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不说话?”,薛明珠小声问。
少年仍是没有理会。
薛明珠的目光落在了少年干裂出条条口子的唇,想了想,转回身慢慢走回去取了竹筒,又磨磨蹭蹭着过来,将竹筒递过去,“你……你喝口水吧……”
可是,少年还是没有理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若不是他的胸膛还微微有起伏,薛明珠差点以为他已经挂了。
不过,他若是再不喝水,明天再走上这么一天的路,离挂也不远了。
想了想,薛明珠吭哧吭哧的蹲着蹭过来,将竹筒口对准少年的嘴,小心的倾斜,温热的水浸润了少年干裂的唇……
“你……”
少年双眼蓦然睁开,即惊且怒。
薛明珠才不管他,趁他说话的功夫,硬是给他灌下了三大口温水,才讪笑着收回了竹筒。
他的眼睛好漂亮。
瑞凤眼,黑白分明,湛然有神。
眼尾斜长上挑,宛如笔墨丹青中最优雅流畅的那一抹色彩。
真好看!
薛明珠抱着竹筒原以为少年会暴怒,结果,少年却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冷着脸微不可闻的挤出一声:“谢谢。”
“不客气。”,薛明珠乐了。
这个时候,满屋子也就只有她有水了。
看少年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薛明珠便又胆肥了,将竹筒又递了过去,“要不要再喝两口?”
少年默默的摇摇头。
“那……吃块糕吧……”,薛明珠挠挠头。
他连水都没得喝,八成也没饭吃。于是,薛明珠便拿出了自己的那块白糖糕。馒头她刚才吃光了。这些东西她给家人吃,他们谁也不肯,只肯把她那份的窝头分吃了,这些留下让她自己吃。她少吃一口死不了,这少年怕是饿极了吧。
白糖糕早在怀里已经挤得不成样子,脏兮兮的。
薛明珠有些羞赧。
觉得这块脏兮兮的糕配不上这样清似涧雪的少年。
将那块脏糕小心的放到少年盘着的腿上,薛明珠就开始从怀里往外掏,想要找到一点儿干净的吃食。只可惜,她掏出来的三个小纸包,打开一看,一个装的是盐、一个装的是针和线、另一个竟然装的是几枚铜板,就是没有一点儿吃的。
虽然找到了铜板让薛明珠很高兴,可是,现在大通铺已经锁上了,她有铜板也换不到吃的。
“没有吃的……”
薛明珠垮着脸。
谢孤舟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像个小松鼠似的从怀里不停的掏着,圆圆的小脸皱成个包子,大大的杏眼眨啊眨,满眼都是失望,终归是少年心性,不禁有几分好奇的问道,“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
薛明珠见少年终于肯和她说话了,杏眼弯成了月牙儿,小小声的说:“在大理寺门外时捡的……”
谢孤舟明白了,唇角不由浅浅一弯。
“你笑啦……”
薛明珠惊奇的脱口道。
这少年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宛如流星透疏水。
只可惜,那笑容太短了,转瞬即瞬。
薛明珠暗道好生可惜。
这少年笑得这样好看,应该多笑的。
不过,薛明珠也没有傻到把这话说出来。
大家都是被流放的犯人,几千里跋山涉水之路,艰难险阻,不知有多少危险在路上等着他们,前途未卜,哪有人能笑得出来。
想到这儿,薛明珠觉得有必要给少年打打气,竖立一下信心,若不然这条流放之路怎么熬到头,万一这少年受不了,也自杀了,怎么办?!
“咳咳……那个……宁安其实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可怕……那里很富饶的,山上有许多野物山珍,……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薛明珠努力回想着自已老家有什么优点,细声细气的说着以宽慰少年的心。
“我竟不知道人人闻之变色的极北苦寒之地,竟是你眼中的好地方……”,谢孤舟原本不想再理会这个小丫头的,可是,这小丫头实在是……太出人意料。
她的家人将她保护得很好。
他看着这个小丫头在她兄长和娘亲的身上睡了一个下午。
她是……宗人府理事官薛宗羲的女儿?!
那个贪官!?
一想到薛宗羲,谢孤舟的眉头不由得嫌恶的一皱。
谢父清廉正直了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贪官。
谢孤舟自然也是不喜的。
不过,他自不会将这份嫌恶转迁怒到一个才六岁的小丫头的身上,将腿上那块脏了的白糖糕还给薛明珠,道:“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走上五十里呢……”
薛明珠吓了一跳。
“多……多少?不……不是二十里吗?”
他们今天就走了二十里地啊,为什么明天要走上五十里?!
这……这可要人命啊……
谢孤舟淡淡道:“今天是要在京师驿站补全补给,大理寺离京师驿站只有二十里,所以我们也只走了二十里地。按照宁朝律法规定,流犯日行限五十里地……明天走的只会比今天多。”
晴天霹雳!
薛明珠双腿发软。
再不敢多呆,连滚带爬的回了土炕之上闭上眼睛,挺尸。
能让休息的时候就多休息一会儿吧,等明天天一亮,她的两条腿就要遭罪了。
想哭……
不开心……
嗯……
他为什么盘腿坐在地上?
那火堆一会儿便要熄了,地上寒气多重啊,若是这么坐上一晚上,他的两条腿怕是要废了……
薛明珠眼珠子咕噜了两圈,实在担心,她又小跑了过来,蹲在谢孤舟的身边,“你为什么不上炕去睡?你这样在这里坐一晚上,腿要废了的……”
谢孤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又跑回来了,只为了关心他的腿,无奈道:“炕上没位置了……”
原以为小丫头这回总可以走了,结果却等来一句,“那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啊……我侧着身子……咱们两个将就一下……没问题的……”
她又瘦又小,少年也不胖。
他们两个都侧着身子睡,宛全可以将就一晚上。
薛明珠杏眼在昏暗的火光下闪闪发光,宛如蔚蓝星空中最亮的一颗辰星。
“不可!”
“男女授受不亲!”
谢孤舟一口拒绝,没有丝毫余地。
“男女七岁才不同席呢……我才六岁!”
薛明珠依旧不放弃。
可无论薛明珠怎么说,谢孤舟都不肯答应,薛明珠又担心会影响到谢孤舟休息,最后,只好悻悻的爬回了炕上。
谢孤舟暗暗吐了一口气。
小丫头真是太麻烦了。
原本以为能安静了,不到片刻的时间,谢孤舟便又听到“哒哒”的脚步声,额头青筋不由得狠狠一跳。
“这个给你!”
手中被放了一物,谢孤舟只得睁开眼睛。
那是一件青蓝色的粗布衣裳,里子已经被撕了一块,不知刚才包了什么,竟然还是温热的。
谢孤舟不明则已的看着薛明珠。
薛明珠解释道:“我刚才想了想,若是这火堆灭了,但地上的温度还没有那么快散,你把这衣衫铺到死灰上,然后,坐在这上面就可以继续取暖了……总能帮你多挺一会儿……天亮得很快的……”
这一次,谢孤舟终于没有再推辞,愣了一下后,浅浅一笑,“多谢!”
薛明珠再一次看呆了。
不敢再耽误谢孤舟休息,薛明珠“哒哒”小跑着爬回了炕。
心中没有了担忧,薛明珠很快一歪头,便睡了过去。
……
薛明珠是被薛母给推醒的。
“明珠,快起来……吃点东西,咱们一会儿便该启程了……”
薛明珠迷迷糊糊的起来,睁开眼睛,发现天还是朦胧的,根本就没亮,可是,大通铺外已经响起了差役们敲敲打打催促他们的声音了。
这也太早了……
这些差役还是不是人啊?!
对了!
谢孤舟呢?!
他怎么样了?!
他的腿没事吧?!
薛明珠瞬间清醒过来,急忙往地上看去,那个火堆早已灭了,就剩下一堆凉透的灰烬,也早没了谢孤舟的身影。
薛明珠刚一动,就发现昨天她给谢孤舟的粗布蓝衣衫正盖在她身上。
这……
薛明珠有些傻眼。
这衣衫根本没有用过的痕迹,上面也没有沾上黑灰。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用?!
薛明珠目瞪口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少年!?
那边薛母已经手脚麻利的解开她的囚衣,将那件青蓝布衫套在她的小身子上,裹了裹,“早晨风凉,多穿点儿……一会儿你先走着,等累了,就喊娘,娘背你……”
正忙碌着,就听见外面有差役大吼着:“吃早饭了,还不来取?!等着老子伺候呢?!”
薛母立刻跳下床,大喊着:“来了……来了……”
昨天负责烧火没有被绑着的妇人们争先恐后的跑出去,生怕跑晚了就抢不到了。
“娘,多抢两个!还有水!”
薛明珠想起谢孤舟,在她娘的后面跳着脚的叫着。
她突然想到,谢孤舟就是一个人,会不会是没有家里的女人替他抢食物,所以,他只能渴着饿着?!
薛李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薛明珠让她多抢两个,但是,既然女儿说了,那她自然就顺手多抢了两个。这黑乎乎的,谁知道是她抢的,能抢到是本事。
薛明珠也没有被绑着。
她是这一伙流犯中最小的,还是个女娃娃,长得又玉雪可爱,再狠心的差役对她也会宽容几分。她喊完了之后,就紧跟着她娘也往外跑,还没等到跑出去,薛母已经回来了。
用囚衣下摆包着几个粟米面窝头,手上掐着三个水囊,向薛明珠挤了挤眼睛。
薛明珠一乐。
从她娘的手上拿过一个水囊和两个窝头后,就开始找寻谢孤舟。
大通铺不算大,这时候,又陆陆续续有取饭的女人回来,回到各在的家人身边,一堆堆聚在一起,谢孤舟一个人孤零零的,便很好找了。
薛明珠刚要小跑过去,就看见一个突额深目的妇人恶狠狠的撞了谢孤舟一下,然后,翻着白眼的走开了,回到了自己的家人那儿。
薛明珠看见他们明明四个人,可那个妇人却拿了九个窝头,三袋水囊。
差役明明规定,一个人两个窝头,十五岁以下者减半,两人一袋水囊……那个妇人多拿了一个人的份额。
直觉告诉薛明珠,那个妇人拿走的是谢孤舟的!
原来不是没有人拿谢孤舟那份儿,而是,有人偷了他的那份儿!所以,他的嘴唇才会干裂成那个样子。他很可能已经一天一夜都水米未进了……除了她给他的那三口水。
“谁拿走了我家的份额?!怎么少了一份儿?!天啊……还让不让人活了……黑心的贼啊,你偷的是我家人的命啊……”
一声尖利的叫骂声猛的在大通铺外响起,接着大通铺的门便被撞了开,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妇人红着眼睛的冲了进来,恶狠狠的看着通铺里的人,似是要与人拼命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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