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这边,仍然一个晋兵的影子都看不到,连数百里内的斥候、也没有发现敌军动向。
但陆抗、朱绩等人心里知道,浩浩荡荡的晋军、已经来了!
陆抗左手扶着剑柄站在城头,正面向北方。秋季已经起了北风,袍服被吹得、贴在了他长身而立的身体上,原本面如冠玉的脸也有点发白,他不禁虚着眼睛眺望远处。
城外飞着小雨,雾沉沉的景象,光线很暗,大中午的时辰、竟然有了一种黄昏时分的错觉!天上的云应该很厚,但雨幕雾气之中、根本分辨不清云层的位置,只是莫名觉得云层压得很低,让人有些许窒息之感!
不过他很快明白,那种压抑感不是因为景色,而是迎风。风力压在口鼻上,着实影响呼吸。
陆抗获得荆州大都督朱绩的准许之后,已抽调江夏郡的部分兵力、正在乘船西来;而他自己则提前到了。陆抗本想先去乐乡拜会大都督,听说大都督在江陵巡视、这才直接到了江陵。
城楼重檐的下方,有三个人,除了陆抗、荆州大都督朱绩,自然还有江陵督全熙。
朱绩是个面部骨骼突出、棱角分明的魁梧汉子。这时朱绩唤了一声“幼节”,顿时让陆抗感觉到语气很亲近,简单一句、已然表明朱绩对陆抗的态度,仿佛胜过了一番促膝长谈。
现在朱绩对陆抗十分敬重,对他的感官应该也极好。因为陆抗在送前妻到建业的期
间,曾极力推举朱绩为荆州大都督,这事已然传到了朱绩耳中。这不是陆抗最想要的结果、他其实想自己做大都督,却是最现实的选择!
陆抗的父亲做过丞相、功劳比朱然还大,他是可以尝试争取一下荆州大都督的;更别说西陵的步协,父辈同样是名望极大的丞相、且身为皇亲国戚,当然有资格竞争。然而陆抗仍旧在背地里、极力推举朱绩,关键这事还成了!其中多少还是因为有陆抗的情面。此事在朱绩心里,不仅是人情,更是对朱绩的品行、才能和名望的尊重认可!
朱绩招呼之后,陆抗便收起了远眺的目光、拱了一下手回应,随即说道:“建业的增援不够,好在任命了君为大都督,至少能避免荆州诸镇各自为战。只不过大都督面对的形势,殊为不易阿。”
从朱绩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受用的感受,不过他没怎么表现出来,接着便严肃地说道:“重任如山,却总要有人承担起来。”
两人交谈之间,一旁的江陵督全熙、则没有要揷嘴的意思。全熙大概也知道,两人在确定相互间的情分和信任;虽然陆抗没有邀功,朱绩也没有提起举荐之事,大家没有明言,但其实已经算是说了。
形势压力很大,不必多言,陆抗与朱绩便沉默了下来,很快就要换话题。
三人都默默地再次看了一下城外的光景。远处有一条汉水的支流、循着西南
流向,但是河道被大堰阻挡,人们在城上便能隐约看到一片汪洋。
而且大堰不止这一处,西北的沮水、漳水流域,也由于堰坝堵塞而河水横流泛滥!
过了一会,陆抗便指着远处,开口说道:“全将军先不要掘大堰,待发现晋军南下之时,才挖开堰堤。”
全熙立刻转头,脱口道:“好不容易修好几处大堰、可阻晋军,为何要掘毁?”
陆抗镇定地说道:“若是晋军把大堰占了,用船运攻城器械、粮秣辎重,如何阻挡晋军?”
全熙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道:“单靠堰坝,着实难以挡住晋军。”
陆抗道:“但只要临时挖开堤坝,泡了数月之久的土地,全是泥泞,舟车便都难以行进。如果晋军要来攻江陵,粮道必定十分艰难;我军在夏口附近的云梦泽还有船只,彼时再出一支偏师轻兵,寻机沿汉水北上袭扰,晋军的粮道更不好维持。”
荆州大都督朱绩颔首道:“幼节之见,颇有道理。此役晋军的弱点,不在于人马不够多、军力不够强,而正在于粮道!”
陆抗之前便发现了全熙的一个特点、嘴不是很严实,因此预先商议方略之时,并没有让全熙参与。但到了这个时候,陆抗也不必瞒着诸大将了。
于是陆抗看了一眼全熙,说道:“晋军大举南下,不用怀疑,关键就在西陵、江陵!”
他停顿片刻道,“我军只要守住了西线,别的地方
即便一时吃了些亏,也很难改变形势、造成天下格局不可逆转的变动;多半只是丢失了几个城镇,军民遭受一些伤亡和劫掠,最终晋军仍不得不退到江北。”
朱绩也说道:“故此我军的方略,便是守住江陵和西陵。先是破坏敌军粮道,在江陵北面形成沼泽泥泞、以奇兵从侧翼袭扰,皆是为了粮道。
然后敌军发现江陵暂不可攻,只能选择攻打西陵;但敌军补给困难,又蹉跎时日,我军便可以集中兵力守西陵。如此拖延时间,等到春汛、或是援军到来,敌军便会自退。”
全熙听罢点头称是,接着轻叹道:“不过,此役如此避战、着实有些憋屈。”
陆抗立刻侧目,心说这样的局面,能守住就不错了、而且也是最可能实现的战役目标。
幸得朱绩是大都督!因为其父朱然、便曾凭借苦守江陵的功劳,而誉满朝野;所以朱绩对于守城的选择,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时朱绩却说道:“听说晋国出兵、乃皇帝亲征,此番大举来犯、耗费糜大,若是无功而返,在退兵之时、再被我军抓住机会反击打败一两场;其威信扫地、国内生变,那时我国便有机会了。”他顿了顿又冷冷道:“卿等别忘了,秦仲明可是篡位称帝!”
陆抗终于不禁提醒道:“不过,西线受水陆两面夹击、实力悬殊;守住了西陵江陵,社稷才能得以保存,吴国可谓
度过一劫。因此只要防守成功,已是不世之功了。”
他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大战的关键是目标明确,只要战役达到了目的、无论攻守都是胜战。”
朱绩听到这里、大概觉得陆抗的话很有道理,眼睛里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并微微颔首。
陆抗见状,才心下稍安。毕竟朱绩才是荆州大都督,只要朱绩认可他的见识、采纳了方略,部署基本就能确定,别的大将也只能建议。
微微松了一口气、陆抗便展开了手里的地图,看着图上的画面,他前后又想了一遍当下的情势。
陆抗的视线在地图上、扫过荆山和绿林山之间的通道,便是朱然曾经劫掠过的相中地区;继续往下看了一眼、好几处标注大堰的粗线。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西陵城的位置!
此战的难度很高。不过目前看来、机会还是很大,陆抗的信心不小!
他甚至还忍不住有点期待起来。乃因此役虽如全熙所言、乍看有点憋屈,但只要是有识之士,便能明白其中的难度。打赢越难的仗、当然得到的名望越大。
尤其是等到建业诸公确定了、晋军精兵强将真的在西线,到时候朝廷众臣多半还会感到后怕!
陆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很不明显的笑意。这时他忽然发觉、大都督朱绩在观察自己,他抬起头来,当即与朱绩对视了一眼。陆抗只是下意识的表情,但叫大都督看见亦非坏事。
只有全熙有
一会没说话了,陆抗这才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尚在建业之时,听说孙峻在朝中专门告诫过诸将、别想着投降。而面前的全熙,好像与孙峻的来往比较密切!
陆抗在內斗权谋方面,比起父亲更加小心谨慎,心思较多、也更识时务;但他也并非谄媚、不要脸面之人。上次在建业他便是这样,向孙峻表明了态度、却没有做出主动巴结的姿态。
于是陆抗说道:“我军诸将往往进取不足,但守城保土一向用命。只要吴国社稷存续,吾等便是国之肱骨、朝廷顶流,谁会愿意做晋臣?屈膝投降即使能得宽恕、留得性命,那时也难免屈辱,受尽冷落,何苦来哉?”
他是故意说给全熙听的,却也不是胡说。陆抗生为丞相之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但他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价值得到认可!
打赢这一仗,便能救国存亡、获得应有的尊荣地位,并且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因此他一直都很尽力,正是问心无愧!
果不出其然,全熙立刻被陆抗的言论吸引,转头过来,微微有些诧异道:“陆将军说得不错,大将军也曾言及类似的道理。”
全熙在荆州这边有几年了,人没在建业、却知道孙峻的言论,确实与孙峻常保持着联络阿。
朱绩也坦然道:“先父为抗击魏军、多次在荆州浴血奋战,吾家深受皇恩,我岂肯投降?卿等与我并肩作战,此役
定可击退敌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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