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文景肯定不能拉着祁文晏往余氏屋里去。
所以,从祁正钰院子出来,祁欢就直接追出了福林苑。
又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她料想祁文景就算再急眼也不能公然把祁文晏往大门外送,就直奔了后院方向。
为了赶时间,她一路小跑,一路追到栖霞园门口也没见人影就问那里看守的婆子:“我父亲方才回来了吗?”
当值的婆子连忙出来应声:“未曾见得。”
今日家里不会有访客,又因为过年,主子们都比较宽容,又赏赐了好些吃食下来,几个丫鬟婆子正聚在耳房里吃酒闲聊。
不过为了不耽误事儿,这屋子的房门一直是开着的。
门口还坐着个嗑瓜子晒太阳的小丫头。
这样七八双眼睛一起盯着,总不能连两个大活人进了院子都瞧不见。
那婆子见她神色略显凝重,就又试探着问:“大小姐要寻人吗?那奴婢……”
“不。我就是刚在祖父那里没看见父亲,以为他回来了。”祁欢道,“你们玩你们的,没事。”
她转身出了园子,只能回头又往前院方向找。
同时——
脑子也一刻没闲着,整合目前所知的种种信息与线索,推断事情的来龙去脉。
之前祁正钰为了挑拨大房夫妻二人的关系时就明着说了祁文晏其实是祁文景的私生子,当时祁文景虽然没开口承认,但也一直没否认,他的这个态度甚至导致祁欢一度信以为真,真当他是在外面养了外室生了儿子,但是这一家子又想继续哄着杨氏这个财神爷供养他们,父子俩唱了双黄,老头子替祁文景背了黑锅。
虽然杨氏笃定祁文景做不出在外养小这样的事,并且也用她无懈可击的逻辑说服了祁欢相信,可……
这一直以来,祁文晏的真实身世在祁欢这里就始终成迷。
单是冲着祁文晏的样貌长相,他跟祁家父子肯定是有血缘关系的,这个应该做不得假。
而且——
如若当真不是什么血亲,当时老头子作妖都逼到那个份上了,以祁文景一惯软弱的脾气他也不应该会死扛。
这就导致祁欢还一度揣测……
是不是老头子在外惹了风流债,并且留了种,但他自己不知道。而他又是个极度要面子的人,有可能因为看不上祁文晏生母的出身,一旦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可能连孩子都不会留,所以祁文景这才挺身而出,声称这是自己的儿子给带了回来。
因为依着老头子的野心和狠心程度——
他绝对做得出,为了名声就对自己的私生子下黑手这样的事。
但是他得指望祁文景稳住了杨氏,以保一家子的荣华富贵,祁文景说这是自己的儿子,他却必须得帮忙出主意并且善后,否则一旦祁文景为了这个私生子撂挑子和杨氏闹掰……
祁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一重推论和逻辑,祁欢也曾一度以为自己拼凑的八九不离十,无懈可击。
祁文景事后一直还对祁文晏的身世缄口不言,讳莫如深,所以这么久以来,祁欢都是默认了祁文晏其实还是老头子的种这一重猜测的。
尤其——
那天一家人闹翻之后,私底下她偷听祁文景和祁文晏说话,其间祁文晏提到老头子对不起他生母,还称祁文景为兄长,这个辈分就更不可能差了。
直至今天,因为一间老字号的首饰铺子,牵扯出她已故三十余年的姑祖母。
祁文晏没事儿为什么用她姑祖母的名义经营着这么一家首饰铺子?
除非——
他与对方有所渊源!
可是以他的年岁,他出生之前祁家的这位姑祖奶奶就已经香消玉殒,再到他进长宁侯府的门之后,时过境迁,祁家上下甚至都已经鲜少有人提起这位姑祖奶奶了,按照正常情况来说,祁文晏既不该跟她有所交集牵扯,甚至连听都没怎么听过。
就比如祁欢——
她来这边就快满一年,大大小小的事件与风波都经历了不少,也听过一些有关这位姑祖母的传说……
却是直到今天,机缘巧合之下才终于知道了对方的闺名。
不是她不够警觉细致,而是这个时候的人过分的重视孝道和辈分,做儿女的正常情况下连父母的名讳都不会提及,更别说是一位已经故去多年也没留后的先辈了,谁会没事儿还特意打听她闺名为何?
但是随着众钰斋与祁家还有祁文晏之间的这些关系浮出水面,一条崭新的线索就被带了出来。
如果祁文晏一定和这位祁家姑奶奶有交集……
他若是祁众钰的儿子,那么就是祁文景的表弟,理所应当称呼祁文景一声兄长,并且这样他与祁正钰还有祁文景父子依旧是很近的血亲,他的生母,也的确是遭过祁正钰的迫害。
而如果当真这就是真相的话——
祁正钰这个嫡亲的妹妹当初就应该没死,而只是掩人耳目离开了祁家?
如此……
从祁文景拼着叫妻女误会他背叛也要维护祁文晏这一点上看,他肯定是知情人。
而祁正钰……
他肯定不知道祁文晏其实是祁众钰的儿子,但祁众钰当年其实只是死遁一事,他究竟知不知情呢?
祁欢思绪纷乱,正想着……
冷不丁一抬头,就看前面不远处,就在她之前等祁文晏进府的地方,祁文晏披着一件黑色貂裘斗篷的背影正稳稳地站在那里。
祁欢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四下扫了眼,却并未看见祁文景的踪影。
她这会儿其实是有点怕祁文晏,并且也不是很有胆量与他单独相处的。
毕竟——
她这三叔手眼通天又深藏不露,绝非善类!
现在正赶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又耳朵犯贱,听到些不该听的……
他要是现在凶性大发起来,祁欢可不想做他手底下的炮灰。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差点也就脚底抹油了。
只是——
还是那句老话,跟真正的聪明人打交道,最忌讳的就是自作聪明和自以为是。
祁文晏将她那点小心思看的透透的了,一定知道她根据以往那些星星点点的线索和踪迹,现在已经差不多够她拼凑出了事实的真相了。
她现在揣着这么大的秘密还刻意躲?
迟疑只是一瞬间的事,祁欢随后就定下心神,暗暗提起一口气,继续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
祁文晏早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却是一直等到她走到了近前才转身。
祁欢刚张着嘴要叫“三叔”,撞上他毫无温度的两道视线,声音就直接卡在了喉咙里,倍感窘迫。
祁文晏整个人都像是罩在一层冰冷的迷雾之下,但他此时的表情也只是冷凝,并没有疯狂扭曲。
他看着面前噤若寒蝉的侄女儿,果然还是一惯的风格,犀利直白:“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他了?”
他问,语气却是无比笃定的。
祁欢的脑子里其实是有一半无限趋近于空白的,但好在她的应变能力尚可,抿了抿唇,尽量保持着一个友好又镇定的态度,慢慢地开口:“姑祖母的事,我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一点儿轮廓……如若我听到的那些传闻属实,那么确实……从三叔的立场上,祖父他确实罪该万死。”
利用自己的亲妹妹,甚至逼的她不得不假死脱身,这么些年流落在外,有家不能回。
她话说得很慢,一来是怕说快了会控制不住艰难才能稳住的情绪,二来也是方便察言观色,一旦发现对方情绪不对,好立刻拐弯自救。
祁文晏看着她谨小慎微的神情听着这极尽委婉的言语,他便知道,他这小侄女儿其实知道的也很有限。
曾经的那些年里,他母亲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连祁文景都只知皮毛,更别说是祁欢这样一个晚辈了。
虽然人的苦难从来都不该拿出来做为宣泄情绪的出口,可是有太多的事压抑在心里太久,即使他不想也不屑宣扬……
没有人知道,尤其是祁正钰那种衣冠禽兽,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他真实造的孽!
他惨然笑了一下,却是突然发问:“这一生直至百年终老,你应该也一直都会记得你母亲的样貌长相吧?”
这一问,着实与前面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突然至极。
祁欢不期然狠狠愣了一下,神色瞬间转为迷茫。
下一刻,她就看到这男人眼底卷起几乎可以吞噬一切的滔天恨意。
可——
他的音调语气却还是冷静自持的。
他说:“可是我从来就不知道我母亲的模样,从我出生到七岁她为我父亲殉情殒命……因为她是从大觐流落过去的孤女,我父亲的家族瞧不上她,恨她自不量力毁了家族里最出色的子弟,所以他们在她身上下了蛊,致使她容貌溃烂损毁,又每日承受蛊毒噬心之痛。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父亲自始至终从未放弃过她,可是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却又无时无刻不是备受煎熬。他们死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觉得有多哀痛,只是想他们终于解脱了……”
祁欢看着他平静的面孔和幽深可怕的眼瞳,有那么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倒流,整个人都被无边的恐惧冻住了。
虽然祁文晏只是寥寥数语,她看见的也是一场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
一个前途大好的世家子弟,扛着来自整个家族的压力,只为护住自己的妻儿。
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时时刻刻都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才能留在自己的夫婿和儿子身边。
那足足七年甚至可能更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一家三口虽是完整齐全的一家人,却应该也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痛快的活着的。
然后,祁文晏说他母亲最终是殉情而死,那就说明他父亲也不是正常死亡。
而那时候的他——
一个七岁的孩子,家破人亡,在至亲之人惨死时都已经不会感觉到悲痛,反而只能怀着感激之心庆幸他们终于解脱……
只要是一个活着的人,就一定会有情感,痛苦之时不会感觉到痛苦,那就只能说明他是用别的情感取代了这种情绪。
譬如——
仇恨!
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心,又该被折磨炼化到一种怎样冷漠又扭曲的地步?
而这一切的一切,又都要从祁正钰逼得自己的亲妹妹无法在祁家立足说起……
这一刻,祁欢才终于能够完全明白祁文晏对整个祁家的冷漠,以及对祁正钰的痛恨,尤其是在他回来之后,发现这个老头子依旧是唯我独尊的一副做派,对自己“已故”的妹妹也没有丝毫的愧疚悔恨之意。
祁欢的整个身体都是僵住的,动弹不得,但是她的牙齿在不期然的微微打颤。
她用力的互相捏着藏在手捂里的双手,试图用痛感来进一步稳定自己的情绪,迟疑又艰难的开口:“我知道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一说,可能现在我说什么三叔也会觉得我是说风凉话,可是您既然都已经忍了这么久了……”
祁正钰多行不义,她心里都厌恶至极,很多时候会觉得忍无可忍,就更不可能劝着祁文晏宽宏大量,说什么死者已矣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之类的废话。
她只是想要确认,祁文晏下一步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他都招惹了云澄了,引着人家小姑娘动了情,虽然只要云澄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现在想要抽身出来应该也不会很难,可是因为云澄及笄宴上他俩坐一起的事,现在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他要是这么个心态的话,怕是很难跟人家踏实过日子的。
祁欢不会自不量力到想要试着解开祁文晏这种人的心结,但是同为女子,她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云澄无辜成为他手里的炮灰……
但是情爱之事,却又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她这会儿就支支吾吾,生怕问的不恰当了反而适得其反,再将祁文晏给惹毛了。
祁文晏见她目光闪躲,吞吞吐吐,就没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接茬过来,却是一瞬间浑身上下笼罩的冰雪消融,自嘲的露出个笑容来:“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要说服你与我同仇敌忾。说实话,我对这个祁家并无眷恋也没好感,曾经是因为你父亲,我听了他的劝,尽量不要去同那老头子计较陈年往事。可是现在……”
他的表情,骤然严肃下来,甚至带了几分威胁的郑重意味,目光深深注视着祁欢的面孔:“我需要这个身份,只要旧事不曝光,我会顶着祁文晏的名字循规蹈矩过完这一生。”
他又说,“过去不重要,它只是……也不可能被抛弃!”
对祁正钰的恨,对他祖父,对姬家,对整个大成宇文氏的恨,都不是他想要忽视,它们就能不存在的!
就是害怕会像今天对着祁正钰这样,突然遇到一条导火索,那些努力克制压抑的情绪就瞬间崩盘爆发了。
毕竟——
他心胸狭隘,心思偏激,从来就不是个宽宏大量能一笑泯恩仇的人!
祁文晏闭上眼,长长的,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祁欢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很深的挣扎与疲惫。
她再次用力抿了抿唇,带着某种决心,又再明确的确认了一遍:“你是为了昭阳公主殿下才想维持现状的,对吗?”
祁文晏睁开眼。
他的面容依旧冷峻,眉眼之间却现出几分柔和平静来,苦涩道:“很奢侈是吧?我这样的人,原是不配的。可是我最近常常在想,若我母亲当初没有被逼背井离乡,她是不是就该像云澄一样,鲜衣怒马,快意顺遂的过一生。”
他不知道他母亲的模样,想象中好骑射的她应该会和云澄所差不大。
于是,最近便生出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他得和心仪的姑娘在一起,圆满安稳的过一生。
这样,也算是变相弥补了他父母那悲惨坎坷一生里的遗憾了。
而他内心深处那些扭曲的怨愤,等着这样一路走到生命的尽头,应该也就可以被遗落在时间里点点滴滴的温馨美好治愈,直至最后全部被抚平化解掉。
他不是个好人,拿云澄当救命的稻草和疗伤的良药!
他的秘密永远都不可能说给云澄听,但也总需要有个人知道,说出来,他才能自欺欺人的觉得自己还是坦诚敢作敢当的!
而祁欢,是目前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她足够聪慧理智懂分寸,并且大家还有个利益关系一致的立场,他并不担心她会泄密或者背后捅自己刀子。
“我懂了。”祁欢点点头,随后也露出个笑容来,“云澄是个好姑娘,三叔得好好待她。”
叔侄二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的约定。
祁文晏没再说话,两人对视一眼,他便转身离开了。
祁欢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快速的淡出视线,眼底却慢慢浮现一层森冷的阴霾。
她转身,没有再去找祁文景,而是直接回了春雨斋,给星罗吩咐:“去叫卫风把云芷提出来,当众杖毙,告诉府里,这就是背主之人的下场,叫他们以此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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