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配角篇
永昌十五年，草长莺飞、春暖复苏的三月。
大战已歇，祁王等人皆以谋逆论处，京城也已恢复原本的安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好似先前那一场阴谋和战乱不过是众人的黄粱一梦。
就在这样安宁又平凡的日子中，乌恒国也派使臣送来了交好的和书。
自古以来，乌恒国对历任君王而言都是一块极为难啃的骨头，他们虽然人口不多却拥有玄铁的秘方，每次作战的时候都会用玄铁制造的武器带给大周将士一个恐怖的印象，而他们背靠祁连山又占据有利的地形，进可攻退可守……以至于这么多年，大周的君王想方设法都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啃下这块硬骨头。
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个时候送来和书。
而令顾天和更没想到的是——
送来和书的居然会是祁嫣，乌恒国的三公主，他的……珍珠。
……
那天。
顾天和如往常一样去宫中上值。
他如今被天子封为禁军统领，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萧弘的安全，知道乌恒国派人送来和书，他虽说惊讶，但也不至于太过震惊，甚至于他比很多人都要提前知晓这件事。
萧弘知道他曾在乌恒国待过三年，便拿此事问了他的意见。
他也照实说了。
如果乌恒国王还是祁绪，那么此人在这个时候派人送来和书，顾天和绝对是不敢轻信的，祁绪此人就和当初的宁王一样，狡诈非常，又天生凉薄。
顾天和在乌恒国的时候便听祁嫣说过先乌恒王死因不明，纵使他年老体衰但也不至于在那个时候暴毙身亡，而祁绪在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置了当初照顾先乌恒王的内监太医，只是成王败寇，祁绪登基，他们兄妹自然也就成了手下败将，没有一丝话语权，也因此他们兄妹即使再心存怀疑但也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做什么。
可如今乌恒国的形势已经大转，祁绪被囚，祁律登基称王。
祁律与祁嫣是同胞兄妹，在他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没少跟此人来往，此人有仁心，敬上接下，若处于乱世，以他的才能或许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的君王，但若身处太平盛世，对百姓而言，他便是最好的上位者。
想来祁律在这个时候送来和书也是有为乌恒国的百姓着想的意思。
如果注定不能在乱世生存，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低头交好，蜉蝣撼大树的确可敬，但有更好的法子又何必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那日萧弘听完后沉吟许久让他退下，他也未曾多言，继续当他的值，好似这一场君臣之间的谈话不过是吃饭睡觉一样的寻常事，可那夜散值回去时，他迟迟都未能入睡。
闭上眼睛就是祁嫣的样子。
顾天和知道自己是喜欢祁嫣的，从最开始她踩碎黑夜走到他的面前时，她的模样就彻底刻在了他的心上，至死不灭，如果没有恢复记忆，他应该会想尽一切办法在乌恒努力打拼出一番成就，然后娶她为妻。
可这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如果”二字。
他恢复了记忆，想起了家国之仇，即使她不谙世事，那些事也与她无关，但还是无法掩盖他们两国世代交恶的情况，只要大周和乌恒一天交恶，他们就不可能有在一起的可能。
可要是大周和乌恒从此交好呢？
顾天和还记得那夜他沉寂许久的心突然又跳动起来，只是最终他还是摇头笑了，笑容无奈又怅然，他那日说得那么狠，把这辈子所有的狠话都用上了，想必她早就不想理他了，就算日后两国交好又同他有什么干系？
只他终究还是盼着萧弘能同意这份请求的。
即使他们日后再无干系，他也盼着她能好，他……真的不想有朝一日再相见又是对立的局面。
……
如今。
他看着祁嫣被人簇拥着走进来的时候，无可避免地愣住了。
顾天和完全没想到祁嫣居然会是这次乌恒使团的领头人物，看着少女穿着一身尊贵的乌恒皇族服饰，被众人簇拥着越走越近，他的心脏突然又扑通扑通跳动起来。
她似乎早就看见他了，在他看过去的时候立刻展颜笑了起来，一如旧日，若不是这会还在皇宫，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恐怕她现在就要过来和他打招呼了。
“公主，这边请。”
德言亲自出来迎接，也代表了萧弘对此次两国交好的看重。
祁嫣也知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朝德言道了一声谢便继续跟着他的步子往前走，却在路过顾天和的时候忍不住把目光朝男人的方向看了过去，可俊美如天神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衣禁军服饰，身形站得笔直，却连看都没看她，除了最开始见到她时有那么一下短暂的惊诧之外，他很快就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冷漠，无声。
祁嫣的心里有些难受。
可要是她仔细看的话是能瞧出顾天和的异样。
这个永远身形如修竹的男人，此时薄唇紧抿，手掌捏紧，手背几道青筋鼓起，犹如暴走的青蚯，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身旁，他屏住的呼吸才终于得以泄出，只是身形依旧紧绷。
“大人，怎么了？”
来跟他换班的人瞧见他神色不对劲，担忧询问。
顾天和摇了摇头，出口的时候却发现声音都有些哑了，“……没事。”
下属还是觉得他不对劲，劝道：“属下看您脸色不大好，您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顾天和点了点头，要离开的时候，想到还在里殿中的祁嫣，脚步一顿，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就继续往外走去，按照以往，他散值是必定回家的，可今日……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转了步子去给禁军休息的地方。
使团住在京城的驿站，若回家，保不准她会找上来。
……
躺在屋子里，顾天和却睡不着。
无论睁眼闭眼，他的眼前都是祁嫣的身影，以及她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
没见到她的时候，他以为她早就不想理她了，心中是难受和怅然，如今见到了，看着她根本没变化，他除了那如嘈杂雨点般的心跳声外，却还有很多思虑和顾忌。
就算两国交好，可乌恒人杀父亲和将士是真的，他是可以分清祁嫣祁律和祁绪，可阿宁和小满呢？
倘若他和祁嫣在一起，阿宁和小满会怎么想？
还有在天上的阿爹和阿娘，他们又会怎样想？
这些困扰的思绪终结于门外悉悉率率的脚步声。
他休息的这个地方位处偏僻，又因为独居一隅，平日很少有人过来，而这个点，其余禁军也都出去当值了，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顾天和第一个念头，以为又是哪个宫的宫女。
他任禁军统领的位置还没多久却已经明里暗里收到不少宫女的东西，若是明着送的，他都是当面拒绝了，暗着送的他也都不曾收用，本以为这样日子久了，那些人的心思肯定是淡了，没想到如今居然还找上门来了。
顾天和心中无奈，但也不愿当众给别人难堪，想着自己若不出去不出声，那人总不至于进来。
门被敲响，他也不曾出声，只是长眉紧皱，脸色很不好看。
直到外头传来一声——
“顾天和，你在吗？”
早就刻入血肉的熟悉声音让原本合衣闭目躺着的男人顿时睁开眼，他神色愕然地盯着木门，直到外头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唤，他再也坐不住了。
门被他快速打开，他看着站在外头的女子，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祁嫣。
她的手还悬在半空，见门开了，立刻抬头，脸上扬起灿烂的笑，“你真的在这！”
顾天和却没说话，他看了一眼外头见并无其他人，立刻抓着她的胳膊把人带到了屋中，门被合上，屋中烛火因漏进的风轻轻晃动，他低头看人，声音低沉，隐含怒火，“你怎么会在这？
谁带你进来的？”
想到她若是被旁人发现，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哪来的胆子？”
祁嫣原本脸上的明媚笑容在他接连不断的斥责下一点点消失，她仍仰着头，看着他难看的脸色，终于慢慢低下头去，“对不起……”她咬着红唇，声音很轻。
怕人担心旁人瞧见，她忙又抬起头，解释道：“我，我是让阿史那带我来的。
你知道他的本事，他的武功很高，不会有人发现的，他们不会知道我来找你了。”
她知道他如今是大周皇帝的心腹，也知道乌恒那三年于他而言就是一场耻辱。
若是别人知晓他曾在乌恒待过三年，甚至还给她做过侍卫，必定会闹出风波，所以她一路都很小心。
她也想过不来找他的。
可她……
太想他了。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想和他说，现在我们两国已经是盟国了，就算我们在一起也不会有人反对了。
想到这，她的心脏忍不住扑通扑通跳动起来，但看着顾天和的脸色，那心跳又缓缓转为平静，她小心地抓着他的袖子，如从前一般，“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顾天和见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薄唇又抿了起来。
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大周皇室高手如云，哪里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阿史那的武功是不错，可若是被人瞧见乌恒公主在进皇宫的第一日就带着自己的暗卫在皇宫乱闯，旁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乌恒求和不过是个，他们必定还有其他准备。
到那个时候——
纵使他想护她，也无法。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阖目又睁开，“我送你出去。”
说完他松开握着她的胳膊，率先往外走。
顾天和的声音不容置喙，纵使祁嫣再不肯也无法反驳，以前她还能冲他撒娇，可自从他恢复记忆之后，两人之间就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一般，她轻轻咬了下红唇，最终还是跟着人的步子往外走。
今日萧弘在明庆宫大摆宴席，顾天和领着人往那走。
快走到那的时候，他见前头人影攒动，停下步子，背身道：“过去吧。”
祁嫣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仍不肯开口，直到顾天和要转身才又匆忙抓住他的袖子，见人瞥过来又立刻松开，“对不起……”好像自从他记起所有的事后，她和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对不起。
对不起瞒了他。
对不起骗了他。
对不起……
她知道自己不该找上他，可她就是忍不住，来的时候，哥哥就无奈地劝过她，说即使两国交好，他们也不一定能在一起，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她想试一试，即使只有一点点的可能，她也想试一试。
“我明天，能去找你吗？”
她看着他在夜色下挺拔的身影，小声道。
不知道是因为那句对不起，还是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顾天和的心里顿时犹如刀绞，让他几乎透不过气，远处灯花喧天，人声鼎沸，而这昏暗一处却有着死一样的沉寂。
他看着她眼中的光芒逐渐散去，到底心有不忍，哑声道：“我明日没空，要当值。”
祁嫣原本都做好被人拒绝的可能了，突然听到这一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眨了眨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眼中的光芒重新聚拢，忙道：“那后天？
后天你有空吗？
要是后天也没，那……”
“后天，”
顾天和看着她，“我去驿站找你。”
就像是被惊喜砸中，祁嫣整个人都处于很懵的状态，但懵怔过后便是欢喜，她脸上扬起比平日要灿烂数倍的笑容，怕人反应过来要拒绝，她忙应道：“好，后天我在驿站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顾天和心里一软，嘴角也有些绷不住先扯起，但还是被他掩了下去，“回去吧。”
如愿以偿，她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忙笑着应好，倒退着往那走，直到怕人瞧见才转过身，但还是转过身又说了一句，“你要来啊。”
然后才往宴席的地方走。
顾天和就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即使看到她进了宴席，也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又站了许久才回去。
……
翌日。
顾天和散值回家。
阿宁去了外头还未回来，小满倒是回来了，他便往小满的屋子走，只是走到那的时候却听到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以及丫鬟婆子的劝阻声，他皱了皱眉，继续朝里走。
下人们见他过来忙行礼，顾天和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问人，“怎么回事？”
一个年迈的婆子恭声答道：“小少爷知道乌恒送来和书的事就开始发脾气，已经闹了快有半个时辰了，郡主又出去了，奴婢们实在劝不动。”
顾天和神色微僵，果然，下一刻屋子里就传出小满的声音，“凭什么他们说交好就交好，他们害死我阿爹，害死我那么多阿叔，我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我的小祖宗，陛下都已经同意请书了，您这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传到外头去。”
“国公爷，要不您进去劝劝？”
婆子建议。
顾天和却没说话，他只是凝视着那间屋子，抿着唇沉默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让他一个人先冷静下。”
然后就转身往外走去，只是步子显见得比来时要沉重许多。
“国公爷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
偌大的国公府只有顾攸宁知晓顾天和的那三年，就连半夏和李嬷嬷都不知道，自然那些下人不知道顾天和是因为什么缘故脸色这么难看。
这夜。
顾天和直到天明都没睡，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出门了。
……
驿站。
祁嫣一大早就起来收拾打扮了，顾天和好不容易答应她的请求，她自然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差使奴仆把她带来的衣裳都拿了出来，可从前喜欢的衣裳如今看却怎么看都不满意。
想着要不要让人去买几身大周现在流行的服饰就听说顾天和来了。
“怎么这么早？”
祁嫣一惊，这会倒是顾不得衣裳打扮了，忙道：“你快请他进来，我马上就好。”
说着就急匆匆让人给她穿衣打扮，又怕人久等，连胭脂水粉都来不及涂，只往身上喷了一些香水就出去了。
顾天和就在他隔壁的屋子。
祁嫣敲门进去，看到男人一身黑衣，站在窗前，纵使看不到那张脸，她的心脏还是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你怎么来那么早？”
少女甜软的嗓音在屋中响起，她不大自然地摸了下自己的辫子，看着人羞涩道：“你吃过饭了吗？
你要是没吃，我们就出去吃吧？”
又怕人担心旁人瞧见，忙又说道：“你要是不想出去，我就让人送过来。”
“祁嫣。”
站在窗前的男人终于转过身，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看着少女说道：“以后，我们不要来往了。”
……
两个月后，距离祁嫣离京已经过去两个月了，顾天和明明已经做了决定，但只要回想起那日她苍白着一张脸问为什么的模样就心如刀割。
“为，为什么呀？”
少女白着小脸，又怕自己的脸色太难看，勉强扯起一抹笑容，“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没做错，只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是因为你的家人吗？”
许是看到他的沉默，少女也跟着沉默了，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低着头很轻的说，“我想过的，可我还是怀有一点点的期望……”她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只能一边说一边擦，“对不起，顾天和，对不起，我不该来打扰你的，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对不起……”
记忆戛然而止，而被大梦惊醒的顾天和手覆在心口处，只觉得疼痛难忍，他低头大声喘息着，听到外头的声音立刻握住床边的长剑，凌厉出声，“谁！”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阿史那进来，他屈膝，用不是很熟练的大周话说道：“大人，是我。”
“怎么是你？”
顾天和皱眉，但紧握长剑的手还是松开了，他掸了掸衣裳，端坐在床上，淡声问，“你来做什么？”
阿史那急道：“大人，公主，公主要嫁人了！”
“什么？”
顾天和一愣，“她要……嫁谁？”
……
一个月后，乌恒皇室。
祁嫣一身大红婚服，面无表情端坐在床上，新任乌恒王祁律皱着眉在一旁，“阿嫣，你若不愿可以不嫁的，纵使耶律家势力再大，我也没有用自己妹妹的终身幸福求安稳的道理。”
祁嫣闻言才勉强扬起一个笑，“没事，哥哥，我愿意的。”
她说着又低下头，手指绞着身下的大红婚服，低声呢喃，“……我愿意的。”
既然不能嫁给他，那么嫁给谁不是嫁？
她看着祁律沉着的脸色，还想安慰却听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原本以为是耶律家的人这般待不住，刚抿紧嘴唇却瞧见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从外头阔步走来。
祁嫣愣愣看着来人，好一会才惊得站起身，“你怎么会在这？”
顾天和见她还在，吐出一口气，他朝祁律行礼又递上从萧弘那边讨到的赐婚圣旨，见祁律眉开眼笑，和人说，“陛下，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好。”
祁律心中大石落下，握着圣旨往外走。
很快，偌大的宫殿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祁嫣尚还处于震惊当中，想朝人走来，又怕他不喜欢，呆站在原地，直到顾天和一步步朝她走近，“你……”
她喃喃开口，却听顾天和沉声道：“谁让你嫁给耶律雄的，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祁嫣想过要是以后再见到顾天和，她一定不能哭，不能像那天他说那些话时哭得那么伤心，可她还是忍不住，看着他，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
她也不说话，就这样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顾天和看着她水盈盈的眼睛，到底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他抬手把人揽到自己怀里，低声，“抱歉，我来晚了。”
看着少女怔楞的模样，他目视他的眼睛，继续说，“珍珠，我来娶你了。”
祁嫣睁大眼睛，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你的家人……”
顾天和看着她，“我会解决。”
本以为少女还有许多问题，没想到她只是仰头看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出声，然后紧紧抱住他，须臾才抽泣道：“你不许骗我。”
“嗯。”
顾天和揽着她，心里一片柔软，“不骗你，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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