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台上下来,宁儿一直脸红红的,觉得自己的心一直跳得激烈。
见到舅父,他只笑笑,打趣地说好些人来皇宫许多回,也不曾得过皇帝赏赐,如今宁儿头一回来到,却已经得了一件。
宁儿赧然,看着手里的锦毬,只觉烫手得很。
韦氏却没有说话,看着宁儿,神色复杂。
夕阳如火坠下,漫天的霞光中,月亮东升。太液池边,已经点好了萤萤的明灯,水色暮光间,殿阁屹立,美不胜收。
大臣和贵眷们或游苑,或在席间攀谈,言笑晏晏。
韦氏与几位夫人坐在水畔的亭子里,轻声细语地聊着天,年轻的女子们则在花园之中游逛。出于礼貌,她们也请宁儿一起,问问她的出身,又寒暄一阵,各自说起长安和闺中的事。
她们说的事,宁儿大半听不懂,无从搭话。她总觉好些人在用若有若无的目光打量自己,望过去,她们却纷纷若无其事的模样,自顾聊天。
宁儿感到不自在,想起薛霆方才的举动,愈发感到羞赧而困惑。
他……真的是喜欢我么?
她陷入深深的愧疚,可我喜欢的,是稹郎啊……
赏月宴十分热闹,管弦齐奏,悠扬柔美,内侍鱼贯将膳食美酒呈上。皇帝、皇后与诸皇子都来到,与众人欢聚。
众人轮番拜见帝后,轮到薛敬时,宁儿跟在后面,一眼就看到立在皇帝身旁的薛霆。
他已经换上了平巾帻之服,朱衣陪着银甲,刀配身侧,浑身一股英武之气。
“薛卿。”皇帝见到薛敬,笑着道,“今日,令郎毬技过人,我等亦叹为观止。”
薛敬谦道:“陛下过奖。”
皇帝忽而看向他身后的宁儿。
宁儿本是紧张,触到那目光,急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皇帝莞尔,道:“这位,便是方才得了那锦毬的娘子吧?”
宁儿羞得话都说不出来,好在有薛敬回答:“正是。臣甥女杜宁,与犬子是表兄妹。”
“果然是位美人。”皇后亦看着宁儿道,“娘子不像是长安人?”
宁儿面色通红,鼓起勇气道:“禀皇后,妾……嗯,妾是成都人。”
“成都?”皇后笑道,“我出生在利州,幼年也去过成都。”
宁儿眼睛一亮,望着皇后,正想问出“真的”二字,忽然想到不可失礼,忙羞窘地闭上嘴。
皇后见她神态有趣,不禁笑起来,让内侍取来一只精巧的香囊,赏赐给她。
“有一事,还要先告知薛卿。”皇帝捋捋胡子,道,“令郎近日上表,欲往西域。”
西域?宁儿听到这两字时,心中一惊。
薛敬亦面露讶色,看向薛霆。
他正色肃立,看着父亲,目光炯炯。
“朕欲委以巡察使之职,遣往安西。”皇帝说着,笑笑,“薛卿,元钧有将才,西域乃建功之地,大有可为。自然,卿家若舍不得,朕也必不为难。”
韦氏面色发白,正要说话,薛敬却向皇帝端正一礼:“男儿生当报国,陛下赏识,薛氏家门之幸。”
皇帝笑起来,叹道:“薛卿大义。”说罢,命人赐酒,亲自敬了薛敬,一饮而下。
赏月宴一直持续到很晚,天上有明月,地上有歌舞,欢聚一堂。
可是宁儿发现,韦氏的脸色一直不好。
她心里亦是明白。
西域,对于宁儿来说,是一个牵挂许久的地方。那里有书上说的大漠、佛国,有父亲他们说的征战、杀戮,也有米菩元说的高山森林和湖泊。更重要的,还有她一直试图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的那个人……
如今,薛霆也要去那里。
她不禁朝皇帝那边望去。薛霆的身影一直挺拔立着,稳若雕像。方才皇帝说,薛霆是自愿要去的,而提及此事时,她也并没有从他脸上察觉到一丝不愿意。
而舅父和舅母,并不知情。
宁儿心中不禁猜度,表兄,是怕舅父舅母不愿意么?
回到府中之时,月亮已经快到了中天。
赏月宴未开始之前,宁儿曾经以为舅父首先要过问那只锦毬的事,可是如今,这显然已经不得一提。
“妾自入君门,唯得此一子。”堂上,韦氏啜泣道,“西域艰险之地,君何忍将他送去?”
“夫人过虑。”薛敬道,“自西突厥平定,朝廷在西域已经立足稳当。安西四镇固若金汤,驻军数万,何人可动?且元钧为巡察使,此去不过半年,并非长久。若朝廷满意,日后必继续委以重任,这是上好之事。”
韦氏擦着眼泪道:“元钧如今是左千牛,同龄儿郎之中,已是佼佼者。他在长安,也有大好仕途,怎非要去那万里之外?”
“妇人之见!”薛敬皱眉道,“元钧志向在外,夫人亦知晓。年轻人多闯荡有益无害,严立慈败,这些道理不晓么?”说罢,摇摇头,拂袖而去。
韦氏只哭泣不已,宁儿在一旁劝慰,忙安慰道:“舅母,表兄武术高强,必无危险。”
韦氏摇头道:“世间岂有完全之事?你表兄初时私自报名去征百济,我整整担忧了半年,他们男子总觉得追求功名才是正道,岂知晓为母为妇者,最大的心愿乃是平安。若元钧有个短长,我亦无活命之心……”
宁儿听到这番言语,心底忽而泛起一阵苦涩。
她想起那夜在梁州城外的河边,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又毅然跑了回去。
稹郎,你如今在西域,不知如何了?
马蹄踏过砾石的路面,如闷雷滚动。黄沙扬起,给沉寂的天地间增添了一抹难得的生趣。
金山都护府的副都护裴行俭,正引着三千人往大山那边赶,忽然,前方一骑飞驰而至,是先前派出去的斥候。
“副都护!”斥候气喘吁吁,刚停住,连忙禀报:“叛军就在前方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裴行俭问:“叛军有多少人?”
“近四千人!”斥候道,“全是骑兵!”
裴行俭沉吟。
“怎么只有你一人?”领军的都尉问,“不是一共去了五人么?”
“其余三人都在原地。”斥候说着,神色有些闪烁,“还有一人,午后便不知了去向……”
“什么?”都尉皱眉。
“不知去向那人,是石真?”裴行俭问。
斥候颔首:“是他。”
“我早说他不可靠!”都尉面带怒色。
裴行俭问:“他离开时,可有话语?”
斥候道:“他只吩咐我等不可妄动,副都护来到,亦不可惊动叛军,且看举火为号。”
裴行俭颔首,让斥候退下,引军继续前进。
叛军的驻地,在一片山丘之中。金乌西沉,唐军到达十里处时,已是夜幕降临。士兵们口衔枚,马裹蹄,悄悄摸到边缘。
只见营帐延绵一片,营地中燃着篝火,有人在巡视,有人在围坐用食,还有突厥人的鼓声和歌声。
“副都护,如今正是好时机,现在攻进去么?”都尉小声道。
裴行俭望着前方,双眸映着些微的火光,片刻,摇摇头,沉声道:“再等一等。”
都尉心中疑虑,见他不下令,也无法,只得退开。
天空没有月亮,只有灿烂的星河。待得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变作瘆人的凉。
突厥人白日里也长途奔波,大多劳累,未到深夜,已经纷纷睡去。营地里,只剩下巡逻的小队。
都尉正等得心浮气躁,忽然,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油锅,营地中间的大帐燃烧起来。
紧接着,四面八方,许多初营帐也纷纷着火,引得惊叫声一片。
都尉惊喜:“副都护!”
裴行俭唇边带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神色沉着地站起来,拔刀一挥。
霎时间,箭矢如雨落下。不少奔走救火的人、刚刚被惊醒从帐篷里出来的人,猝不及防,中箭倒地。
突厥人惊觉中了埋伏,却没有头领来号令反攻,鼓角无声,纷纷慌了神。只听喊杀声震天,唐军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铁蹄过处,刀光剑影,尸首满地。
裴行俭手握陌刀,一马当先,两步斩一人,铁甲染满血污。
杀戮不久便结束,弃械投降者近千,其余人,除了小股逃走,剩下的,非死即重伤,呻吟声一片。
裴行俭立在一堆篝火前,正听着各队报告战况,忽而见得一人从黑暗与火光间走来。
石真一身黑衣,一手拿着刀,一手却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裴行俭面前,将包袱抛在他脚下。
脏污的布块散开,里面滚出几个物事,有人忍不住惊呼。
那竟是几个叛军首领人头。
“你的情,我还了,各不相欠。”石真看着裴行俭淡淡道,说罢,转身而去。
裴行俭神色平和,亦不挽留,只道:“我还是那话,你若原来,都护府必开门相迎。”
石真却没有回答,未几,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说了,此人顽得石头似的,副都护收不了他。”都尉摇头道。
裴行俭却不以为意,笑笑:“日子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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