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周谦的14岁生日。
他母亲颜娅难得起了个早,在中午的时候端上来一个蛋糕,说是要给周谦庆祝生日。父亲周崇山倒是照例不在。
颜娅那天的精神倒也不错,少见地对周谦表露了关切,问他最近一次考试的成绩,问他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还问有阵子没看见白宙了,晚上要不要叫他过来吃饭。
周谦一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后来被问烦了,便问母亲:“还问我老师呢,你知道我上几年级了吗?”
颜娅果然一愣:“初一,还是初二?”
周谦当即翻了个白眼,颜娅犹豫了一下,再要问的时候,他就翻脸了,筷子一摔要起身走人。“我晚上不回来。”
整天蔫蔫儿的颜娅不知道这天是怎么被触动了神经,难得生了气。
她叫住周谦,用有些尖锐的语气说:“你的生日,我的受难日。谦谦,怎么说我都是你的母亲!你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么久以来,你哪一天给我好脸色?”
周谦回头,浑身竖起刺,冷笑着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好脸色?你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你难道不是早就把我卖了?我还叫你一声妈,已经够算对得起你了!”
那个年纪的周谦当然远不如后来沉得住气。
外加上母亲的话让他精神又不稳定了,当即浑身躁动起来,他折身走到餐厅里,把没吃几口的奶油蛋糕端起来,直直就朝颜娅砸了去,把她精致美丽但了无生气的脸庞、华美的手工旗袍弄得一片狼藉。
颜娅气得发抖,也端起了一块蛋糕走到周谦跟前,扬手就要朝他面门招呼过去。
不过最后她到底没有这么做,只是把蛋糕狠狠砸在了地上。
抹了一把被奶油糊住的头发,她抬手指着周谦说:“你没资格指责我!”
周谦反问:“我为什么没有资格?”
颜娅道:“因为你欠了我!”
周谦很尖锐地回应:“我怎么欠你了?你说的不会是你在我身上花的钱吧?可那不是周崇山挣的么!怎么,周家终于要倒闭了,你担心没人当你的atm了,要提前找我要债?你放心,等我再长大一点,全部还给你!”
深深吸一口气,颜娅开口了。
她表示最初确实与周崇山是真心相爱的,发现他的真面目后,她曾有三次想过离开他——
第一次,她发现他在外面包养情人,发现他不是她想象中完美的男朋友,她决定离开,跟周崇山连分手都说了,可就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一来,她有点没舍得打掉这孩子。二来,周家人知道这件事,各路亲戚出动轮番找她谈,她耳根子一软,同意了结婚。
第二次是周谦一岁的时候。
颜娅身体不好,生周谦的时候去了半条命,他一岁的时候,她的身体才勉强从生产中恢复过来。
那晚,看见周崇山居然带着情人来家里过夜,颜娅再次下定决心要走。并且她也真的那么做了。可在回到她的老家后,周谦忽然得了间质性肺炎。
一开始,颜娅独自一人带周谦去的当地县城医院,那里医生水平有限,把他的病情当普通感冒治疗,可一个星期过去,他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有一次直接高烧昏迷,再拖延怕就是要死了。
走投无路,她联系了周崇山。靠着周家的关系,周谦被连日送往临市最好的儿童医院,这才查清楚病因。,
那件事让颜娅意识到,她一个人举目无亲,根本照顾不了周谦。
第三次,周谦五岁,周崇山赌输了钱,第一次对颜娅动了手。
意识到丈夫逐渐变得面目全非,颜娅又想走了,行李都收拾好了。她正式向周崇山提了离婚。
她无权无势,没法找到好律师跟他对簿公堂。而周崇山说了,要么她永远安心留在周家,要么净身出户。
颜娅狠狠一咬牙,说自己只要带孩子走,其他什么都不要。
可就在那日,周谦先是吵着要什么动漫人物的绝版模型,颜娅说没钱买,周谦跟她哭闹了一天。后来他又是嫌阿姨买的刺身不新鲜,要吃刚从北海道空运过来的,颜娅怎么说都没有用。
其实颜娅知道,那么大点的小孩子懂什么空运的海鲜新不新鲜?他也不过是鹦鹉学舌,成天跟着周崇山耳濡目染,学了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浮夸作风。毕竟周崇山混的圈子里,大多都是根本上不了档次的暴发户。
可这让她意识到,她离不起婚,养不起周谦。
抛下儿子自己独自离开,她做不到,最后就只能留下,依附着周崇山而活着。
絮絮说了很多,吸一口气,颜娅恢复平静。
她这番话好像把她自己深深地说服了,于是理直气壮地看着周谦,又补充了句:“我早就有机会离开周崇山这个人渣,不必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因为你,我才被困住了。周谦,你是我牺牲了所有自由换来的。你欠了我。”
周谦几乎笑了。“你牺牲了所有自由?我怎么没看出周崇山这么重视你?我更没看出他重视我这个儿子!他为什么非要把你困住?”
颜娅道:“那是他后来赌多了心性邪了。曾经他很看重我,占有欲也很强。他可以在外面找情人,但他要求我必须专一地守着他!
“他曾经也非常心疼你的。至少从周家有后这一点考虑,他对你也还不错。这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只是他后来越赌越大,输得越来越多之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总之,在我还能走得掉的时候,我没能走掉。拖到现在,你让我这个十几年没工作过的人怎么养活你?周谦,是你拖累了我。”
周谦脑子犯了病,气疯了,也没有再与颜娅争执,但当场把餐厅里能砸的都砸了。砸完他就跑出了家门。
原本跟白宙约了下午一起去天文博物馆、晚上再一起吃饭看电影的,周谦也没赴约,一个人跑到了他们常看星星的天台上吹风。
后来也不知道白宙是怎么找过来的。
那会儿周谦已经冷静很多了。
出于某种隐秘的顾忌,他从来没有跟白宙提过张彦军的事情,这次也单只是说和母亲有矛盾而已。
被颜娅激得犯了病,周谦刚才没顾得上反驳她,这会儿想明白了,越想越气,忍不住逮着白宙絮叨:“她说的是什么屁话?她找不到工作,是我的问题吗?她自己怎么不学习进步呢?
“你妈妈确实冷漠了些……但她工作确实厉害。她大学就把cpa考完了,在会计师事务所那么忙的情况下,她还能自学英语报考aa。对比之下,我妈她天天睡觉看电视自我厌弃,花周崇山的钱也花的心安理得,她怎么好意思说是被我拖累的?”
深吸一口气,他再道:“还有,什么她因为怀着我才没能离开……那个时候我是什么啊?我就是她肚子里的一个没有思想的胚胎。我还能主导她?是打掉我,还是留下,都是她的意志,她凭什么怪我?要是我有选择,我才不会投胎到周家!
“说什么怕养不起我也很可笑。我那会儿才五岁,我懂什么?周崇山身边的暴发户一个二个都作风浮夸天天攀比,我学了几句嘴,是她当了真。不、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懦弱,她……”
周谦的话语忽然弱了。他迎风站着,埋着头不说话。
白宙上前,伸出双手轻轻端住了他的脸,慢慢让他抬起头。
一开始周谦不愿看白宙。
但在白宙的坚持下,他到底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相碰,风吹起周谦额前的碎发,白宙看见了他通红的眼睛。
“没事的,周谦。”白宙转而轻轻揽住他,不断拍着他的脊背,“我知道你其实很在意她。这不是什么羞于承认的事。”
再开口时,周谦果然哽咽了,接着先前讽刺颜娅的话起了个转折。“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说得也不算全错。我会觉得……觉得她很可怜。
“她心理已经病态扭曲了。她觉得她在用陪周崇山睡觉这件事挣钱养我,所以把我——”
所以把我卖给张彦军这件事,没准她内心深处不仅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这是一种报复、和她自我补偿的方式。好似这样了,她就能觉得平衡一些。
这句话在周谦舌尖一卷,但他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颜娅从小长得漂亮,在家,父母把她当小公主一样捧,在外面,无数男生愿意为她鞍前马后,她从小就没吃过苦,也早早习惯了不努力。
后来她爸妈意外车祸去世,只留下她一个。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她遇到了周崇山,装得像救世主、像踩着七彩祥云拯救她的英雄的周崇山。
她从小就是被精心呵护地长在温室里的花。嫁给周崇山,她从温室去到了牢笼。可她只能待在那座牢笼里,因为她从来不具备独自在外面生长的能力。
这又完全能算是她的错吗?
年仅十四岁的周谦远没有智慧想清楚这个问题。
虽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彼此间毕竟有着一层亲缘关系,毕竟颜娅有过真心待他的时候,由此,不比憎恨周崇山憎恨得那么干脆,周谦对颜娅的感情实在要复杂很多。
只是他在对白宙诉说的时候,脑中不免浮现了颜娅的脸——
她苍白而美丽,像易碎的玫瑰,秾艳的五官、永远淡淡皱着的眉头,她身上有种病态的破碎美,像笼子里即将死亡的鸟,它的身上披着夕阳的光晕,像是要为太阳殉葬,这让它的死亡显得竟有些华美。
后来治愈了周谦的是白宙写给他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天色渐晚,他们干脆就近去了图书馆。
周谦看书,白宙在写字。
周谦认出他是在某张明信片上写字。
因为在图书馆,他很轻声地问:“这是写给我的?”
“嗯。”白宙没抬头,同样轻声回答,“前段时间跟我妈回老家探望姥姥,顺道去了一趟那边的古镇,看这明信片挺漂亮,就买了。等会儿给你看。”
白宙这么说,周谦也就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收到了。
正面是南浔古镇的风景,青瓦、白墙、石板路、小桥流水,不同于大城市的风光,很容易让人的心沉静下来。
翻到背面,是白宙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我们。”
看完这句话,周谦再去看白宙。
窗外夜色已暮。白宙的眼睛跟夜空一样漆黑。灯火照进去的时候像星星。
他注视着白宙的眼睛。
星星也正注视着他。
这话醍醐灌顶,周谦读懂的瞬间心就平静下来了。
大雨忽然倾盆而下,像变幻莫测的命运。
听着耳畔的急雨,周谦笑着骂了句脏话:“fuckthelife”
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lifeislife”
这期间白宙始终凝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了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个世界有时候糟透了。
可无论是暴雨倾盆,还是酷暑寒冬,他们会一直陪着彼此。
少年人在图书馆里许下隐秘的诺言。
一个说得认真,另一个也听得认真,并且记进了心里。
所以在后来发誓的那个人不辞而别时,另一个才会因为以为他毁约而伤心失意了许久。
时间回到此时此刻,周谦在绿竹猗猗的竹林边握住了白宙的手。“那会儿被你惯坏了,年轻气盛脾气不好,一点都不肯低头,尤其不肯对你低头,居然跟你生生赌了一年的气,以至于一年后才知道——”
停顿了一下,周谦又道:“在那之后我就对自己说……把你找回来的几率大概是万分之一。可如果真能把这万分之一赌赢,如果你真能回来,我就永远也不会对你生气。”
“那你是不是食言很多次了?”白宙淡淡笑着揶揄他,也是为了打破此刻沉重的气氛。
周谦大言不惭。“我没有食言。那些都不算。小情趣而已。你不懂。”
两人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颜娅的墓碑前。
现在夫妻合葬墓很流行。不过周谦没这么搞,颜娅和周崇山的墓地一个最东一个最西,遥遥不可及,中间隔了个山头,连两两相望都做不到。
来这里其实也是周谦的突发奇想。思及往事,心情难免有些沉重。好在跟白宙闹这么几句,周谦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
他再看向白宙,说:“不管我跟母亲有什么仇怨,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去理清楚了。不过你还有机会。我知道,你既已成了人,就不会无罣无碍。”
沉默许久,白宙回握他的手,点点头。“嗯。我知道。”
周谦静静瞧了他很久,又笑着道:“她已经知道我们在交往了。”
白宙也笑。“我觉得她一直很喜欢你。她觉得性格深沉不容易亲近。倒是你每次来我家都笑嘻嘻的,跟她说的话比我跟她说得多。”
“我是很招家长喜欢。”周谦道,“我也很招你弟弟喜欢。他挺可爱的,跟你长得很像。”
“嗯。”白宙俯身靠近,额头抵上他的,“不过等他再大点,就别见他了。”
“吃自己弟弟的醋啊?你好小气哦。”
·
锦城的风俗是,扫墓要上午去,大概是因为午后阴气就重了。
不过周谦百无禁忌,和白宙在墓前聊了这么一会儿,天已是黄昏。
二人互相打趣几句冲散了来时的沉重心情,也说清楚了很多事情,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墓地忽然生了意象——
那个时候周谦转过头,打算走前再看一眼墓碑上颜娅的照片,忽然一缕雾气如幽魂般从墓地里窜了起来。
紧接着雾气中凝出一张脸,却不是颜娅的,而竟是吴仁的。
周谦表情严肃下来。杀气已骤然袭至。
一道凶悍至极的鞭影直扫周谦面门,千钧一发之际白宙手执通体漆黑的唐刀稳稳落在他身前,唐刀挥出霸道气劲,将突兀而至的鞭影逼退。
那一瞬周谦很快扫了周遭一眼,奇怪的白雾笼罩在这方寸之地,他和白宙就像是突然被带到了其余空间维度。
与此同时白宙双手交握刀柄,嘴唇微抿,眼神凌厉,猝不及防抬手就挥出了第二刀。寸寸草皮翻飞,白雾也被活生生砍出一道口子。
这两刀似乎只是在试探对手的力量,白宙心里有数,连接起盒子力量的同时,正欲砍出第三刀,便听到一声:“等等——”
简短有力的这声落下,白雾深处走来四个身影。
先前那个显得有些清冷的声音继续道:“无意冒犯。刚才你们看到的就是吴仁真正的魂灵。周谦,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很希望再与你见一面。”
简单的停留了片刻,那声音再道:“答应我两个条件,我让你见他。第一,将尸胡的尸体交给我;第二,告诉我那个‘坐标’。”
周谦手掌握住白宙的手腕,朝他摇摇头。
唐刀便消失于无形,若叫现实中的人看来,就跟这来无影去无踪的白雾一样诡谲。
很快,一个人率先从白雾中露了正脸。
他穿着一身浅棕色风衣,瞳色跟衣服一样,在黄昏的余韵里显得淡棕偏金。眉眼显得很是清冷,偏偏他左手手腕有着与自身气质违和的一根艳色红绳。
“谁啊你?”望向那人的时候,周谦眉眼睥睨,嘴角似笑非笑,语气倒是很冷,毫不客气道,“一上来就装神弄鬼,二话不说先招呼我一顿鞭子,你既如此不客气,我又凭什么要听你开条件?”
那人静静打量他片刻,开口道:“你好,我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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