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山月在第一次来周佞的家。
通篇的冷色调,落地玻璃前的轻纱半遮半掩着,任由那月光如偷窥者一般,被金属的支架切割成色块,洋洋洒洒地撒下一片银光。
空气近乎凝固。
关山月被周佞一脚油门带来这里,又被周佞拽着手腕拉进别墅跌落在沙发上,却半点要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她任由自己陷进沙发里,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还没有从那巨大的震感中拉扯出来。
反观周佞,他站在落地玻璃前一面沉声打着电话,一面用余光瞥着关山月,似乎是怕关山月又作妖。
关山月却视那目光如无物,还在短暂的眩晕过后,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了别墅。
“……”
身后的脚步声越行越近,背对着落地玻璃的关山月羽睫微颤,可她没有回头,任由沉稳的脚步在沙发后停下。
而后转为诡异的沉默。
周佞垂眸,望向关山月的发顶,看着昏黄的灯光融在她的头上,蒙上一层迷雾。
目光越来越炙热,可关山月依旧没有回头看人。
“……关山月。”
终究还是周佞率先打破沉默,他声音低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胸腔处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声——从那两辆车在周佞眼前几乎撞上的时候,就一直剧烈地跳动到现在,仍然没有落到实处。
关山月微微蜷缩的五指不动声色地一紧,可她还是没有回头看人,只是背脊有些条件反射般地僵硬着。
刚才在大街上上周佞的失态太明显。
那双眼里满是戾气和惊恐,连拽着关山月的手都在颤抖着——
其实他们都在后怕。
细碎的光束投映在关山月的发顶,斑驳地印在地板上,也尽数镀在了关山月和周佞的身上。
周佞的拳头松了又紧:“说话。”
“……”关山月微微偏头,像是在笑,毫不在意般,“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绷紧的弦又断。
周佞的后牙槽好像在作响,他大步一跨,直接跨到关山月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人,强硬又冰冷:
“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关山月垂下的睫一颤,只是面色仍然不动如山,她慢悠悠地理了理身上裙子的褶皱:
“我不一直都这样么?”
“刚刚就差那么一点——”周佞心头思绪翻滚,几乎要灼伤他的肌肤,他低吼着,几乎已经撕破了那层虚伪的伪装,兀地提高了声,“就差那么一点,关山月,你就死了!”
压迫感扑面而来,手腕又被扣住,关山月不动声色地一僵,她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生疼,没有说话,也始终没有抬眼看人。
如果她刚才有抬头看那么一眼——
都能看到周佞那捅破了最后的薄纸顶面而来的疯狂与脆弱,连眼角都沁着红。
周佞死死地扣着关山月的手,好半晌,再开口已是一片嘶哑:
“为什么不看我?”
他就那么看着关山月,明明发出的是嗤笑的音,却像是连标点符号都在用力自嘲着:
“是不想看,还是你不敢看?”
“——为什么不敢看我?”
“关山月,你说话!”
一句一句,都像是自胸腔中涌出的哀鸣——是居高临下的兽,也是在求人施舍怜悯的雀。
于是关山月终究是在最后一个低吼的音节消失在客厅的时候,缓缓地掀起了眼皮。
四目相对。
然后她看见周佞满脸狠厉下却是藏不住的猩红,也看见了被隐在最深处的那层名为脆弱的情绪,以及眼角因为激动而泛着的红。
再然后,关山月差点陷在那双眼里出不来。
“……你总是这样。”周佞就这么看着她,执着地、仿佛是想从那双眼里看出点什么,“关山月,你到底想做什么?”
关山月抿了抿唇。
“你回关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周佞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翻滚的汹涌咽了下去,“那辆车是专门等着撞你的,你知道么?”
关山月眸光一闪,眸底掩着的那些莫名的思绪褪去:“什么?”
气氛好像更凝固了。
周佞定定地看了人一眼,终究是放开了紧握着的手腕,他的视线在被勒红的细嫩上一顿,后退一步,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影子映照在关山月的身上,一片晦暗:
“清醒点了么?你不会真以为差点撞车是意外吧?”
断断续续的耳鸣退散了些,关山月昏胀的脑子似乎是刚刚才重新运转起来,她微微仰头,背脊靠着沙发,面上漠然:
“说重点。”
周佞不语,转身往旁边的沙发一坐,脸上的冷怒丝毫不散,像是因眼前人的态度而更浓郁了;
“我让元皓去开走你的车,给你善后,顺便查了监控——那是辆无牌车。”
周佞一直跟着关山月,看着她的车速渐渐飙升,周佞知道她在发泄,却也在最后看出了关山月的失控——
所以他也拼了命地在赶。
当那辆车凭空窜出、眼看着下一秒就会跟飞速行驶的关山月撞上的那一瞬间,周佞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冷汗几乎浸湿了他的衬衫,瞳孔在瞬间收缩,满腔恐惧和惊怯让周佞几乎捏碎了方向盘,他近乎失神般眼睁睁地看着两辆车只差了那么几寸——
就那么几寸。
关山月刹住了车。
巨大又刺耳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声冲破了周佞的耳膜,于是他几乎是颤着手下了车、浑身僵硬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拉开了关山月的车门。
直至强硬地确保人没事,发凉的掌寻着关山月的手臂、将人拽在怀里的时候,周佞那把一向挺直的傲脊,仍在惊色里发酵着余颤。
差点死过一回的人,更像是周佞。
无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那副漠然的脸色沉了下去,她抬眼,避开了周佞那些复杂的情绪,缓缓开口:
“亡命徒啊……”
她啧了一声,再续一句:“可真舍得下血本。”
当时那个速度,如果真撞上了,对方估计也活不成。
“那个时机,是知道你会失控飙车。”周佞脸色沉得像是能滴出水,眉梢挂上了狠戾,“卡得可真准。”
关山月的羽睫来回扫了个张合,最终定在了周佞那紧握得泛白的骨节上,目光微不可察地一晃,不语。
“所以,关山月。”周佞冷脸看人,“你回关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山月目光不闪,不答反问:“所以,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周佞一顿,不远处的那个古董钟发出的滴答声笼罩了两人的耳膜,在偌大的别墅中格外清晰。
半晌,周佞抬眼,像是破罐子破摔般,露出了那副深藏在底的肆意样:“我在关家附近,蹲了你几个小时——从你进去开始。”
他语气很淡,可落在关山月的耳中却如在一片伪装的湖面上投下石子,泛起一湖涟漪。
四目相对半晌,关山月移开了视线,冷声:
“太多巧合了。”
没想到会听见这句回复的周佞一顿,收了几分寒意:“……什么巧合?”
“我说,现在仔细回想。”关山月抬起手,她转了转通红的腕,而后往后一倚,支着下巴,冷脸,“巧合太多了。”
周佞眉心一紧,不语。
关山月语气很淡:“我正在珠宝店正面遇上关嘉昱和明嫣,从关嘉昱那个废物口中得知了明晚家宴,他们要正式订婚的消息。”
周佞抬眼:“然后你就回了关家闹。”
不是疑问,是肯定。
关山月斜眼看人。
“关董叫了家庭医生。”周佞目不斜视,像是微讽,“看起来被气得半死的那个人更像是他,所以……”
周佞一顿,望向关山月的目光沉了些,半晌才续了一句,还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能让你失控的……是你母亲吧。”
关山月面上冷色更浓。
周佞看人一眼,率先移开了视线,正了脸色:
“你的意思是,有人算准了只要你一回关家,再出来时肯定会失控,所以……提前安排了人蹲在那里。”
关山月眉梢都像挂了霜,她的视线不知定在哪个虚空点,开腔时的讽意几乎将要溢出来:
“你觉得,谁比较想要我的命?”
随着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关山月兀地甩给周佞的一记眼刀。
山夜的寒风凄厉地呜咽着,像是一把利刃要割开紧绷着的心弦。
周佞双拳紧握,骨节泛白,像头蛰伏于黑暗的野兽,游走在暴怒的边缘,他直直地望向关山月,一字一顿,戾气萦绕:
“是明家——还是周睿文。”
关山月沉默。
“……”周佞强咽下那口浊气,黑睫垂下再抬,语气沉稳又冷硬,“我会查清楚的。”
关山月定定地跟周佞对视半晌,垂眸嗯了一声,不语。
“但是,关山月。”
周佞却紧追着她的视线,面上的霜寒又覆了一层晦暗:
“当年分手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任何东西都不会再成为你失控的理由——包括我。”
“可是,关山月,你食言了。”
关山月垂下的睫轻轻一颤,脸色都丝毫不变,她掀起眼皮,笑了:“你想说什么?”
“我说,你食言了。”周佞咬着字,他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关山月,我受够了。”
关山月勾起的一寸寸平了下去,她的心脏跳动开始加快,像是知道周佞要说些什么,于是关山月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眩晕,有些迷蒙,她转过身背对人,像是要走的模样,关山月冷声:
“周佞,闭嘴。”
可一把火一旦烧起,哪能再被轻易扑灭?
于是就在关山月一手撑着沙发背,咬着牙想挺过那阵眩晕感的时候,身后灯的开关忽然被人按动——
啪嗒。
眼前归于一片黑暗。
“关山月。”
关山月背脊僵直,她听见在一片黑暗中,身后的周佞嘶哑地开腔,在唤她:
“我为什么要闭嘴?你在躲避什么?”
关山月咬唇。
人在黑暗中的一切感官都像是会被无限放大,而在明面上覆着的那层假面,也像是在黑暗袭来的那一瞬间就会被随之撕下。
“从你回国至今,我尊重你的一切意愿,由着你、陪你去玩那些客客气气你来我往的把戏——”
身后的周佞像是要将牙的咬碎,他一字一顿,像是多年隐忍要在此刻尽数倾泻:
“我怕你……再甩下我走。”
“可是关山月,我忍够了也装够了,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只是在忍,生怕自己再做错什么。
堂堂周家唯一的继承人,张扬又肆妄的周佞,独独在关山月面前一败再败,且心甘情愿。
就连爆发都要切掉一切光亮的来源,才敢在黑暗中释放自我。
“关山月。”
周佞在黑暗中准确地望向关山月的位置,半晌,他踏前一步,脚步声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最后在距离关山月一寸处站定,周佞的拳松了又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刚刚晚了那么一秒、如果你踩不住刹车——”
“我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你的我,该怎么办。
关山月撑着沙发背的手不自觉收紧,她死死咬着牙,始终沉默。
“关山月。”周佞轻声,气音艰涩,“你要把我逼疯。”
他看着眼前的一团黑影,半晌,像是嗤笑一般,只是嘲的是自己:
“说来可笑,明明在你面前,我已经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可刚刚,我还是不自觉先关了灯,才敢跟你说这些——”
“我怕看到你那双眼里永远无边无际的漠然。”
太伤人。
关山月在原地凝成一尊塑像,连呼吸都停滞。
“可是你堂堂关家大小姐,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关山月——”
周佞连声线都带着细微的颤:
“你明知道当年,我是被冤枉的那个。”
“你明知道我爱你,爱得快要发疯。”
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是因为你比我还胆怯懦弱吗?
关山月的视野漫上一片雾气。
“我从来都没有逼过你,我永远都不想去逼你,可是你不该食言的。”
周佞隆起的傲骨像是重新被一寸寸敲碎,他眉间寒绪凝成一纹霜,没有人知道,日光下蜕生的花为什么也会坠入极冬:
“阿月——那一瞬间,我怕得要死。”
熟稔久违又陌生的称呼被吐出,重重地砸进了关山月的耳膜之中,她死死地咬着牙,却始终不肯回头看人一眼。
周佞漆黑的瞳孔像是通往深渊的阶梯,当年初见关山月时眸中的熠熠星辉已然消弭:
“我为什么不敢看你呢——关山月,因为你永远淡漠,那双眼里永远都不会再装下一个我。”
“关家大小姐不论在哪里都活得恣意,这几年你在国外,比当年在北城更呼风唤雨,更纸醉金迷——”
“可是,我呢?”
关山月,我呢?
关山月垂下的羽睫一眨,好像有些什么湿润的东西从眼眶中滑落了下来。
这五年,周佞在每秒钟蕴含的千万年里,一遍遍被打碎灵魂、再重塑,而此时此刻,他眸底全是痛苦的呐喊:
“阿月,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我应该要怎么做——”
“你告诉我,好不好?”
连最后一句都是问句。
周佞自嘲。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年只有我——
被囚禁在过去的鬼打墙,心也贫瘠得像死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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