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薛敬从官署回到宅中时,忽而见案上摆着蜜糕,眉头一展。
“宁儿做的?”他问。
“正是。”韦氏笑道,“午后就做了,专等你父子二人回来。”
薛敬笑笑,尝了一块,问:“宁儿何在?”
“方才还在此处,也许回了院子里。”
薛敬颔首。
回到房中更换衣物时,他叫来一名家人,摒退左右,问:“查探得如何?”
家人答道:“小人往有司查验,褚郎君及随从的过所文牒,皆无差错。”
薛敬问:“可曾寻到识得这位褚郎君的人?”
“寻到了。”家人答道,“今日小人在坊间打听,寻到了两个阆州来的乡人,请入府中来看,他们说确是褚郎君无疑。小人又将褚郎君之事相问,乡人们说,他确是从岭南回来得了恶疾,去年差点送命,后来得了神医救治,才好了起来。”
“哦?”薛敬沉吟,不禁抚须。
“主人,还要再打探么?”家人问。
薛敬摇头,道:“不必,此事不可与人说。”
家人应下,未几,退了出去。
薛敬更了衣,出来路过书房时,发现门开着。他走过去,却见里面坐着一个人,手托着腮,翻着一本书。
“又在看书?”他走进去。
宁儿抬头,见是舅父,忙道:“舅父。”说着,站起身来。
薛敬莞尔摆手,让她坐下。
“大唐西域记?”薛敬看看封面,又看看宁儿翻到的那页,讶然,“都快看完了?”
宁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每日看几页,看了许久。”
薛敬道:“此书包罗万象,一些地名怪异生涩,你能看懂?”
宁儿道:“并非全懂,但甥女觉得有趣,能看下来。”
薛敬微笑,放下书,道“今日又做蜜糕了?不是同你说过,家中有仆人,这些事交给她们做就是。”
宁儿摇头:“不一样,母亲说过,要亲手做才是诚意。”
薛敬笑起来,看着宁儿,忽而有些明白儿子的想法。这甥女如此聪慧可人,若给别人做了媳妇,那可真是大大的亏了。
“宁儿,”他停顿片刻,道,“褚棠之事,你不必忧心。舅父已经回绝,他明日也要启程回阆州,你二人的婚约,舅父也会帮你撤去。”
宁儿望着他,却未接话,轻声道:“舅父,若褚郎不曾得病,也不曾有伯父强嫁之事,以舅父之见,褚郎可是良配?”
薛敬有些诧异:“何出此言?”
宁儿赧然,忙道:“甥女只想问问。”
薛敬叹气,笑笑:“不瞒甥女,这位褚棠,舅父多日来观察,无论家世人品,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儿郎。但舅父还是那话,甥女不愿嫁他,再好,舅父也不应允。”
宁儿望着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两鬓上,那里有许多白发。心底泛起些酸意,她目中的神采似微微一黯,垂下双眸。
薛霆惦念着家中的事,虽事务缠身,还是在坊门关闭前赶了回来。
褚棠明日就走,可他留在家中一刻,薛霆就一刻放不下心来。回到家时,堂上已经点起了灯烛,薛霆看到众人都在。
“元钧,怎回来这么晚。”韦氏见到他,露出笑容,让家人将案席收拾出来。
“朝中有些杂事,故而回来得晚些。”薛霆道,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下首。褚棠正襟危坐,四目相对,平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薛敬神色平和,让薛霆坐下。
自从褚棠来到,宁儿从不到堂上一起用膳。薛敬见人齐了,便吩咐家人呈来晚膳。
“你过两日便要启程,朝中的事都交割清楚了么?”薛敬问薛霆。
薛霆答道:“大致交割清楚了,剩些细碎枝节,明日还要去一趟吏部。”
薛敬颔首,看向褚棠,让家人将各自面前的酒杯斟满,笑笑,道:“褚郎明日亦启程回阆州,千里之遥,将来相见不知何时。寒舍简陋,招待不周,今日略备薄酒,望君莫弃。”
褚棠在座上欠身一礼,道:“薛公客气。”说罢,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薛霆拿着杯子,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滴酒未沾。
薛敬道:“褚郎归途有何欠缺之物,但说无妨,我可即刻命家人备下。”
褚棠清秀的脸上平和无波,放下酒杯,道:“薛公,棠此来,所求者唯杜氏娘子。如今离去,欠缺者亦唯有娘子。”说罢,他向薛敬一揖再礼,道,“棠再次恳请薛公,允娘子随我回阆州完婚。”
薛敬颔首,道:“褚郎精诚,余深赞赏。然婚姻之事,还须有缘。吾妹家中,唯有此女,实在……”
“舅父。”这时,宁儿的声音忽而从堂后传来。
众人皆露出讶色,望去,却见她走出来,神色平静。
薛霆诧异地看着她,心中忽而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宁儿向薛敬和韦氏款款行礼,又看看褚棠,双眸深若浓墨。
“舅父。”她向薛敬一礼,声音低低:“甥女愿与褚郎去阆州。”
月亮东升,坊间一片静谧。可薛宅中,气氛却非比寻常。
书房里,宁儿看着上首的薛敬,默然不语。
“宁儿。”薛敬看着她,面容严肃,“你方才所言,可是实话?你真愿意去阆州?”
宁儿低着头,片刻,点一点:“舅父,甥女愿意去。”
“胡说!”薛霆又气又急,“你前两日还说不愿去!”
“元钧!”韦氏瞪着他,“胡搅什么。”
“宁儿。”薛敬沉吟,道,“舅父确曾与你说过,褚郎家世品貌皆出众;可舅父也说过,此事以你意愿为重。”
宁儿眼圈发红,望着他,声音缓缓:“舅父,甥女曾不喜褚郎,乃是因为先前之事。几日来,甥女细细思考过。甥女知晓自己既无双亲,又资财微薄,在长安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夫君,本是难事。而褚郎教养深厚,人品、家世俱佳,确为良配。舅父处处为甥女思虑,甥女感激不甚。褚郎为人重义,为了完婚,千里迢迢而来,甥女心中感动,早已放下成见,钦慕于他……”
“一派胡言!”薛霆气极反笑,瞪着宁儿,“你中了什么邪祟?钦慕他?前阵子是谁说不想嫁人?现在却要跟个药罐去什么阆州!”
“元钧,不得无礼!”韦氏怒喝道,吩咐家人,“将郎君拉出去!”
家人们应下,正要上前,薛霆却一眼瞪过去:“我自己会走!”说罢,他看向宁儿。
宁儿望着他,神色复杂,未几,转开目光。
“你莫后悔!”薛霆低低道,满腹失望,冲冲地离开,把门摔得山响。
大闹之后,室中瞬间陷入沉寂。
“真是元钧纵坏了。”韦氏首先打破尴尬,摇摇头,走到宁儿面前,拉起她的手,“甥女,你表兄脾气大,惊了不曾?待舅母回头好好责罚他!”
宁儿没有说话,却看着薛敬。
薛敬也看着她。那目光深深,似乎要将她心底的壁障穿破。
宁儿心中生怯,想躲开,却强忍住。
“你真的想好了么?”薛敬叹一口气,问,“婚姻并非儿戏,去了阆州,便不可反悔。”
宁儿沉默片刻,点点头,双目澄明:“舅父,甥女想好了,愿意跟褚郎走。”
薛霆一肚子怒气,一边走一边狠狠地踹了几脚墙。
夜风沁凉,吹在脸上,热气慢慢被带走。他走到廊下的开阔处,望着头顶的明月,深吸气,好一会,才觉得那股冲脑邪火消散了些。可是,再想到宁儿方才的话,他又愈加憋得难受。
忽然,前方,一人从廊下缓缓走来,薛霆定睛一看,不巧,正是褚棠。
“薛公子。”褚棠见到他,脚步稍顿,行一礼。
薛霆冷冷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褚棠见他面色不善,却早已习惯,不以为忤,径自往前。
刚刚擦肩而过,薛霆忽而道:“留步。”
褚棠驻步回头,却见薛霆盯着他,眸光锐利。
“我表妹突然变卦,是你捣的鬼吧?”他的声音低沉,“你千方百计要将我表妹带走,究竟有何企图?”
褚棠看着他,笑笑:“捣鬼?棠来到贵府,就是要带走娘子,此乃众人皆知的企图,何来捣鬼。”
“是谁帮了你?”薛霆却仿若未闻,思索着,目光凝起,“是我母亲么?”
褚棠面上露出讶色,仍挂着淡笑:“足下信不过我。”
话音才落,薛霆目中寒光乍起,突然一把拽住他的领口。
从人惊叫,想上前拉开,薛霆却气力十足,岿然不动。
“你听好了。”他盯着褚棠,咬牙道:“你若敢对她有半分歹意,我会让你悔不该将瘴病治好!”
褚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避开,也没有答话。
薛霆与他对视好一会,把手松开,褚棠被掼得后退一小步。
“郎君……”从人忙围过来。
褚棠却无所表示,看着薛霆离开,片刻,唇边掠起一丝苦笑。
“走吧。”他淡淡道,理理衣服上的皱褶,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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