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外,有数百衣衫褴褛的轻骑田间的野道上狂奔。
正是公子田午,以及他调动的封地的三百兵卒。
家老成伯手持虎符到达了田午在临淄的封地,传达了田午调兵的家令。
诸侯的封地被称为国,而卿大夫的封地被称为家。
诸候国以卿大夫为臣,而卿大夫以士人为臣。
春秋战国时期有着严明的等级制度,每个人的社会地位不同,封地的大小也不同。
田午作为齐国公子,封地自然不小,他的封地在安平,占据了齐国一百多里的土地,食邑五千户,是除了六大贵族之外最强的一股势力。
当然,安平距离临淄三百余里,他想要调动安平的兵马自然是来不及的,所以他调动的兵马是前任齐候田和在城南赐给他的田乡邑里的兵卒。
比起安平精兵,田乡邑的兵卒如同农夫一般,但也聊胜于无。
虎符由田乡邑的乡宰亲手核对,发现被剖成两半的鎏金虎符天衣无缝地合成了一块。
虎符是真的,调兵命令自然也是真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让公子不惜动用齐候眼皮子底下的兵马。
田乡邑的乡宰不敢怠慢,急忙召集了乡勇,赶到了临淄城外,见到了脸色凝重的田午。
田午没有废话,立刻带兵向高氏轻骑的方向追去。
“驾!驾!!”
战马疾驰,田午的几名骑从知道公子心急,也无人敢提在休息,只能带着没有经过太多训练的乡勇硬撑着跟在田午的身后。
“江寒绝对不能出事儿!!”
马匹越来越疲惫,众人骑行的速度降了一半,但公子田午却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进。
他知道,如果江寒死在了高伯那个蠢货手中,齐国将面临着灭顶之灾。
不光是高氏一族会受到墨家游侠的报复,连齐国公族田氏也不可幸免。
墨家这个恐怖的组织虽然三十年不曾出手了,可田午明白,一旦惹怒了这头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兽,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多么不为天下人理解,数十近百年间,墨家无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诸侯谁也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
墨家是超然于所有国家之外的正义力量,强悍的大国纵然有战车铁骑,可是对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墨家剑士也畏惧三分。
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缟素!
这对一切邪恶的力量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慑,几十年来,大国提起墨家就摇头,小国提起墨家却赞美不止。
暴虐国君说到墨家就额头冒汗,贤明国君说到墨家就坦然舒畅。
蛰伏的猛虎也是一头老虎,我一定要阻止高伯那个蠢货作出的傻事。
……
距离临淄城八十里外的溪水旁,江寒三人坐在河边休息。
天色渐暗,夜行缓慢而危险,所以江寒决定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赶路。
三月份北方的天气还残留着的冬天的寒意。
一阵风吹过来,凉意十足。
江寒赶紧紧了紧自己的衣领,不让冷风钻进来。
徐弱抱着一把干柴扔到了地上,江寒用打火石点燃了簧火,熊熊火焰给寒夜带来了一丝暖意,田玉儿拿出了几张干爽的羊皮,铺在了附**坦的地面上。
耳边除了潺潺的流水声,就是噼里啪啦木柴的燃烧声。
田玉儿双手抱膝,轻轻哼唱着宋国的歌谣。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这是宋君祭祀商代祖先殷高宗武丁的颂歌,在宋国国民间广为流传。
听田玉儿用天籁之音哼唱着诗经中的《商颂•玄鸟》,江寒在一旁打着节拍。
古时候只有宫、商、角、徵、羽五个音节,哼唱出来的歌谣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味。
一曲作罢,江寒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玉儿可曾修习过音律?”
田玉儿摇了摇头:“那是士人贵胄学习的东西,我这商贾之后,一介游侠,修习音律做甚?”
江寒由衷的赞叹道:“没有学习过音律能唱出如此天籁,真是难得。”
田玉儿笑着解释道:“父亲带着我行商时,商队里经常有宋国的商人哼唱这首曲子,时间一久就学会了。”
“原来如此。”
乐师在各国的地位清高,确实很少有愿意教授商贾之女的。
礼乐不分家,但凡有大礼的地方,都离不开乐师。
孟胜收留了江寒后,觉得他天资聪颖,将自己的学识倾囊而授,其中就包括音律。
音律属于礼,孟胜对他说,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礼就是规矩,不同阶层不同人的生活方式,这一链条维持了现行的封建秩序,春秋晚期礼乐虽然有所下移,却没有被废弃。
就算到了战国,礼乐崩坏,各国之间互相攻伐,诸侯贵族间也喜欢用礼乐来当做自己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
法律是未来的秩序,礼乐是现在的秩序,只是现在礼乐这个秩序已经破碎不堪。
直到战国乱世和秦末起义,军功封爵,庶民英雄辈出,将整个秩序揉碎了打烂了再和水重塑,三代以降的世卿时代才宣告终结,开始了布衣卿相的新时代。
江寒记得孟胜那个老古板用高昂的声音吟诵《蒹葭》《七月》动情时,激愤的对他说:
“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
“人要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那就是衣冠禽兽啊!”
江寒默然,天下尽然都是衣冠禽兽,像孟胜一般的正人君子实在是太少了。
用道德约束不了人的行为,只能用法律来约束,从那个时候开始,江寒就明白了,能救天下百姓的,只有变法一条路。
各家学派殊途同归,所为的目的都是让天下变得更好。
儒家提倡恢复礼乐,做一个裱糊匠,将这个破碎的天下粘合在一起,假装塑造了一个盛世。
让奴隶们乖乖地去做奴隶,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永远地去做奴隶。
大奴隶主大恶棍,永远的做人上人,永远的任意宰割任何人。
大奴隶主的跟班儿及其吹鼓手们,永远的恃强凌弱,永远的助纣为虐,永远的残害众人。
这种盛世,真的是盛世吗?
江寒不否认儒家在太平盛世作出的贡献,但是在这个乱世,只有勇于开拓新的秩序的法家、墨家才是匡正乱世的正途。
“呼呼。”
风扯着衣角,江寒靠坐在石头边,两手抱着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
春天夜里的温度虽然很冷,但是他毕竟是个武夫,也没有这么不经的冻。
不远处的毛毯上徐弱已经睡着了,田玉儿也浑浑噩噩的,江寒却丝毫没有睡意。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寂静的旷野中响起,江寒右手握住了剑柄,警惕的看着传出声音的方向。
上一秒还发出鼾声的徐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田玉儿也眼神迷离的提起了长剑。
“小心,来者不善。”
呼啸的风声中隐隐夹着疾驰的马蹄声响,稀薄的空气里浅浅透着肃杀的气氛。
一队披甲戴胄,佩剑,持干戈,长矛、长戟,拿着火把的精锐齐国轻骑把江寒三人围在了溪水边。
行列里走出了一匹高大雄峻的烈马,马上的骑士身形端稳如山,手里拿着一杆长矛。
“主君有令,格杀勿论!放箭!!”
满天箭雨呼啸而来,铜簇的箭头闪烁着寒光在江寒的瞳孔中逐渐放大。
江寒脸上露出了冷笑:“高伯,今夜之事,我记下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改日墨家定当十倍奉还!”
临淄城中想要他性命而且能调动如此精兵的,除了高伯,江寒想不到第二个人。
他不禁暗暗责骂自己太过大意,年前大朝会中,他手持非攻怒斥高伯,高伯就曾经说过,高氏亲军一定会将他撕成碎片的。
过了几个月安稳的日子,他竟然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实在是不应该。
但此时不是懊恼的时候,先要渡过眼前这一关。
“喝!!”
江寒大喝一声,内力激荡,麻布黑袍无风自动,没有出鞘的非攻在他的手中快速旋转,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射过来的箭矢全部击飞,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轻骑携带的箭矢有限,几波箭雨之后,箭矢所剩无几。
江寒三人除了消耗了很多气力外,并没有什么损伤。
“他奶奶的,这帮游侠真难对付。”
轻骑统领怒骂一声,换成平常人,在这么多箭矢的攻击下早就被射成了刺猬,可面前这几个人竟然毫发无损。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大声命令道:“进攻!!”
夜幕中的溪水旁,马蹄声盖住了流水声,眼前到处都是人影,对方或许有几十人,或许有几百人。
挡在徐弱、田玉儿身前的江寒喘着粗气,拿着非攻的手都有些颤抖。
“等下一旦不敌,马上跳进水中,先保留性命。”
江寒嘱咐了一声,迎着冲刺而来的骑兵走了上去。
“嗡!!”
古朴厚重的黑剑被他拔出了剑鞘,三十年不曾杀人的名剑,今日就要饮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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