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货栈很大,曹茂在后院辟出一角,自己住在里面。
曹茂引着邵稹和宁儿入内,刚开院门,便听得两声呜咽,看去,却见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似乎刚出生不久,两只眼睛水汪汪的。
宁儿看到,忍不住“呀”一声,满面欢喜。
曹茂道:“这是我前两日才抱回来的,留着看门。”
邵稹看看他:“你们家不是在城东有大宅么?住在此处做甚?”
曹茂不以为然:“闲散惯了,在那大宅中整日被人管着,换了你也不乐意。”
二人说着话,走上堂去。
宁儿见小黄狗十分可爱,有些不舍。
曹茂笑道:“小娘子若喜欢,与它玩耍玩耍也好,省得它总是寂寞,叫唤不听。”
宁儿得了这话,高兴地谢过,留在院子里跟小黄狗玩。
曹茂的房间不大,看不到庭院,但听着她悦耳的笑声,邵稹的脸上不禁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曹茂倒杯水,看看他,忍不住酸道:“这郎情妾意的,又要找宅子,该不会是想拜堂了?”
“别胡说。”邵稹道,“她舅父迁去了安西,我见她无处可去才带她来了长安。”
曹茂捏开一个核桃,慢慢嚼着:“那不就正好能娶了。”
邵稹白他一眼:“她托人往西域捎了信,说不定什么时候她舅父就会来接她。”
“那更要抓紧!”曹茂将核桃壳放下,道,“不是我说你,多少人都是蒙着眼睛配了对,男未婚,女未嫁,能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是运气。”
真心喜欢?
邵稹自嘲一笑,也拿起一直核桃,两指稍稍用力,“啪”地爆开。
“我哪里娶得了她。”他缓缓道,“杀过人做过山贼,你若有女儿,肯嫁给我么?”
曹茂睨着他:“听这话,真动过心思了?”
邵稹不耐烦:“何来这么多废话。”
曹茂“嘁”一声,言归正传:“合适的宅院倒是有,不过在南城,地段倒不算偏僻,二进的小院,家俬齐全,四千钱一月。”
“讹人么,南城小宅能值四千钱了?”
“莫总端着你那山贼的眼光,这是长安。”
“给你四千三,再租个能干活的婢子。”
“租婢子?天下哪有这样的生意!”
“小门小户买不起,你家仆婢不似多得很么……”
二人你来我往地逗着嘴皮,隔着一堵墙,宁儿抱着小黄狗,静静地立在墙角。
“嗷……”小黄狗不喜欢静静待着,挣扎呜咽。
“嘘……”宁儿对它轻声道,抱着它,无声地走开。
邵稹与曹茂议完了事,走出来,只见宁儿坐在院子里的青石上,小黄狗在她怀里睡得香甜。她低着头,轻轻抚着小狗的毛皮,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落下温柔的碎光。
心似乎也在那手底下被轻轻摸着,邵稹立在屋檐下,见宁儿抬起眼来,不禁莞尔。
“走吧,去看一出宅子。”他走过去,道。
宁儿看看他,没说话,把小狗轻轻地放下。
曹茂说的宅子就长安的西南,四周都是差不多的平民家宅,并不吵闹。
“如何?”他问宁儿。
宁儿望着宅中的屋舍,挑不出什么不好,想了想,道:“会不会太贵?”
“住客舍就不贵了?”邵稹道,“还要等你舅父的消息,长则两三月呢。”
“……说不定什么时候她舅父就会来接她……”
宁儿想起刚才听到的话,低低应一声,没再说话。
邵稹觉得宁儿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有些讶异,碍于曹茂在旁,却不好问。
宅子定下来,曹茂还要遣人打扫,明日才能搬来。
“致之,”临走时,曹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世上也没什么难事,妓家娘子都能从良家人呢。”
“去!”邵稹脸热,瞪他一眼。忙看向宁儿,她正仰头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似乎没有听到。
曹茂贼笑,扬长而去。
或许是被曹茂的话闹得信息,回客栈的路上,邵稹特别多话,滔滔不绝。
“你喜欢东厢还是西厢?”他一边赶着车一边问,“西厢门前有花树,好看,也大些。”
“我让曹茂遣个婢子过来,你不用干活。”
“你不是喜欢小狗么,若觉得闷,明日也找一只给你……”
“不必。”宁儿忽而开口道。
“嗯?”邵稹讶然,“为何?”
宁儿沉默了一下,道:“稹郎,你不是说要赚钱么?”
“是啊。”邵稹道,“曹茂说城东有户人家要给家仆练武,找武师教习,我明日就去看看。”
“我也想去赚钱,我有手有脚,不用你养我的。”宁儿说。
邵稹哂然,觉得有些好笑:“你?怎么赚?”
宁儿抿抿唇:“还未想好。”
我雇你每日给我看好了。邵稹心想,没敢说出口。
似乎怕他不信,宁儿补充道,“稹郎,我是真心的。”
邵稹笑道:“好,好,真心的!”
第二日一早,二人拾掇了行李,搬进了宅子里。
曹茂遣来了一个婢子,跟邵稹要求的一样,人生得十分壮实,力气十足,能一手提着一桶水满屋子走,把里里外外清扫得干干净净。
“婢子名叫小娇,四郎让妾来侍候郎君娘子!”见到邵稹和宁儿来到,她圆圆的脸庞笑得灿烂。
听到这个名字,邵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安顿下来,他让宁儿待在家中,自己打算去应那户人家的武师。
“你何时回来?”宁儿问。
“天黑前就会回来。”邵稹道,看着她,笑笑,“放心,我又不是去寻仇。”
宁儿看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了?”邵稹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有心事?”
宁儿摇摇头:“没有。”
邵稹才不信,看着她,忽而一笑:“你是觉得闷了吧?正好明日端午,我带你去水边看竞舟如何?”
我才不想看竞舟。宁儿心里道,却点点头,笑笑:“好。”
“小娇,”邵稹转而道,“你在家照顾娘子,一应之事,还劳操持。”
他神色和煦,小娇应了声,两颊绯红。
“郎君待娘子真好。”邵稹走后,小娇在一旁羡慕地说,“郎君那么俊,说话还那么好听。”
宁儿看看她,轻轻“嗯”一声。
“郎君是娘子的未婚夫么?”小娇好奇问道。
宁儿望着门口,眼神有些飘忽。
“不是,”好一会,她低声道,“他是我表兄。”
邵稹应武师很是顺利,他练了几个招式,又徒手把两个壮汉轻而易举地打倒,家主立刻定下了他。
第二日,他说到做到,一大早起来,挂了菖蒲撒了雄黄,就带着宁儿去水边看竞舟。
每年,长安端午都是盛事,长安人倾城而出,到各处水边去看竞舟。
邵稹一心带宁儿散心,自然要去最热闹的地方。灞水的龙舟每年都是最多的,出了门,他驾着车,一路到了灞水边上。
人比他预计之中多得多,灞水两岸,人声鼎沸。他将车马寄在一处客舍里,带着宁儿徒步游逛。路边有小贩在卖各色吃食,邵稹见宁儿不停地瞅着蜜糕,笑笑,买了一包。
“京城风味的蜜糕,吃吃看。”邵稹递给她。
宁儿接过来,吃了一块,皱皱眉头,道:“嗯,蜜放得倒是多,可少了料,也少了火候。”
邵稹讶然:“你能吃得出来?”
宁儿笑道:“我从前跟着母亲学过,她做得可好吃了。”说着,宁儿忽而眼睛一亮,道,“稹郎,我做蜜糕吧,说不定能赚钱。”
邵稹愣了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宁儿着急道:“我是认真的!”
“是是!”邵稹忍着笑,指指路边卖蜜糕的妇人,“我明日给你买一块花巾子,也那般裹在头上……”
宁儿瞪他,正要再说,却听有人道:“快看那台上仪仗,可是天子来了?!”
周围众人闻言,忙跟着张望。果然,对岸的一处高台上,殿宇巍峨,只见仪仗华丽簇拥,台上台下都似乎立着许多卫士,距离太远,却看不清究竟有些什么人。
不少游人兴奋十分,寻着高出去观望。
“好像真是天子仪仗!”
“不知皇后来了不曾……”
“公主来了几位?我要看公主……”
邵稹四下里看看,对宁儿说,“稍后人恐怕会更多,我等须赶紧。”
宁儿点点头。
邵稹带着她,穿过人群,朝河边走去。
行人接踵摩肩,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到,邵稹一手牵着宁儿,一手挡着人,宁儿望着他宽阔的肩背,忽而觉得再安心不过。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酸酸地想。
邵稹带着她一路往前,走了很远,已经到了终点之处。
江边有一处酒楼,位置极好,许多人想上去,却被守在楼下的人笑眯眯拦住,不让入内。
邵稹却径自走过去,问道:“曹四在楼上么?”
那人看看他,问:“足下可是邵郎?”
“正是。”
“曹四郎正在楼上。”
邵稹领着宁儿上楼,果然,阑干处,曹茂正踱着步,见得他们来,似乎松了口气。
“致之,你来得正好!”他顾不得见礼,拉着邵稹急急道,“我家龙舟上掌鼓的突然病了,你从前在洛阳不是掌鼓么?帮个忙!”
邵稹愕然,看向宁儿:“可……”
“可什么啊,放心,我留了仆婢在此,丢不了小娘子!帮我一回,竞舟就要开始了……”
邵稹无奈,瞪他一眼,解下腰间的刀,递给宁儿:“你且在此,我去去就回。”
宁儿接过,却有些不放心:“你臂上的伤……”
“无碍。”邵稹道,“只是擂鼓。”
“走吧走吧!”曹茂见他同意,大喜,拽着他“蹬蹬”地下了楼。
宁儿忙走到阑干处,往下看,只见邵稹穿过人群,很快消失在了街上。
“娘子莫担忧,”一旁的侍婢笑道,给她设好一张坐榻,“龙舟划得可快了,娘子不多时就能见到郎君。”
宁儿看看她,只得将那些担忧收起,在榻上坐下来。
薛霆换了一身赤色衣袍,立在龙舟上。水波荡漾,他却身形稳当,用槌试了试鼓,只听声音如有金石之色,洪亮通透。
“元均!”崔荣在岸上对他喊道,“今年也争个第一!”说罢,示意地指指岸边的高台。
薛霆笑笑,没再理他。
竞渡是盛事,灞水上竞渡的龙舟,是在全长安挑选出来的,无论官民皆可,故而也最是热闹。这龙舟是崔荣的,薛霆是击鼓好手,便应邀来掌鼓。不想今年天子对这民间盛事有了兴趣,亲临观看。这乐坏了崔荣,昨日便一直念叨着要争第一。
不过,崔荣的龙舟虽好,并非无敌。
薛霆朝不远处瞅瞅,长安大贾曹氏,也多年出资竞渡,桨手和掌鼓都是一等一的好。但当他看到龙舟的掌鼓时,忽而有了信心。
那人穿着跟他一样颜色的衣服,却是个面生的青年,从来没有见过。
临阵换将么?薛霆淡笑,收回目光。
一阵密密的鼓声响起,几十艘龙舟立刻整齐地排好,舟上所有人皆严阵以待。
号令的大旗挥下。
岸上的人群爆发出助威呐喊,几十面鼓登时隆隆擂起,如同雷声滚动。
修长的龙舟裁开碧波,水星溅在薛霆的身上和脸上,他毫不在意,专心致志,将大鼓擂得震耳。鼓声如号令一般,引导着桨手的节奏,过了中段时,薛霆慢慢加快,桨手们喊着号子,很快将几艘船抛在了身后。
岸上传来欢呼声,当左右变得空旷时,薛霆已经感到了胜券在握。可当他将目光瞥得远一些,忽而凝住。
离他十余丈处,曹家的龙舟飞快赶上,已经与他齐头并进。
有两下子。薛霆心中惊讶,却不敢放松,更加卖力地击鼓。
同时,那船上的鼓声也传到了他耳中,节奏相错,明里暗里较着劲。而终点将近时,那鼓声却忽而一变,不重,却更轻快,更密……薛霆咬牙,吼一声,将鼓擂得更快。
宁儿站在楼上,龙舟出现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邵稹。
他身形挺拔,击鼓的姿势,十分有气势,与另一艘几乎同样快,将其余龙舟远远甩在了后面。
鼓声如同地动,宁儿紧张地盯着,只觉心也跟着跳出来了一样。
将要到终点时,邵稹的龙舟终于超过另一艘,如同一支箭,冲了过去。
两岸观看竞渡的人爆发出喝彩之声,“胜了!胜了!”婢女欢喜地喊道。
宁儿捂着胸口,也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邵稹立在船头,宁儿虽看不清那脸,却知道他此时必定兴高采烈。
可下一瞬,她忽而想到了他的伤,虽说是擂鼓,可擂得这么要紧,果真无碍么?
她越想越担心,望见龙舟靠岸,邵稹下了来,她立刻转身下楼。
观竞渡的人们仍在喝彩,欢声笑语。人头攒动,宁儿望见桨手们的背影,从人群的缝隙中挤着过去。
她记得邵稹穿了一件赤色的衣服,眼睛飞快地在人群中掠过,未几,一个赤色的背影出现在不远处。宁儿忙走过去,到了近前,拉住他的一角:“稹郎!”
那人回头,却是一个陌生的青年,浓眉星目,面若冠玉。
宁儿愣了愣,登时窘然。
青年看着她,也有些错愕,看了片刻,目中似乎闪过一道光:“你……”
“我认错人了!”宁儿红着脸道,匆匆行个礼,连忙走开。
“等等!”青年忙道,无奈一波人挤来,她瞬间不见了踪影。
“元均!”崔荣高兴地走过来,拍拍薛霆的肩头,“陛下认出你了,召你到临江台上去!”
薛霆却没有看他,一直望着前方,神色不定。
“元均?”他狐疑道。
薛霆回头,目光却是兴奋。
“文敬!”他说,“你先去,我有些急事,随后就到!”说罢,他拍拍崔荣肩头,往人群中挤去。
“哎……元均!”崔荣急道,却已经拦不住,薛霆被人群挡住,少顷,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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