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
李跃在东门长廊里一路快走,差不多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出了这皇城大院,出了顺义门后,又立即拐进坊间市集里。
虽是欢闹了一夜,可这坊间里的缎庄、布行、染坊、漆器店等大大小小的店铺依旧大门敞开,熙熙攘攘的人潮未减,饭庄和酒肆冒着白腾腾的烟雾,扑鼻的饭菜香气,李跃马不停蹄的折腾了一晚,现在放松下来便立马觉得困顿不堪。
坊间热闹,招呼客人的小二都已站到了门口。
“客官,里面请。”
“大人,上好的酒肉,这边有请。”
回家睡觉,还是先吃个早点,一下成了李跃纠结的地方。
“公子,吃饭还是住店啊,我们这都可以给您安排。”
一个小二模样的人瞧见李跃正在徘徊不定,立马上前拉住了他道。
刚想推脱,身旁又是靠近一人搭住了肩膀。
“安离兄!”
听着这个声音,他只觉得耳熟,刚一转头果真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允乐兄。”
“你怎么在这?”
这人就是昨天一起比试的卢允乐。
打量了一下面前的李跃,卢允乐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虽说徐长天之前打扮普通却也清爽,可隔天再见,却是一副落魄到被山贼刚袭击过的模样,多少让人有些不忍直视。
“允乐兄,我...”
还没等李跃把话说完,卢允乐像是迫不及待的打断了他,又推开小二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安离,昨天夜里还说去给朝词赋词,今天就又碰见你,这就是缘分,走我带你去烟雨阁。”
卢允乐拉着徐长天一路快走,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弄坊之间。
“不是,我家就……”
不等李跃说完,他便被卢允乐拉了出去。
两人弯弯绕绕一路西行。
起初是卢允乐拉着李跃走,可到了后来就可以用拖这个词来形容,两人拉拉扯扯的扭进了一条巷子里。
“允乐兄,你别这么急呀。”
李跃被扯得有些站不稳身子连忙喊道。
只是卢允乐走的飞快脸色都是变了起来,对于李跃的话更是置若罔闻
巷子里站满了正在朝拜的清真教徒,红色的藏传宗教汇聚成云锦之河,两人这突如其来的闯入,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混乱。
卢允乐频频回头张望,未见巷口另有骚动,低声道:“仅隔一夜未见,安离兄看来是有大际遇了。”
“什么?”
李跃被他拖拽在吵杂的人潮里,听不清身旁的说了些什么。
两人就这么走了一路的小巷,终于在一座别院的门口停了下来,皇宫外的平康坊寸土寸金,能在这里有个这么大的后院,这里面的主人一定非富即贵。
卢允乐通了姓名,由丫鬟引着上了最靠西边的一座楼阁。
楼阁暗香,屋梁楼柱多用青绿之色,连窗上糊的纸都是胭粉之色,看来这定是哪家小姐的闺阁。
“这卢允乐怎么把我又带到窑子里来了?”
李跃心里面暗暗猜想着,忽然记起曾答应烟雨阁赋词之事,心里不禁担忧起来,随即开口道:“允乐兄,我还要回家,不能在这里久待。”
卢允乐听他这么说,只是招了招手并未答话,反倒对着引路的姑娘道:“绿影,找个房间给安离公子沐浴。”
那丫头回身看了眼李跃,忍不住的捂嘴一笑,这些年烟雨阁来来往往的贵公子,何曾有过这般模样的人。
眼前之人虽是生的俊俏,可如今脏兮兮的样子,绝不会比长安城里的叫花子好到哪去。
李跃刚想说话,却被卢允乐按下。
“先去沐浴,事情都好办。”
李跃看了眼卢允乐,又看了眼盈盈发笑的绿影,忙了这一晚上自己确实该好好洗洗,无奈只好跟着丫鬟去了。
看着李跃跟着绿影去了,卢允乐表情却是完全沉了下来,眼神微微一缩像是思考着什么,踌躇了一会,流袖一晃就叠在臂上,大步离去。
李跃跟着绿影来到了一间偏房,没多久就让人就打满了一大池子的水。
春天里的暖日,照得人暖洋洋的,橙橘的阳光透过水雾,染起了一抹充满活力的颜色。
绿影又让人加了些薄荷叶子进池子,可等了半天却不见这位奇怪的公子有任何反应,问道。
“公子,为何不更衣?”
“你还在这呢。”
绿影突然想起什么,更是逗乐了起来:“天气还凉,公子沐浴,奴婢在这可以为您加些热水啊。”
“我不用,我不用你加,你让他们把水放在这我自己来。”
李跃哪里受过人这种服侍,一时间也有些厌烦起来。
“好。”
绿影笑着回答,退了出去。
“我待会让人送些干净的衣服来给公子。”
“不用,你去让人去西头的卫公府,说李跃在这里没衣服穿了,让人送来就行。”
李跃没管绿影的表情,只是看着绿影这丫头走了,也是略微松了口气。
“你在这让我怎么洗,难不成想败坏我侯爷的名声不成!”
李跃被水雾这么一冲,四肢百骸里都是觉得一阵酥软,赶紧褪去衣物好好梳洗起来。
回想起这一晚上的遭遇,李跃也是觉得头脑发涨,便干脆闭上眼睛将脑袋浸泡在热水之中。
水下燥热,每一个扩张开的毛孔都开始刺激着他的神经,之前经历过的事情像是重播一般出现在眼前。
————
监天钦门口。
沈烨拎着金吾卫的令牌,头也不回的递到李跃的面前,道:“拿着这面牌,还请帮我送给一个人。”
李跃看着刻有金字的手令,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接。
沈烨面向沉闷的东方,眉目一紧:“长安隐隐有些动荡,百官哑口不言,却早已分帮立派,如今朝权更是有倾斜的迹象,张婕妤不断吹风联络老臣欲与圣人分庭抗礼,这金吾若是再落入他的手中恐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沈烨终于回首看向李跃,只是夜太暗看不清表情。
“沈某戴罪之身,恐怕是保不住这老友之物,如今沈某还想请你帮个忙。”
李跃虽然深有感触,但也没有被他说动。
“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却也知道这天下的兴盛荣辱,关乎所有人的利益,我就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去保护。
但你觉得陛下会不清楚这些?长孙大人,房相会看不出来?
我爹他难道不知道这里的龌龊事情?”
沈烨瞧他如此说,也不答话,只是慢慢回过头依旧看向东方。
此时,旭日终于大出,灿日之烂洒满长安每个角落,一抹霞光像是为整个城市镀上金耀,辉煌璀璨若九霄金銮天宫,沈烨立于日晷之前,显瘦的身躯拉起了一道狭长的阴影,又将这一切拉回现实。
“若是能赶在沈某宣判前,能将这面令牌送到大云经寺的主持手里,局势可救。”
李跃在水下闷了许久,早已觉得缺氧难受,想起沈烨的嘱托便再也忍受不住立即从水里起身。
和尚,和尚,又是和尚!
李跃没想到一个和尚竟然在大唐有这么大的能量。
在传统文化中,释儒道从来都是三教一体,一千多年来总体上都相安无事。
没有和当权者发生什么过于激烈的对抗冲突,尤其在和平时期,三教都是教化人心的工具,对统治者来说,他们能够更加完好的维护他们的权威。
为了自己安稳,大多数时候,皇权对于宗教都是采取笼络的态度。
相关田赋租税都会相应的减免,以示恩宠。但是,即使这样,也发生了非常著名的三武一宗灭佛。
这四人即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
他们在位期间一改往常的尊崇佛教,反而对门徒众多的佛教展开清洗,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佛教太兴盛,到处都有佛寺、沙门满地。
说白一点就是,和尚太多,国家养不起这一些只知道吃喝拉撒念经的玩意儿,所以需要限制他们人数,四次灭佛都有这样的原因。
自东汉末年,随着战乱、军阀割据导致人口流离失所,乱世人不如狗的现象此起彼伏,老百姓为了躲避战乱四处迁徙,这时候传来的佛教乘着战乱到处发展信众,鼓吹现世的罪都是前世造的孽,要想来世享福就现世修行。
这一说法跟当时的实际情况相当符合,于是间,佛教由一个小众圈子迅速扩大为全国性的宗教势力,无论南北,到处都是和尚、寺庙。
当时的统治者为了笼络人心,对和尚、寺庙减免租赋,收纳人丁,又默认他们圈占土地,结果后面时候,因为长期战乱导致人口锐减,和尚们又圈占了大量的土地,大批的成年人为了躲避赋税徭役而投入空门。
这严重地阻碍了人口发展、财政赋税的征收,皇帝即征不到皇粮、也募不到士兵,而且国家的人口也迟迟不增长。还有大量的铜被铸造成佛像,也不太好。
但是,和尚们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他们平时不事劳作,要么强收民田,要么四处乞讨度日,还时不时的收纳亡命之徒,这一切终于超过了皇室的容忍限度,为了提高赋税收入、增加人口、皇室必须要限制佛教的发展。
三武一宗灭佛就是这样来的。当时佛教已经到了不得不限制的地步,杜牧不也有句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在雨中。
说的就是南朝佛教寺庙的盛况,这个只是南方的情况,北方的更多。
除了唐武宗,其他的人灭佛都是在北方范围内,对南方影响较小,灭佛之后,除了自给自足的禅宗之外,其他的的很多宗派都烟消云散,灭佛的成果非常好,融化铜像铸造钱币、没收土地给平民耕作,驱散僧尼增加人口。
如果这次那大云经寺的大和尚真的迸发出极大的能量话,李跃觉得自己就该考虑和李二商量一下杀和尚的事情了。
刚一起身,水池之外兀然多出一道人影。
“啊。”
李跃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一躲,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你嚷嚷什么!”
那道身影压低声音,话语中隐约带着怒气。
“怎么还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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