷包上的绣字,震惊得无法开口。竟是这样……当年,他恨天筹横刀夺爱,没想到是他自己将原本握在手里的珍贵悄然放走了。原来,婉盈当初选的人是他,是他……可她为什么要嫁给天筹呢?仅仅因为他不能给她那个名分吗?
“有些事情,一旦失了时机就永远地错过了,你我便是如此。我永远无法原谅你当年为那名位权势弃我而去,更不可能在强权的逼迫下成为后宫众多妃子之一。可是你不明白,还叫我等你……只有云大哥,他了解我所有的心意。什么都没说,他轻易就猜到了我的决定。”
“所以,你就这样另嫁他人!”上官鸿听到这里,怒气一下便冒了上来。为何原本属于他的幸运会落入他人手中?恨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婉盈的坦白,真相却更教他难以接受。
“我自然有嫁他的理由,直至今日,未曾半分后悔。”
那抹坚定刺痛了上官鸿的眼:“为什么要告诉我?依你的性子,不是应该一直藏下去吗?”
“藏着,是因为还在乎;说出来,是已经过去。皇上,婉盈别无所求,只希望您善待千雪,她何其无辜?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出生。您就真的忍心让她承受你所有的愤怒与报复吗?如果……您真的怜惜过婉盈,就请你放过她吧。”婉盈说着,双膝屈地,恭恭敬敬磕下头去。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多年放不下的遗憾,因为是遗憾,所有一直记得,任错觉将它无限放大。原来,真正离不开的,早就融为骨血,一下扯将出来,翻江倒海的疼痛。她爱得理所当然,爱得浑然不觉,如果不是这场撕心裂肺的变故,她可能永远睡在那场青春年少的迷梦里。云大哥……相公……天筹……为何不能醒来听我跟你说呢?婉盈没有后悔,从来就没有……
上官鸿颓然跌坐在椅上,闭眼吞下所有的辛酸。她说已经过去……怪不得,怪不得她今日如此坦然。默然无语,良久,他才有力气撑起身子,朝外头轻喊:“起驾回宫!”
满脑的混乱和复杂,他没有留意任何的异样,他也没有想到,今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天筹,亦是最后一次见婉盈。
第二日,云府来报,云天筹与傅婉盈夫妇失踪,跟着他们同时不见的还有一名老管家。谁也不知道,云天筹究竟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仿佛就像尘埃,他们在风里消失得非常彻底,将半生沧桑,前尘旧梦,甚至骨肉亲情尽数抛闪。上官鸿轻抚着婉盈留下的荷包,敛眉轻叹:“好狠的心……”他到云家探了千雪,以为她会有双亲的消息,谁料到依旧是空。千雪那丫头……不哭,也不闹,但是所有人都看得见她的哀痛,都知道她强撑的伪装。
“你怨吗?”
“千雪替爹娘开心,他们总算可以无牵无挂地比翼双飞了。”她恨什么,娘亲给了她最仁慈的答案,不知道就可以当作有希望。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已不是他们可以负责的了,一切……须她自己去把握。
上官鸿却无法有千雪那样的情绪,祝福……那是他永远都做不到的,他当然恨,恨婉盈的狠心。只是,这么多年,他觉得有些累了。
望着眼前有些失魂的皇帝,千雪忽然感到了他的可怜。不惜一切代价夺了至尊之位,也许,他是个不错的皇帝,可是,他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权力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却始终抓不住人心。这个君王……在孤寂中变得自私冷漠,对身边的人只是命令,无人能分担他的苦涩与心痛,又抑或是,因为得不到,他的狂妄拒绝了所有的温情?不管如何,结束了……爹娘多年的负累终于卸下,就算……就算付出了残酷的代价,他们终是各自偿了心愿,生死对他们来说也许已经不重要了……可是她呢?她被抛弃了,一个人游晃在空荡清冷的云家大宅,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每天都必须说服自己爹娘不再回来的事实……
“把府上的事情了结了,丫头,你也该回宫了吧?”
“回宫?”千雪低低重复着,回宫做什么?
“自然要回宫,继续当你的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给不了婉盈的,他要给她的女儿,也许,十七年前他抱着刚出生的千雪订下婚约时就有这样的心思,不过当时更恨罢了。
千雪被那“母仪天下”四字震得心惊。他不是嫌她不够规矩,嫌她任性妄为么?所以才会有那场冲突和离别,怎的现在又许下这样的承诺?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相信君王的承诺。从来都是君心难测,日后,只要情势发展不如他心意……一切又会回到原点,她和景飞仍旧握不住自己的未来。而且,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措手不及,麻木至今仍难接受现实。想起爹娘一生与皇家牵绊,勾心斗角间错累了多少深情,她……还要重蹈覆辙吗?
“千雪福薄命薄,怕是承受不了父皇如此的厚爱。”
上官鸿有些恼怒:“怎么一样的不识抬举!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吗?景飞是皇长子,继承江山大统是他的责任。况且,世间有哪个男人愿意一生只守着一个女人安逸度日?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相公才华出众,存了济世雄心,想要创立不凡的基业吗?用柔情缚住男儿壮志,这就是爱?还是……你只想要一个终日守着你无所作为的丈夫?哼!你要这样的丈夫,朕可不要这样的儿子!”
千雪在他的逼视下几欲发疯,可她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说得很对,刺中了她心里最在意的部分。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是不同的,女人的心小得只能容下平凡安稳的小小幸福,不需要富贵荣华,单纯而美好的耕织生活亦能让她们心满意足。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只有女人才会这样想。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她没有任何理由让景飞放弃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这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上官鸿拂袖离去。如果婉盈当年的拒绝是因为他先娶正妃辱她心意,千雪又是为了什么?看来,她比她母亲还要倔强骄傲。不过……上官鸿眸中闪过一簇暗火,他清楚的是,若他还想要景飞这个儿子,千雪亦是非要不可的。所以,他的提议,她高兴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悲的,喜的,时日不管,依旧悄悄流走。当庭院里的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千雪知道,冬天快要来了。这些日子,她静静地呆在府里,跟账房的伙计核算云家的田产、商铺等等,能托管的托了最信得过的老属下,能送的送给了最需要的人,能卖的也尽数抛了出去……忙碌近半月,总算全部打理妥当。府上的下人也遣走了大半,留下的都是看房子的。这间祖宅传了三代,就算没有兄弟,她也要好好守住它,这里……每个角落都撒了他们一家人欢笑和幸福,永远是她的家。
没料到她的平静很快就被琐事干扰。爹娘失踪,一夜之间权倾朝野的云府几乎可以说是树倒猢狲散,往日的辉煌灿烂再也无法维持,人们经过门口的时候甚至觉得那牌匾也不再威严如昔。千雪行在府中,不时便会听见下人们小声的抱怨。不是这个货短了就是那个什么缺了,商铺的老板也开始给白眼,抬高价格欺负人。爹爹为官多年,结了不少政敌,如今……碰着机会就免不了寻衅一番。千雪叹口气,无奈苦笑,没想到权势还有这么多的作用呢?她本无心于此,所以对那些小事并不理会。可这日……那愉王府的小王爷上官延飞不知从何处得来云府的地契,带了一众家奴上门要收云家祖宅,她这才知晓事态严重。
云家的房契一直是锁在账房的,怎么会流到了外人手中?美目扫过,管帐的老关“扑通”跪下:“是老奴教子无方,前两日老奴家的那个小畜生欠了赌债,悄悄偷了账房的钥匙,才会,才会……”
千雪心里顿时凉意蔓生:“这么说来,外头小王爷手里的地契是真的!”她深吸口气,对方虽是王爷,可这儿毕竟是云府,以情理推之,应该不至于为难吧?用银子赎回来就是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轻松。上官延飞认得她,但是却坚持要这间宅子,更狂妄地表示欲将此地改建成风月寻欢之所。
握着手心,千雪只觉浑身冰冷,羞辱悲愤间,她脑中竟飞快回响起了那天上官鸿临走前意味深长的警告:“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作了什么打算么?别把寻常百姓的日子想得太简单,自幼生在权贵之家,不管你心里如何不屑,但是无法否认它已经是你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了。最后……会发现没了它,你过得很不自在。”原来,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证明自小被云家珍爱的云千雪只能是养在深闺的娇兰,禁不起任何的风雨,她一直向往的自由其实是噩梦。怪不得云府近来会遭遇这么些大大小小的不顺,一切全是预谋。
如此……她先前的好言礼待都是枉然,横竖这上官延飞是不会将地契还给她了。真要去求皇上吗?这么一去,等于是某种意义上的屈服,等于是变相的应答。她和景飞……真的可以在宫里相伴到老吗?会不会到最后,佳偶变怨偶?况且……他们之间还有尚悬待决之事,菊若留给他的伤痛……他好了吗?
正在双方对峙僵持时,上官鸿身边的近侍王公公却突然出现在云家。原本张牙舞爪的上官延飞闻言亦是惊怔,千雪冷笑着低哼了一声,就知道这人是狐假虎威的主!现在正主儿登场了,他自然害怕。果然,上官延飞急急找了藉口很快离去,留言日后再商议此事。
千雪遣退了左右,王公公这才上前行礼:“奴才参见太子妃!”
“公公亲自前来,事情不简单了。”
“奴才奉了圣上口谕宣娘娘您即刻进宫。”
“即刻?”千雪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派的人方才还在这耍花样,怎么这会就要她立刻进宫了。若是他想用圣旨,还须等到此刻?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即刻。皇上特别吩咐了,还不是决定的时候,这次是秘宣,娘娘无须作任何准备。”
千雪只觉得心越悬越高,不是接她回宫的?那……她没来由地恐慌起来,仿佛……仿佛等待她的是一场她不想要的意外。这个皇帝不会要她的命,却有力量掌控她以后的人生!她知道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不会是毫无理由的。可她能拒绝吗?
嫣儿伺候她加了一件白色的薄狐裘披风。出了云家大门,天色已变,越发阴沉了。冷风袭来,竟连带着吹落了几片晶莹的雪花。千雪掀起轿帘,不免一阵感伤,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轿子行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便停了下来,千雪一路有所思,亦没觉察轿夫的脚程比平日轻快许多。她下轿一看,竟是到了南书房的玉阶下。四周只有值勤的侍卫,太监、宫女都不见影儿。
“娘娘,皇上在南书房宣见您,一会儿您直接推门进去就可以了。”王公公嘱咐完这句便领着轿子退了下去。千雪独立在阶下,抬眼望着金碧流光的雕檐画栋,一股不知名的劲力压在她胸口,几乎扼住呼吸。她收了思绪,拉紧身上的披风拾阶而上。
门口没有任何人把守,她轻拍两声后便径自推门而入。正厅里空空的,并不见上官鸿,倒是右侧的偏间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怎么皇上不止召见了她?循声走去,她正欲撩了珠帘见驾,却在伸手的瞬间缩回。那个背对着她跟皇上谈话的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景飞么?他、他回来了,可是却没去找她!
千雪倏地躲回门角,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怕……双手紧紧纠着手里的绢帕,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声音。她极力镇定,希望自己可以调整好心绪,可接下来,里头的对话教她再也无法有任何的心思顾及这小小的细节。
“你老实跟朕说,这个位子你真的不想要吗?”上官鸿的语气有些凝重,可见之前他们谈得并不愉快。
景飞沉默着,千雪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沉默不就代表了犹豫吗?他觉得难以回答了,对吗?纵然知道这样的偷听似乎很不合宜,可她真的很想知道,景飞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面对她时,他不忍她受苦,他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他可以潇洒地说不爱江山爱美人。这世上有不爱江山的男人吗?况且,景飞还是皇长子,生来就具有继承大统的优越命运,有什么理由让他不爱江山?毕竟是她太过贪心,不仅不愿自己委屈丝毫,也不愿他委屈半分。其实……她也作了让步的打算,如果他要,她亦可以成全他的志向。只是如今事情恰在这个欲成未成的端口……恰逢云家变故,爹娘抛了半生情累远走,她心里百般滋味,一时下不了任何决定。面对景飞的迟疑和沉默,千雪有些失望,有些无奈,一滴清泪无声,自眼角悄然滑落。她该体谅景飞,可她不知道伤心来自何处。景飞……皇上在这儿对你好言相劝,可是,你知道他怎么对我吗?云家祖宅的地契此刻还押在上官延飞手里。
“你不说话,朕当你的答案是肯定的。”
“儿臣的立场,父皇应该很清楚。身为皇子,说不想是骗人的。可是……我有更重要的东西去珍惜。”
上官鸿了然一笑:“你是指千雪。她跟这个位子并无冲突,江山美人,朕都给你。”
景飞愕然:“父皇……”
“你是我一早指定的太子,前些年你暗里干的事情……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么?朕是由得你去,不然你怎么可能在宫里无声无息地自由进出?孙贵妃也不是等闲之辈,她就那么差劲,行动次次失败?”
“您的意思是说……你都知道!”景飞虽然猜到父皇对自己以前的作为有所了解,却未料到竟至如此地步。这么说来,年幼的他可以躲开孙贵妃的无数次暗害,父皇并未袖手旁观。他心里有些挫败之感,但更多的……是说不上来的感触。为了母后,他是怨父皇的,可毕竟是自己亲生父亲,自古情爱皆难由人,皇帝也逃不开,因为傅婉盈,这三宫六院都被辜负了。父皇的确可恶,却也可悲,他恨不了一个可悲的人。
“朕都知道。但是……朕并未阻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日后要成为一国之君,这些小风小浪是必须经历的。你是太子,朕从来就没有质疑过。”除了他认为景飞是最适合的人选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景飞的嫡长子地位,这对朝局来说是最稳定安全的。所以,去年旭飞生辰时,景飞在齐芳宫拒绝纳妃的话让他尤其震动,长子不是嫡出,的确是一桩隐患。他无语反驳。
见景飞虽然万分震惊,却仍是不回话。上官鸿继续说道:“朕明白……千雪那丫头的性子是倔强了些,以后你再慢慢管好她就是了,朕不会再难为她。之前,朕要了她来作媳妇确实不怀好意,不过……唉,婉盈临走前还只求了朕这么件事,日后,朕会善待她的,你且放心吧。这样说,你还有疑虑吗?”
“儿臣……一时无法回复。”他的确心动了,可想起千雪,景飞还是无奈留下模棱两可的答案。这关系着他们共同的未来,他不能一个人决定。
上官鸿难掩跃上眉梢的喜色,他听得出来,景飞松口了。
“你最后会答应的。唉……知父莫若子,当初你本来是要退婚的,若非朕以江山相许,还说服不了你呢。可见,你心里并不是全然的不在乎。再说,这也是你母后唯一的遗愿,你就真忍心辜负?”上官鸿不禁又趁势追加了一剂猛药,只是,动情得意间,他忘记了仍在门角静听的千雪。他也不会预料到,这番话将把一颗原本就脆弱不安的心生生撕裂。
砰!外间传来不寻常的异响,然后是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上官鸿瞬间沉下脸色:“糟糕!千雪……”景飞闻言,心顿时沉入了谷底,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如散珠般坠落,抓不住的……他突然很想嘲笑自己。千雪,外头的人竟是千雪!抬眉深深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而后——似风一样撩开珠帘冲出去……
上官鸿颓然跌坐在椅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计划会在自己身上出了乱子。室内恢复了宁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偏门上的珠帘仍在轻轻晃动。
黄昏的宫廷依旧飘着白雪,暮云夹着寒气,低低笼罩着这片起伏的琉璃瓦。千雪没理会身后的呼喊,只晓得向前跑,远远地躲开。她一点儿也不冷,额角还渗着薄汗,可她的心好冷,冷得发疼。景飞纵身一跃,轻易拦在她面前,伸手就着她奔跑的力道稳稳将佳人抱进怀里。
“千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千雪根本静不下来听他的解释,无奈又挣脱不了:“混蛋……我恨你……”
“就算恨……你也无法摆脱我,这辈子我缠定你了。方才父皇提的那件事,发生在我还没爱上你之前,这样……你也要计较吗?”感觉到怀中人已经不再挣扎,他不着痕迹地放柔了动作,却仍是抱着她。安静下来,两人方才发现竟贴得如此紧密,近到可以清楚感觉到对方的鼻息。思念多日的容颜就在眼前,景飞恨自己的不清醒,总是要经历锥心刺骨的疼痛,他才明白什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怀,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独自在西燎的这些日子,他联络南宫家和西燎军队,杀燕廷锴,活捉上官孟飞,剿了那帮乱臣贼子……双手染满了杀戮的血腥味儿,仍是那个冷情的上官景飞!无人明了他心中的恨意,如果不是这些人,千雪不会受那么多苦,千雪不会稀里糊涂地当了燕烈的妃子,就连……就连菊若,也许都不会死。他必须向燕烈,也向自己证明,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所以,父皇重新向他提议的时候,他再次心动了,千雪和江山,他都要,他有能力要,不是吗?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景飞的眼神在瞬息间表露了太多的东西,千雪读不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贪心的人原来不止她一个。江山美人,呵!能和翰日国的江山相提并论呢,她该感到荣幸吗?只是,江山只有一个,美人却可以有无数个。她到底没有信心比下去,她到底害怕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变得斑驳不堪。每个皇帝的后宫,至少须有一宫三院。这是翰日国开国皇帝定下的祖制,为的就是防止皇帝独宠一人,引来后宫干政、外戚篡权、偏信偏听等种种后患,宗族不会允许,朝臣们也不会答应。他究竟懂不懂,她爱他爱到无法跟任何人分享。可她有权力叫他放弃吗?皇上已经作了让步,他许下承诺不会再为难她了……她若再要求,是不是显得太不近情理?
“好!我不跟你计较这个。那你说,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到相府来看我?你不知道……我爹他……”
“岳父大人的事情,我在玉漱关就听说了,所以才一路快马加鞭回来的,谁知在相府外竟被父皇的人拦住了……千雪,为什么云府周围会有……”还有,父皇为什么要安排千雪听见刚才那段谈话?也许,是自己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
“我不知道。”千雪摇摇头,她不想说出真相引起景飞父子嫌隙。狗急了会跳墙,谁知道皇上急了会做什么?该屈服吗?目前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怎么办?
景飞狐疑地看着她,她回答得也太干脆了些。
“我宁愿你发脾气,千雪……我怕极了你的隐瞒,因为……你真正在意的事都藏在这里。”景飞轻轻点着她心口的位置。
“是吗?也许吧,伤了痛了……谁还有心情跟你发脾气?可你连对我大声说话都不曾,是不是藏了更多?”没有吵闹和冲突,因为情况比这更坏。他觉察到了,她迂回地承认了,只是,依旧无法坦白。
“傻瓜!那是因为我舍不得对你大小声。”
玉臂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千雪低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怎么样?”
“你希望我怎么样?”
“我希望……你继续好好过下去,娶别的女人,跟她们生一堆孩子……”然后做一个好皇帝,成就流芳千古的基业。后面那句她尚未说出口,景飞的身子已明显变得僵冷。她望着他,近在咫尺。他生气了,一贯清淡的眼眸里燃烧着抑止不住的怒火。她知道说这样的话会惹怒他,可她控制不了心里疯狂的嫉妒。
“你狠……”景飞咬着牙,只挤出这么两个字。跟着,他伸手将千雪推离了自己身边,在她说了这么残忍的话之后,怀里的温暖变得好讽刺。
骤失依靠,千雪跌坐在初积的薄雪上,手掌蹭起破碎的雪花,冰冷霎时传遍全身。她用尽力气撑起身子,再也不敢看景飞一眼,仓惶而狼狈,只想离开。横里伸来一只手臂,强势而坚定,紧紧圈住了她。低哑的声音自耳后清晰传来:“我说过,缠定你了。所以,你休想丢下我一个走!从这一刻开始,我会寸步不离地盯着你,直到你打消这个念头为止。”
“你……”话语在瞬间破碎,记忆中一种深刻的疼痛自腹间传来。千雪摇晃着紧揪住景飞的衣襟,她脸上的恐惧吓得他跟着慌了心神:“千雪,千雪……”发生什么事了吗?
“快……御医,孩子……”她喃喃着重复这几个简单的字眼。
景飞不敢耽搁一刻,抱起她施展轻功往宁安宫奔去。她不能有事!失去了千雪,其余的一切都无法美好。他不是有意的,方才……只是心碎了,紧张了,她竟有独自离开的想法。
风雪依旧,今夜的宁安宫……注定不能宁静……
灯火影映处,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步履焦急,加棉被、送炭火、抓药、熬汤……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每个人的眉间却都是笑意,因为他们的太子妃不仅回来了,而且还怀了身孕。这可是嫡皇孙,对皇家、对朝廷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殿下,娘娘的身体暂时无碍,只是……怀孕初期胎儿还不稳定,须多加注意,要小心调养才是。”
初期?景飞脸上没有丝毫即将为人父的喜悦,有根刺扎在心里,他无法忽略。
“孩子多大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稳定平静,可床上的千雪还是在他询问的那一刻僵白了脸色。
“据臣的估计,大概有一个月了,各种症状都还不明显,但确实是喜脉。皇室后继有人,实属天下之幸。”
“你先下去吧,记得定期安排人来宁安宫替太子妃诊脉。”
“是。”
老太医一走,卧房内就剩下景飞和千雪二人。千雪终于按捺不住怒气,伸手抓起刚刚服完药的空碗向景飞扔去:“滚!我不想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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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唐。王昌龄《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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