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医生,不好意思啊。”
北辰如今是一副胡子邋遢的模样,他捧着雪明的双臂,在大贝克体育场里,要把医生引去另一侧候着。
“这不马上寒假,展博会之前,还有几句话和学生们交代,张医生您要不嫌弃,在旁边候我一会儿?”
雪明点了点头,抱着病历,跟着孩子们一起坐在草坪上。
这位骑士战技的授课老师拨弄开唐装,卷起袖子,把投影仪推了过来。
看得出来,北辰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从一线退下来以后,精神疾病一直在折磨他,这是一种脑部的病理特征,不是什么心情不好,这不是他能控制的。
“孩子们!今天老师得和你们讲个事儿!”
北辰大声喝道。
“不练功,不跑圈,不做体能训练,咱们也不进超市,不背书不讲六艺啦!”
“就说说我的故事,说说我脑子里的这个病啊,是怎么来的。”
坐在草坪上的学生们大多抱着膝盖,一言不发,看着这个邋遢的中年阿叔,看着他们的班主任。
北辰打开投影幕布下的置物格,从里面挑挑拣拣,选出一个落灰的U盘,U盘是贴在一个文件袋上的,正是UB503高地的作战记录——这也是北辰与枪匠并肩作战的回忆。
他一直都没有勇气重新打开这个黄色文件袋,不敢再看一眼。
今天医生来了,有这么一道保险在,他得证明证明自己,他是快刀的战士,是勇敢的红石人,勇气被摧毁之后,依然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要挑战病魔。
“二零二九年十月十日,这是三十七区的大喜日子!”
“恰如烈日穿空,好比晴天霹雳。”
“我作为快刀特勤兵团战斗连的一员,和一百一十九位兄弟,来到云梦泽这座城市,来到UB503高地支援无名氏。”
“敌人拥有十二个战帮,三万一千六百多位战斗人员,后勤队伍和兵工厂难以计数,这座易守难攻的高地是铁打的瓮城,零号站台就矗立在UB503高地金克木所。三十七区原本属于绿石人,也有我的中国同胞,最早来到此处拓荒的就是一群辛勤的,热爱种地的中国人。”
“无名氏的上一次开始联合行动是从春季开始,这场持久的拉锯战将三十六区,三十一区,十七区的诸多战帮余孽赶到了这里。他们试图重新集结部队,吸纳窜逃之敌的力量,重新聚在一处与无名氏作决战。”
“知道了前情的同学,应该明白这是一场怎样艰难的战斗。”
“我们的无名氏没办法进行空降斩首,敌人的防卫力量都是有备而来,如果不能拿下UB503高地,三十七区或许会爆发难以想象的灵灾,化身蝶会再一次降临这片土地,大地破碎山河动荡,从无尽的深渊之底伸出原初之种的触须。”
“当时情况紧急,快刀与众妙之门联络,要往前线投送特勤战斗连的时候,在云梦泽的客运站,有癫狂蝶圣教的战帮余孽在此埋伏。连长立刻指挥各个班组展开战斗,然而敌众我寡,以巨大的牺牲换来战帮的一千两百余伤亡,最终成功突围。我们抵达UB503高地时,一百二十人的战斗连只剩下十六人,而且弹尽粮绝。”
战斗记录在投影仪上映出血红的穹顶,那氤氲的鲜红雾气和炮火狼烟,跟着汹涌的热气冲上天。
“当我见到枪匠时,他失了一条手臂,一条腿,瞎了一只眼。”
“我没有把连长带来,也没有把万灵药带来,只带了十五个弟兄来。枪匠的伤势需要紧急救治,金克木所的防守任务至关重要,这里是三路交汇之处,如果能坚守到格里芬战团的战友前来支援,一定能扭转局势。”
“可是癫狂蝶没有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在UB503高地的西北面坡道,从101哨所到103哨所之间,横跨一千八百米的战线,已经没有人了。”
“我们感到绝望,因为盘踞在零号站台的敌人最少还有四千余,在云梦泽首府中等待癫狂蝶圣教调令的零散战帮还有一万四千余,他们分布在高地周边的农庄田野,在山林隧道里清查深渊铁道的战士,此前来自白孔雀战团的四百多位战士已经全部战死。”
“这令我十分愤怒,我认为战团里肯定出了内鬼,肯定是白孔雀战团的官将心怀鬼胎,出卖了这些战士。可是枪匠没有多说什么——”
“——他与我交代完敌情,开始发派任务,制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
“他的臂膀和腿没有办法得到治疗,只靠一只眼睛也没办法瞄准,要打退前后夹攻的敌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是我们.”
从投影仪中传出连绵不断的炮火声,惨叫声和炮弹低空飞过的啸响。
“我们胜利了,我们最终会胜利,我活着从UB503回来了。”
“计划是这样的,从十月十日凌晨两点开始,格里芬战团的特情队伍派出观测气球作为诱饵弹,无人机投弹扰袭山脚山腰的敌众,与我们电台保持联络。”
“枪匠此回和白孔雀战团的将士作为先锋兵深入敌后,其他无名氏在得知先头部队全灭的情况下不敢贸然救援,快刀就是无名氏的敢死队,我们的任务便是来到无名氏身边,保证他们能够继续完成作战任务。”
“在三点十五分,敌众发起了第一轮抢山冲锋,我与其他兄弟和占据103哨所的八座机枪塔,用防御工事尽量拖延时间。可是敌人有投弹无人机,快刀发生伤亡的那一刻,枪匠在八百米范围内的兵站往返,协同我连用黑索金炸药,用手榴弹等等投掷物击退了这一波攻势。”
“在三点三十分前后,敌众继续抢山进逼,约有一百四十余人作为先头部队,三百余人在队列后方观望。”
“我连退缩防卫圈,把103哨所让出,并且设置炸弹炸伤炸死敌人八十余。防卫圈往101哨所范围缩小时,我连只剩最后六人。”
“金克木所的水塔和兵营,发电站三类主要设施,水塔与兵营已经在敌人的狂轰滥炸中坍塌,最后只剩下发电站的部分建筑可以当做掩体。”
“三点四十五分时,枪匠的电台传来消息,格里芬战团主力已经进城,但没有多余的装甲力量支援UB503高地,在云梦泽的电影工厂有一处四十米高的岩壁可以架设炮击阵地。”
“同时五十分起,我作为观测员注意到零号站台方向已经有小股战帮敌人向发电站方向驱车驶来,要把我们包围。”
“枪匠当机立断,要炮兵阵地往发电站开炮——所用弹种,所在坐标,所用风偏数据,射高射程说明完毕之后,我们就开始和敌人赌命。”
“四点整,有四百余敌人包围发电站,这一次命赌赢了。”
“四点十分整,我与枪匠,还有最后五位战友挖掘防御工事,耗时二十六分,以发电站的一号车间到排空的废液池造出两条掩体,紧接着枪匠呼叫第二轮炮击。”
“四点十五分,发电站残余的敌人武装清剿完毕,第二次我们也赌赢了。”
“临近四点四十八分,敌人似乎重新修正士气,在此前后合拢——不计代价的要把发电站拿下,枪匠再次呼叫炮击。”
“到早上六点时,我们赌了六次命,每次都得赢,每次都是赢。”
“六点零一分,我们才知道炮击阵地已经同时拿下市政厅的抵抗力量,先头部队抵达UB503高地,我和其他五位幸存者,还有枪匠活了下来。”
说到此处,荧幕里长达三个小时的保卫战才刚刚开始。
北辰和学生们坐在一起,看着这场艰苦卓绝的残酷“电影”,这些事情似乎离这些孩子很远很远。
“回到城市的医院里,枪匠第一时间来看望我,我不记得身上有多少弹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甚至有些迷茫,好像一晚上,快刀的战斗连就全军覆没了。”
“为什么我要来这里打这场仗?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来得及细想。”
“医院被伤患挤爆了,走廊里,地板上到处都是人,有普通人,也有投降的战帮爪牙。”
“有好多好多孩子,好多好多孩子.”
“癫狂蝶圣教的畜牲们面对战团,就把儿童和妇女当做肉盾,在大难临头之前,还要拉上一两个无辜的市民垫背。”
“我看到同个病房隔壁床位,和你们一般大的孩子们,四个五个挤在一张床铺上。他们身上都是血。”
“万灵药和白夫人制品不够用的,根本就不够,哪怕是普通的药物也不够了。”
“在白孔雀战团到来之前,城市似乎就遭受了UB503高地的示警炮击,要人们恐惧,要普通人明白这地方谁说了算,要无辜的群众把战团赶走——从病房往外看,对街的足浴城已经完全垮塌,城市有个地标建筑,叫鲁迅广场,那里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们。”
“每次想到这一切,今天再看一眼这人间地狱”
北辰的双手颤抖着,在巴拉松这种灵灾浓度极低的地区,他也开始产生维塔烙印的过敏症状,这是弹震症带来的并发症,他的癫狂指数在迅速上升,即将被恐惧支配。
咔哒——
江雪明关闭了投影仪。
“为什么关掉了!?为什么?!”北辰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的两眼通红:“为什么?医生!你干什么呀!”
江雪明:“反复接触这些痛苦的回忆不能让伱脱敏,这不是科学的治疗方法,这种方式行之无效——北辰大哥。”
“我就想让这些孩子们记住!我怕他们忘了!”北辰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开始歇斯底里:“我怕他们忘了.我怕.我害怕.”
江雪明:“我可以继续播放这段作战记录,但是你不能看。”
“我就想战胜它!我.”北辰的嘴角淌下口水,他的面部不受控制的抽搐着:“我我不想输给自己.我.枪匠现在死了,你让我怎么办呢我不可能不去碰枪,我不可能的”
“一个连枪弹都不敢碰的人我怎么”
江雪明从投影仪柜子里找到一把木头做的玩具枪,丢到北辰怀里。
那玩意在北辰眼中就像一条毒蛇,他吓得往后爬了几米,怀里好像有一块滚烫的薪炭,离学生们远一些,终于落下不争气的眼泪。
江雪明把北辰扶起,一开始还扶不动,后来干脆拽着这位班主任的咯吱窝,拖到体育场的观众席去。他给北辰送去一瓶水,紧接着回到投影仪旁,和孩子们问起这个事。
“老师经常这样吗?”
有个胆大的男孩应道:“不是的喔!我第一次看见老师这样,他平时很精神的!”
这是北辰第一次在学生们面前露出软肋,他有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三十七区的云梦泽首府,永远留在那片土地上了。
对于江雪明来说,这场战斗只是远征途中大大小小战事中的一笔,由于肩上的使命太重太重,他绝没有像北辰这样患弹震症的顾虑——这路上的艰难险阻他都必须去面对,哪怕战死。
回到北辰身边时,雪明拿出这大哥往年的病历,一页页慢慢翻看。这些年里,北辰的心理咨询做了不少,也有断断续续的药物治疗,但是收效甚微。
这汉子一直都没结婚,从黑德兰出狱以后,没有去车站的人事部转业的意思,而是直接投入了战斗中。
“大哥,你是战斗英雄。”江雪明淡淡的说着过去的事:“你有云梦泽执政官亲手颁发的神鹿勋章——放在凡俗世界也是一等功。”
“我知道”北辰的情绪平静了不少,他呆呆的看着远方,“拿战友的命换来的嘛”
江雪明:“别这么想,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在出发时快刀战斗连就应该做好了心理准备,无名氏也是这样。”
北辰:“.”
江雪明:“我明白这三言两语肯定唠不到你心里去,靠谈话就能把病治好了,还要医生干什么呢?对吧?”
北辰:“.”
江雪明:“我们来找找症结所在吧,是UB503高地的险恶环境让你感到恐惧吗?”
北辰:“都有.”
江雪明:“在短时间内,你身边死去的人太多了,不光是肉体上的伤害,还有大部分的精神伤害来自灵能反应,这些灵体在离开肉身的时候,会创造特殊的灵压环境,是这些生命的逝去让你感到恐惧吗?你的意志不够坚定?”
北辰:“都有的都有”
江雪明:“后来在城市里,接受治疗的时候,你的所听所见,在你身边的遇难者,死去的人们,医院走廊里无药可医的伤者,这些触动了你?”
北辰点了点头:“都有吧都有”
江雪明:“还有一个事,就是孩子们,你现在的生活节奏和你的精神状态错开了。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你不应该继续待在加拉哈德任教,一切有关于作战技能的教习都会让你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服役的时光——原本我以为你不会继任枪炮武术有关的课程。”
“我不想辞职”北辰立刻解释道:“我不想的.我不想.”
这位战士回到九界之后,与快刀的其他战友接触过,他也见过那些患有心理疾病的同僚,这种折磨要持续一生,骨肉易愈心伤难医。
他不想就这么结束自己的生涯,癫狂蝶圣教带给他的心灵冲击实在太强,看起来似乎是回到了加拉哈德任教,实际上属于北辰的战斗还没结束,他一直都警惕着,一直都准备着,绝不想看见新生代的孩子们重新投身癫狂蝶的怀抱。
这种既害怕又渴望的撕裂感,几乎要把他分作两半。
在课程上他会吹嘘自己的战功,在课后又会产生幻听,接触克敌制胜的秘籍办法,看见熟悉的武器图册,就立刻联想到炮火轰鸣的经历,马上进入赌命循环的应激状态中。
“你不想退养是吧?”江雪明知道来硬的没用:“那我有个办法,要不要试一试?”
北辰正愁没办法呢,连忙问道:“怎么办呢?你别光说话不干活呀,你喂我两块药片都行,做点什么.”
江雪明从兜里掏出钱包。
“今天星期四,来。”
一张纸钞送到北辰手心——
“——啊?”
江雪明解释道:“我请你吃肯德基。”
北辰一头雾水,他的工资不低,但是说实话有人请吃饭还是挺开心的
江雪明又掏出一张纸钞:“感觉到了?心灵渐渐沉静下来了?”
北辰再次接走纸钞:“这次是什么说法?”
“给战斗英雄的见面礼。”江雪明紧接着继续掏钞票:“这一张是辛苦老师教育孩子。下一张是元旦的加班工资,加拉哈德如果发给你了,我也要再发一次,在你本学期最后一课,我还来打扰你,我想这是你应得的。”
“哦!哦哦哦。”北辰渐渐崭露笑容:“哦!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江雪明接着掏钱:“我要向你咨询几个问题,这是咨询费。”
北辰接走钱:“你问你问。”
江雪明:“去找过BOSS吗?要不要让它给你安排一个侍者?”
北辰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有病的!还要来个侍者互相拉扯,我.我怕耽误人家。”
江雪明接着塞钱:“有没有想过,从学校里找一个?”
北辰把一张纸币塞了回去,反问道:“医生,你老是想给我找对象,什么意思啊?”
江雪明继续塞钱:“就是我想啊,枪匠这个人,我研究过的。”
“解释解释?”北辰继续塞钱。
江雪明:“他的人格模型,我们圈子里也有专门做这个研究的,在成长路径上,爱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他与侍者九五二七的种种经历改变了他——你知道自己一个人无法对抗心魔,不如找个人狠狠的借一笔感情债。”
雪明把钱包的最后一张纸钞送过去。
“用下半辈子慢慢还。”
北辰愣住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事,与红石人的三合会组织断了联络以后,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聊天谈心的兄弟,在快刀战斗连的生涯里,他拥有过很多朋友,可是如今都变成了神鹿勋章上痛苦的回忆。
“往前走一步吧?我还要去展博会,北辰大哥。你要是有时间,可以来无名氏找我,我不会强迫你离岗卸任,不会改变你的意愿,会为你想想办法,给你开点药。”
“那个.”看见张从风医生要走,北辰突然开口喊住:“医生等一下!医生”
雪明回过头来:“嗯?”
北辰突然变得忸怩,这个接近四十岁的汉子,有些害羞。
“不是,我就想说最近让我意志消沉的原因,还有一点。”
雪明:“枪匠死了?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人,突然离世了?”
“对就是这个原因。”北辰抿着嘴,两手不知道如何安放:“心里突然空空的,好像生命里很重要的一块拼图没有了我.”
雪明还没意识到北辰的言外之意。
“医生,你和枪匠长得很相似.”北辰舔舐着嘴唇:“我有个不情之请,UB503的战斗结束之后,我就一直都不敢去拜访枪匠,我心里一直都有这个男人的影子”
雪明吓出了英语:“EXM?”
北辰:“说实话吧,我在三合会的社区兄弟眼里是个异类,本来是个武师,帮派的长老也看好我,就因为这点.特别的因素,后来才被抓去顶锅,”
雪明:“北辰大哥,你不会是”
“是的,其实我一直都喜欢男人。”北辰终于坦白:“我也不敢向别人说,我的内心一直都有一种罪恶感,我骂自己变态,私底下还会用鞭子抽自己,但是和战友在一起,特别是和枪匠在一起的时候.人是不能欺骗自己的,没办法的!这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固有属性,就像是我脑子里的病,连万灵药都治不好”
“看!啊!是校长!鲁邦校长您怎么来了!”雪明突然喜笑颜开,往观众席一侧指。
北辰跟着回头看去——
——观众席是空无一人。
在回过头来时,张从风拎着病历落荒而逃。
雪明已经跑到校门口了,声音洪亮步伐稳健,回头喊道。
“下次再联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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