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车上稍稍有些安静。
外面是瓢泼大雨,砸在车窗上，雨水汇成一片，透过窗户甚至看不清外面的街道。
尹萌坐在副驾驶座上,身边坐着齐荣,却不敢转头去看他。
两个人真的太久没见了。
分别时他们都还是才十七八岁的年龄,一别经年，再见面彼此的气质样貌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尹萌微微侧头，用余光悄悄去看他。
他好像比之前又长高了点，头发不再是高中时流行的短发,变成了干净利落的板寸，身上的肌肉也明显比以前厚实了许多。仔细看的话……他好像比以前黑了些许,五官中还带着以前熟悉的影子，但线条明显硬朗了许多，一双眼睛的变化尤其大，深邃,沉稳,偶尔还有种看透一切的锐利。
尹萌一观察,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以至于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从坐在副驾驶座上面对前方的姿势变成了微微侧身盯着他看的样子,上半身甚至朝他的方向倾了倾。
完全是不自觉的，却把那点小心思暴露无遗。
尹萌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收回了目光，回正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生怕被他发现。
只有两个人的车厢里,连呼吸都带着紧张的情绪。尹萌感觉自己嗓子微微发痒,但却只能强忍着，连清一清喉咙都不敢。
像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正襟危坐，不敢乱动。
尹萌不是这辆车里唯一一个紧张的人。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面上。
齐荣双手把着方向盘，几乎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看起来仿佛镇静淡然的男人，脊梁挺得笔直，仿佛此时不是坐在驾驶座上开车，而是一名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也在用余光偷偷看尹萌。
刚见面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尹萌正在把赵凯杰送上车。她身子娇小，看起来完全撑不住男人的重量，更不用说他看起来像是喝了酒，动作也显得有些没轻没重。尹萌扶着他往车上走的时候，齐荣远远地看着，好几次都差点想要上前去帮忙，但又勉强克制住。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害怕一时冲动打乱她的生活。
太长时间的分别，他们曾经有多熟悉，现在就有多陌生。
直到站在角落里，看见她把人送上车，又重新回到大堂里坐着，他才敢走上前。她看起来跟以前一样，一样温柔，一样漂亮。不过还是有变化的。以前的她是恬静的，乖巧的，现在她明显比以前灵动了许多，齐刘海变成了中分，直发也烫卷了，褪去了稚嫩，成熟了些许，但那种让人怜惜的感觉却一点儿没变。
跟他想象中的长大后的她一样。
齐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见到了现在的她一切都好，他也感觉到安心。
“渴吗？这里有矿泉水。”齐荣侧头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人，指了指储物格。
尹萌朝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却没动。
齐荣没得到回音，安静片刻，又把餐巾纸盒子递过去，道：“刚刚淋了雨，把头发擦干吧，防止感冒。”
尹萌这次小声开了口，道：“谢谢。”
安静的车厢内响起她淅淅索索拿餐巾纸的声音。
两个人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齐荣打开车载音响。舒缓的音乐把车厢内尴尬的气氛一点点冲淡，紧张的情绪也终于被控制住了。
车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从酒店都尹萌的住处，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安静占据了大半时间。
尹萌几乎一路都在想话题，想要跟他聊点什么，但心理准备做了一路，却直到下车也没张口说出一个字来。整整一段独处的时光，尹萌就只有在接餐巾纸时说句“谢谢”，那就是全部了。
为了让尹萌少淋雨，齐荣一路把她送到小区楼下。
“我到了。”尹萌小声说。
齐荣沉声道：“嗯。”
尹萌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正好跟他望过来的目光撞上，被烫到一般地立刻别开了视线。她转身下车，隔着车门跟他再次道了声谢，匆匆跑进了楼道。
齐荣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刷卡进了安全门，又消失在转角处。视线中彻底看不见人影了，齐荣的目光才收了回来。
他两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微微攥拳放在膝盖上。手心里早已经满是汗水，身子因为这一路都不敢动，僵硬得仿佛被定成了石膏。
齐荣微微垂头，紧张的一直被小心收紧的呼吸这才放松开来。
车内的音乐被他按停。
他看向身边尹萌刚刚坐过的座位，无奈地笑了笑。这么多年，就是代表整个连队出去进行汇报表演，他也没像刚刚那样紧张过。
齐荣伸手往口袋里一探，掏出一颗橙子味的硬糖，塞进嘴里。
半晌，齐荣打开手机，找到之前佟麦实转发过来的尹萌的微信名片。
齐荣手指放在上面，停顿了半晌，点上好友申请按钮，发送的验证是：梦华小区快递员。
……
尹萌回到家，几乎是小跑到了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来往下看。
齐荣的车停在那里好半天，才慢慢往外开走了。
尹萌躲在窗帘后面，瞧着那辆车消失在视野中，快速跳动的心跳才慢慢平复。
她做梦都没想到，两个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尹萌起身走到镜子前面，检查自己的装扮。因为之前的应酬，她今天化了个淡妆，吃饭的时候掉了一点，但问题不大。后来她送赵凯杰上车，稍微淋了点雨，头发有些炸毛，顺带着刘海和衣服也都微微有些湿。
总的来说……应该不算太糟吧？
尹萌卸妆洗澡，做完这一切，才把自己扔进床上。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倒放着两个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从碰面到分开，等全部回顾完毕，万千思绪从脑海中掠过，最后化作一声更悠长的叹息——她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出口也就算了，临走的时候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留。
要是被祝梨知道，她怕不是要气得直接连夜从S市飞来B市，给她一个面对面1V1的成人社交小课堂？
尹萌呜咽一声，身子往下缩了缩，把被子拽上来埋住脑袋。
……
齐荣退役的消息朋友当中早就传开了。
一帮人大张旗鼓组了个局，说是欢迎齐荣光荣回归，其实就是找个借口凑一起嗨一顿。
齐荣坐在沙发上，被林莫凡和秦帅左右夹击，顾斌则站在一边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荣哥，你看这妹子怎么样？肤白貌美大长腿，可？”
“不不不，我们荣哥不喜欢这一款的。”
“你又知道了？”
“我荣哥喜欢清纯卦的，你不记得了？想想高中那会儿我们只听见声音的那个姑娘……”
秦帅跟林莫凡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地长“哦”了一声。
“那按这个标准的话……荣哥，你看看这个？”
秦帅女人缘好，手机里有一大堆美女的照片，平时朋友当中谁要是有想法了都会过来找他，让帮忙介绍介绍，但秦帅可不是什么人都肯帮的。齐荣这么多年在部队里，他早就担心自家兄弟感情方面空太久，好不容易等到他退役，秦帅这不就赶紧操办起来了。
聚会上音乐吵得不行，光线还刻意打得很暗。
齐荣这么多年已经很少接触这样的环境了，本能反感。现在又被秦帅挠逆鳞。
齐荣凉凉地看他一眼，问：“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干起这行当了？”
“什么行当？我……”秦帅顿了顿，恍然大悟，紧接着气鼓鼓道，“艹，荣哥，你给你介绍对象，你当我拉皮条啊？”
音乐声骤停。
包厢里只有秦帅这一句话的声音反复回荡。
几个人都愣住了。
聚会上不仅有他们这帮人，还有一些圈子里远远近近关系的人，听说这个局齐家二少爷也会来，都乐意凑这么个热闹。听见秦帅这话，一帮人哄笑着望过来，估计过不了三天，“秦帅拉皮条”这几个字就要在圈子里传遍了，搞不好这当中还会再加上齐荣的名字。
秦帅冲那帮人大喊一声：“哎哎哎，你们什么都没听见，可别往外乱说啊！”
一帮人笑得更大声了。
音乐声重新响起，氛围也重新活跃了起来。
秦帅转头在齐荣旁边坐下，无奈道：“荣哥，别说我，就林莫凡这小子这几年都换了好几个女朋友了，你之前条件不允许也就算了，现在都退役了，难道还要继续当和尚啊？兄弟我这是为你着想！”
林莫凡在旁边不满道：“你说你自己就说，好好地提我干嘛！”
两个人一来一去的，重点又偏了。
齐荣转头倒了几杯酒，一一递到两人手上，道：“多喝酒，少说话。”
看秦帅一口闷了，齐荣又给他满上，补了句：“少操心。”
几杯酒下肚，秦帅被齐荣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齐荣把他送上车的时候，秦帅拉着齐荣胳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荣哥，你放心，就算你以后不娶媳妇儿，兄弟也永远在你身边！嗝！”酒嗝伴着巨大的酒味，很有醉鬼那味儿了。出租车师傅甚至都担忧地看着两人问“不会吐在我车上吧？”，齐荣只能多加了两张大钞，道：“麻烦您多照顾。”
一帮人闹完散了，只剩下顾斌跟齐荣一起收拾残局。
两人一人拿一瓶啤酒，沿着马路散步，最后站在天桥上，停下来吹会儿风。
“有什么打算吗？”顾斌问。退伍转业是件大事，部队里环境单纯，跟外面社会完全不同。齐荣退役出来不愁没事做，但未来朝什么方向发展，总得有个想法。
“齐宏让我回去帮忙。”齐荣道。
齐家家大业大，产业雄厚。在外人看来十分艳羡，然而三兄弟却没一个乐意继承家业的。
齐荣这么多年来都在部队里自不用说，高中以前他就因为数学能力和思维超群，将来的目标原本也是搞研究，跟家里的企业毫不相干。老三齐硕大学还没毕业，但已经开始创办自己的游戏公司了，自立自强，没仗着家里走一点儿后门，公司已经小有成绩。这么多年来，只有大哥齐宏毕业就进了公司，任劳任怨继承家业。
齐荣现在退役了，当然也要担负起一部分责任来，不能任由齐宏一个人背起这么个重担。
顾斌听了，点了点头。
“这样齐叔叔也能放心了。”
正事说完了，两人安静了片刻。
顾斌想起来刚刚秦帅一腔热情被齐荣一手掐灭了，忍不住调侃道：“秦帅那小子确实不靠谱，但也是为你着想。打这么多年光棍，你真就不考虑一下？”
齐荣意外地看顾斌一眼。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记挂这些了？”
顾斌清了清喉咙，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戒指，道：“不一样了，我们兄弟里现在可只有你是孤家寡人了。”
齐荣一怔：“你结婚了？”
顾斌摇了摇头，笑道：“没，但定下来了。她年龄还小，等毕业再说。”
齐荣瞅了眼顾斌，拿手里的啤酒瓶跟他碰了碰，笑道：“恭喜。”
顾斌仰头灌了一口酒，才问他：“你呢？还惦记着当初那个小姑娘？”
齐荣挑眉看他。
顾斌好笑道：“我又不是那俩傻子，你手机锁屏上是谁，我能猜不出来？”
齐荣一怔，无奈地笑了笑。
手机屏幕上，穿着汉服的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生头上还盖着盖头，被男生抱在怀里。红纱荡漾，看不清男生的脸，但周围暧昧的氛围却看得人脸红心跳。
那是他跟尹萌的合影。
当初在汉服活动上，两个人夫妻对拜的时候她险些没站稳，他及时伸手，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那一幕被摄影师抓拍到了，印成了照片，给他们俩留作纪念。那场活动结束以后，齐荣又联系上当时的摄影师，把照片的底图都留下来，保存在自己的电脑里。
齐荣看着那张照片，目光柔和。
“都这么长时间没见，要不找齐叔叔帮忙，联系一下？”顾斌知道兄弟心中放不下，提议道。
齐荣摇了摇头，道：“我已经见到她了。”
“什么时候？”
“偶遇。那天刚好下大雨，我开车把她送回家了。”齐荣低声道。
顾斌喜道：“好事啊！然后呢？这一路你们都说什么了？”
齐荣嘴角的笑意微微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
“聊得不好？”
齐荣仍是摇头，道：“没说话。”
顾斌疑惑地看着他。
齐荣无奈。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个人什么都没说。
他眉头皱了皱，转头问他：“你说……这是不是最坏的结果？”多年未见，再见面连话都不肯说。她是还在生气吗？因为当初他的突然离开。还是干脆早已经把那些回忆全都淡忘了，只当他是个好心帮忙的老同学。
顾斌想了想，反问道：“她没说话，那你说什么了？”
齐荣顿了顿。
“告诉她矿泉水在哪，还给她递了餐巾纸。”
“然后呢？”
“嗯？”
顾斌看着齐荣疑惑的表情，哑然片刻，失笑道：“不是我说，你真该跟秦帅那小子多接触接触。从他身上你能学到不少东西。”
齐荣眉头动了动，不相信道：“比如？”
“比如，追女孩子的时候，要主动。”顾斌拍了拍齐荣的肩，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
上班的时候，等小鱼来公司，尹萌找了个借口管她要来了齐荣的微信。
“副班长说齐班长很厉害，我想如果能问他几个问题放到稿子里，一定更吸睛。”尹萌如实说道。
稿子原本是小鱼的任务，尹萌帮她采访，还肯写稿子，小鱼当然求之不得，非常爽快得就把齐荣的微信号推了过来。
尹萌看着他的微信名片，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不确定那个佟麦实口中的班长齐荣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齐荣，如果不是……
尹萌深吸一口气。
不管了，总归先加上好友看看。
她这样想着，点开对方的名片。
然而……
屏幕上没有出现加好友的按钮，只有“发消息”和“音视频通话”两个选项。
她已经有他的好友了？
尹萌疑惑地皱了皱眉。
她点开对方的资料，才发现自己给对方的备注是——快递员。
她在记忆中反复思索，这才想起来前两天确实有一个验证信息是“梦华小区快递员”的人加了她的微信。
尹萌点开两人的对话框。
【快递员：您好，之前有个包裹以为是您的，后来已经找到失主了。不好意思，打扰了。以后寄快递可以联系我】
【尹萌：好的，没事~】
尹萌拿着手机，细细回想。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对方加自己好友的那天，应该刚好是齐荣送自己回家的那天？
尹萌拿着手机，嘴角的弧度渐渐上扬，最后不可自制地甜甜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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