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掠过运河,曾经最为忙碌的粮船,现在全部停留在白马湖之南,如此往南百五十里,便是五雉县,五雉县的最南端,便是大江。
每一条停业的舟船之上,或是贴着赤侠像,或是悬挂着一枚桃符,其中意味,大抵上就指着魏赤侠能够保平安。
斩妖除魔,自然没有妖邪敢上门。
只是,跟妖魔的危害相比,此时艰难谋生的贩夫走卒,更担忧的是明天还有没有果腹的食物。
「土地何在?!」
落在五雉县城外,附郭的小城,还驻扎着守备兵卒,这里的百户官精神萎靡,卫士更是面黄肌瘦。
填饱肚子,成了一种普遍都要琢磨的头等大事。
「大王!!」
本地的土地公钻出地面的时候,看到是魏昊,顿时大惊,然后喊道:「大王,时下国运压制,大王要小心啊。」
「无妨。」
魏昊摆摆手,寻了一块石头就地坐下,然后问土地公,「这里靠近大江,也是鱼米之乡,可怎么也大多面有菜色?」
如果只是纤夫、漕工,那还能用失业无钱来解释,可本地的大头兵,也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那就说明出了问题。
「去年秋收欠收,今年五雉县还要向江阳府上缴十八万石粮食,酷吏横征暴敛,最后要上缴的,又何止十八万石啊。」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上缴这么多?!」
「说是‘边饷」,江阳府知府为了升官,便接下了这份差事,江阳府三县要管着二十万大军三个月的粮草。一个五雉县,就顶了一半。」
荒谬!」
魏昊闻言,勃然大怒,要是分摊几十个县,完全没问题,一个县去扛着十万大军的人吃马嚼,这不是瞎胡闹吗?
可是,魏昊又沉默了下来,这种事情,或许以前是胡闹,可是现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甚至能想到,这江阳府的知府,大概是朝中有贵人扶持,他的升官发财、加官进爵,应该就在这一铺「边饷」的征收上了。
曾经的粮饷重地,并非只有江阳府。
江淮大地,哪里不是鱼米之乡?
可惜现在「三灾」肆虐,根本没有那样的条件。
谁能为分忧,谁就是朝廷的能臣干吏,谁就可以加官进爵。
这很合理。
「时下等着苦熬春耕的百姓,没有十万,五万八万总是有的。」
土地一脸难受,「大王,五雉县百姓现在苦啊,再不想想办法,就要饿死人啦。就跟......」
话语戛然而止,土地公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魏昊知道土地公想要说的是淮水两岸的百姓。
「大......」
土地公期盼着抬头,看着魏昊,尽管这位大王只是凡人,而他是神灵,但此时此刻,神灵束手无策,而凡人,或许会闯出一条路来。
「通知本地妖仙,告诉他们,我很快就会北上平妖荡魔。」
言罢,魏昊起身,直接飞天遁走,留下了一句话给土地公,「把此事也托梦给本地百姓!」
掠过江岸,魏昊横渡大江,江南岸,五峰县的枯骨山已然清晰可见,持戒骷髅大将缓缓地站了起来,既惊讶魏昊的突然出现,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善哉……」
持戒骷髅大将口中诵念经文,全身白骨有隐隐有金光闪烁,
魏昊看到之后,便知道它的修为已经增长。
「行者,家乡可安好?」
「自是太平无事。」
巨大的骷髅原本是八十丈身量,现在已经是九十九丈的极
致,再有寸进,就是百丈。
不过,魏昊能够感觉到,持戒骷髅大将似乎是有意压制了境界的提升,特意卡在了这个极限上。
此时的持戒骷髅大将,就相当于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修为的鬼仙,但实力却是压倒性的。
「行者,我欲举事反夏,同时北上降妖荡魔……」「魏昊悬浮在空中,看着巨大的骷髅,「行者可愿助我?」
「善哉……」
又是一声唱喏,骷髅的眼窝中,缓缓地诞生了灵火,持戒骷髅大将的声音就像是瓦缶碰撞,似金石之声,却又并不激昂。
「吾阴魂不散至今,等的,便是一个觉悟的机缘……」
巨大骷髅缓缓说着,「即便‘大孝大愿安忍不动静虑深密菩萨,转世为人,吾亦不会心生向往,唯有此刻,当慰慈肠。」
此言一出,整个枯骨山陡然震荡,一座座骸骨从中爬了出来,大量的骷髅兵卒,开始朝着江水前进。
江底,浩浩荡荡的骷髅大军,就像是得到了一个不可拒绝的命令,机械地、僵硬地去坚决执行。
「这些,都是本乡子弟的祖先……」
「不是谁都会含笑九泉……」
「总有不甘……」
持戒骷髅大将牙齿碰撞着,「吾为开路先锋,以壮声势。」
奇怪的号角声响起,在雉水以北,忽然也形成了非常磅礴的声势,魏昊眉头一皱,感受到了其中的变化,顿时愕然:「死
气!!」
阴间有人渎职?!
不!
不是!
魏昊转过身,双目穿透数百里,得以窥探真相!
只看见,一具又一具残破的尸骸,竟然密密麻麻拥挤到一处。
淮阴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仅仅是淮阴城,淮水之南,雉水之北,到处都是这种死气不散的尸骸在活动。
「僵尸?」
魏昊愕然。
「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
持戒骷髅大将念叨这句话,或者说,这是一段描述,一句判词。
水猿大圣的地魂分身,就是有这般超绝神通。
「行者是不是知道什么?」
盯着持戒骷髅大将,魏昊好奇地问道,他总觉得自己跟这位大骷髅的缘分,有点深厚。
本以为会超度大量骷髅,但是没想到,持戒骷髅大将,依然率领着「骷髅海」,并且会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给予自己帮助。
而且,最初的「阴阳灵火」,也是持戒骷髅大将赠送给自己的。
最后演变成了火眼金睛。
面对魏昊的疑问,持戒骷髅大将摇摇头,「吾不知。」
修为的变化,让它也有了些许性格上的变动,多了一些高深莫测。
持戒骷髅大将说完「吾不知」三个字,指骨轻轻点了一下眉心,一团鬼火从中冒出,然后缓缓地渡给魏昊。
魏昊伸出手指,同样轻轻一点,然后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持戒骷髅大将会说出这三个字。
那是无数的记忆,但并不连续,是一个又一个孤立的片段。
同时,持戒骷髅大将自己,并不能确信这些记忆就是真的,是「自我」的记忆,是过去不变的真实,是已经发生的不动过往。
持戒骷髅大将不想误导魏昊,所以它说「吾不知」,剩下的,交给魏昊自行判断。
这是数以万计的记忆,一个个片段之中,有一段,便是有个神君模样的天官,对着茫茫淮水,说出来「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这句话,犹如判词一般,从淮水中分出了一道神
魂。
确切点说,是被镇压在淮水的妖皇身上,抽出了三魂之一。
天界,始终有人想要以人间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哪怕是仙神,也是棋子,是可以利用可以舍去的棋子。
「吾为开路先锋.……」
言罢,持戒骷髅大将那九十九丈的巨大身躯,从枯骨山中完全钻出,迈步走向了大江,江水不过膝,巨大的骷髅不过问前因后果,只是想要尽一份绵薄之力。
它是什么?
它是烈士残骸的重聚,是阴间「大孝大愿安忍不动静虑深密菩萨」渴望的功行护法。
但它还是诸多今人的诸多前人。
血早已流干,恐有白骨,但这白骨,是今人的先辈。
作为先辈,早已亡故数十年数百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但还保留着对生存的尊敬。
「行者!」
魏昊开口喊了一声,旋即改口,「将军先行,某不日便来同你会师!」
哗啦,哗啦……
持戒骷髅大将没有回应,只是继续过江赶路,双腿分开江水,水流似浪潮,滚滚推进。
是夜,魏昊终于回到了五峰县,但是,护城国运阻挡了他的进入。
城北的乱葬岗,他曾在这里驱鬼,斩杀了不知道多少大鬼,
消灭了不知道多少尸蛂。
「大王?」
「君上怎会在此?」
本地的勾司人正在赶路,一队鬼魂聚集,从乱葬岗前往黄泉。
见到魏昊就在护城河边,勾司人长长的舌头都收了起来,恭恭敬敬行礼之后,还说道:「大王,城隍秦老爷前头还说感应到
大王高中状元,这下真是要恭喜大王了……」
打着幡子的黑白阴差,行礼问好之后,便去忙碌差事,赶着鬼魂,前往阴曹地府。
「呼……」
护城国运就像是无形的壁障,将自己跟城池隔开。
等阴差赶着鬼魂离开之后,魏昊缓缓地伸出手,碰触着五峰县这里的护城国运。
嗤——
一道血箭激射而出,就像是利刃要将手腕切断一样,无形的力量,以一种十分具体的方式,镇压着魏昊。
相较于在国运内部的镇压,此刻更像是一种了断。
「还好......」
血水弥漫在空中,形成了血雾,魏昊以「烈士气焰」为纽带,通过气血,操控着血雾重新回归。
原本被护城国运切割出来的伤口,也很快愈合。
时间缓缓地流淌,魏昊就这么呆在城北乱葬岗,没有去魏家湾,只是等待着从前半夜亥时,到后半夜的子时。
子时一到,魏昊第一次在阳间使用完整的「酆都印」,这是地府府君的大权。
原本他并不能在阳间彻底发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官威、文韵,都随着造夏室的反,彻底烟消云散。
如今的他,不过是乡野一布衣,纯粹的农家子。
无官一身轻,自然可以完完全全地发挥出「酆都印」的权力。
阴间鬼神,不拘强弱,都有最大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可以入梦传话,比寻常精怪的托梦强了许多。
不需要特意靠近,也不需要建立缘分。
只要不是鬼关无名,只要不是住世长生,还会死,还会亡,那么阴间鬼神,就能托梦。
魏昊是大活人,但他也有阴间鬼神的权力。
只不过,他需要一点点小小的媒介,这样,才能顺利托梦。
盘膝而坐,感应着某种联系,仿佛要回
应着某种呼声,很快,魏昊的神识之中,一个又一个魏昊开始分裂,然后其中一根
魏昊大叫:「成了!我先去也!」
「我也成了!我也去了!」
「某且告辞——」
一个又一个魏昊突然消失,他们不是重新合二为一,而是真的消失了,直接从魏昊的神识中抹去。
但他们又不是完全没有方向和目的,魏昊能感觉到他们的方向。
有的去了远方,有的就在附近。
一瞬间,遍布方圆五百里的.…梦境。
诸多小老百姓,诸多寻常精灵,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子时,都梦到了同一人。
一个个魏昊在一个个梦中,说的都是同一个事情。
他五峰魏昊,将聚义反夏,凡是志同道合之辈,不拘人或非人,皆可前来响应。
「……江淮妖氛激烈,魔头肆虐,今日江淮,未必不是来日江东,某欲反夏,亦要北上荡魔,凡有人间猛士,皆可与我同
往!」
「……今日号召四方,尽起甲兵,伐无道、还太平!」
凡是有桃符、飞刀、赤侠像的地方,这些梦中话语,尤为清晰。
雉水跟运河的交汇处,那些修整的粮船之上,多的是饥寒交
迫的纤夫、漕工,于这寒春夜里,陡然热血灌身,竟是一个个热血沸腾醒来。
而后,面面相觑,惊出一身冷汗。
梦,终究是梦。
但是,漕工们在深夜听到了轰鸣声,也感觉到了地面、河流的震荡。
漆黑的夜晚,除了头顶的星空,似乎什么都看不清。
不过他们终究是看清了,黑夜中,有巨大的黑影在前进,那大概是百丈高的巨人,朝着北方,朝着淮水,昂首阔步。
嘎嘎嘎嘎嘎……
古怪的动静传来,终于看得更加清楚,那不是什么巨人,而是巨大的百丈骷髅!
「鬼啊——」
有人惊叫着,整个运河似乎都受到了惊吓。
但是,巨大的骷髅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切,它只是远眺着淮水,然后突然抬手遥遥一指,回头大喝:「全军列阵——」
哗啦!哗啦!
嘎啦嘎啦……
地面的震动越发厉害,运河东西两岸,大量的骷髅甲兵,突然冒了出来,犹如潮水一般,形成了严整的兵线。
盾牌、弓弩手、长铍、枪矛……
该有都有。
「吾辈,陷阵先登!」
持戒骷髅大将此言一出,「骷髅海」爆发出了惊人的叫喊声,只是,这叫喊声,让所有察觉到这一切的普通凡人,感受到的只有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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