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的看法如同泥泞的沼泽,会相互缠绕,将恶意指向的对象拖到更深的深渊。
房诺鲁能够听到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一开始说得还有理有据,里面有许多事实,但很快便变得离谱起来。谣言与事实在旁听席上转了几圈,像滚起了泥泞的雪球般越滚越大,内容也全部成了谣言,还夹杂上了狠毒的脏话。
新帝联这么个年轻得过分的政权像在短短的生命中做完了几千年才能做完的恶行般,罄竹难书。
可生灵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仓促间召集起来的旁听席也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主,找不到更多的劣行与事迹来填充这用谣言构成的雪球。很快,“脏话”便像是占据了传播优势的毒株,把“谣言”杀得屁滚尿流,全部赶走。
房诺鲁现在只能听到脏话了,居然听得有点饿。
——旁听席上的人来自不同的文明,每个文明间的脏话差距极大,各自家乡代表低贱的动物名字占了很大的分量,就像地球上的“鸡鸣狗盗”和“猪狗不如”之类的词语一样。
一个星球低贱的动物,在其他地方就成山珍海味了。还是拿地球千年前的事情举例子,在某个发展中国家的西南地区被称为“猪拱菌”只是拿来喂猪的东西,在地球另一端的某个老牌发达国家就成了上流社会才能享用名贵的松露了。
也因此,本是浑身放松的房诺鲁听着联盟基层人员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余光又瞥见那边的骨人律师们齐齐向裁判长伸出了她们白嫩嫩的娇俏手指,想法更飘到了天边。
海星罐头,骨人刺身,还有初丹天使的头。三个东西相加起来,在房诺鲁的脑海中变成了一道世所罕见的绝世佳肴。或许这片银河古往今来都没有多少政权首脑能同时享用这三样东西,而自己便超越了这无数的人,也沾了陛下的光,坐到了摆满这三样东西的餐桌前。
只是。
想象中,自己准备享用时,那初丹天使从古老星门中涌出,眨眼间打穿旧帝联的防线的可怖又跃然心中,想象中那颗摆上了餐桌的头颅也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残忍又可怖。
他原本是旧帝联的官僚,而天使们给所有帝联人留下的心理阴影都太深了。
房诺鲁惊醒,只觉得后背被冷汗给浸透,认真的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自称是联盟基层的人,斟酌语言,想按下心中对初丹天使的恐惧,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却还是有些发虚:“……那颗头还是活着的吗?”
“确实还有非凡的活力,也同样十分危险,”基层人员苦笑:“以至于我们对其展开研究的时候最大的难题,居然是针对这个头进行灭活。”
稍微放下了一点心,房诺鲁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资料还有从列维娜那里得来的信息,又问:“初丹天使们不都是能靠他们的高维化身来修补身体的吗?就算只剩一颗头也能把身体全部修复完毕的啊。”
听着。
基层人员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神采:“没错!不过因为阁下新帝联的行动,几乎所有初丹天使的高维化身全部破碎了。那颗头确实还有再生的能力,可作为图谱的化身破碎后,再生出的组织乱七八糟,应该没有多少重新变回人型的机会了。”
原来是这样。
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些,房诺鲁总算找回了能冷静思考的状态,又想起自己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就是眼前的基层人员到底是隶属于什么样的机构?
“旧帝联事故对策与分析小组?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机构。”房诺鲁问:“你们负责的事是什么?”
问句问下,混入了一些周遭的嘈杂谩骂;现在旁听席已经不光用各自家乡的低贱动物来比喻新帝联了,还开始加入作为生灵绝对无法接受的秽物,光听这些东西的名字就会觉得耳朵要中毒了,新帝联的形象也跌落到了新的谷底,已经是成了被污秽填满的怪物。
可这基层人员好像完全没被影响,只是朝房诺鲁的疑问点了下头:
“我们小组负责的事项就是字面意思,联盟的上层虽然腐败成了这个模样,但还是有些人看着未来的。旧帝联的事虽然看上去是偶发的意外,再有一次初丹天使出世,或者某块宇宙碎片再次把一个范围的星系全部替换的概率太小,但不能不有所提防;”
“我们小组就是负责收集相关信息的,并打算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将整理好的报告发放给加入联盟的全体文明,让他们能够预防此类的风险。”
房诺鲁挑眉,忽然把手一伸,接住了只从旁听席那边扔过来的鞋子,在一阵嘘声中把它抛起又接住,有些玩味:“……发放给全体文明?你们的调查结果将是免费发送的?”
“是。”
“即便这可能会是你们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努力;即便就算得到了预警,当今星海的大多数文明依然没有处理此类风险的能力,你们做的大概率会是无用功?”
“是。”
房诺鲁越发兴致盎然了:“那你们的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
基层人员笑了下:“就算没有意义,也总得有人去做。何况这是着眼未来的工作?房诺鲁阁下,我不认同你的观点。毕竟按你的说法,是不是‘未来’对大多数文明和生灵都没有意义了?”
“不,抱歉,”房诺鲁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初丹天使的事一直是我家陛下在处理,这种来自远古的敌人,在我的印象中,星海联盟好像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对方的笑中又出现了一点苦涩:
“我不否认,当下的联盟对寻常的政权都有些威慑力不足,对这种从远古存续到现在的敌人更是……更是捉襟见肘。我们小组中也多是对这样的现状不满的人,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可惜联盟高层也有许多和您有一样的观点,我们的预算也一直不足。”
房诺鲁拍手:“把你们的诉求报给我家陛下,我想他是乐于给你们一笔可观的借贷的。”
“很诱人,但是不行,”基层人员摇头:“这和阁下从来没有听过咱们是一样的原因了——我们小组是要寻找这种灾难的共性,要秉持客观,不能受你们帝联太多的影响。”
房诺鲁疑惑:“可你是来找我们寻求合作的。”
“是,只是合作的内容和旧帝联遭受的灾难应该没有关系,不是初丹天使,也不会牵扯上宇宙碎片。”对方回答。
“那究竟是什么事?”
房诺鲁问,也拨通了左吴的视界。自己虽然是官僚之首,但有关此类远古敌人的事依旧需要左吴来定夺。
另一边的左吴正打算前往打通虚空深层,再度拜访虚空长城的前线。房诺鲁那边的无聊会议居然有所收获让他很是惊奇。
基层人员开始播放一段视频,视频的开头就让左吴觉得无比熟悉——
是在帝联的死寂行星中,左吴第一次遇到白天使,并且与她开始战斗的录像。
彼时的白天使压着自己打,她从古老星门中脱离后发觉还有左吴这么个幸存的眷顾者后打得甚是欢畅,长发飞舞,说:
“我们是器具大人庇护的初丹灵族!百万年前,与我们交手的是时之虫,是灰蛊,是维度恶魔与机械尸潮!但他们一个个都消失了,我们一直在等他们,等得太久,太无聊!我们放逐自己,想等着这个世界追上我们!”
左吴自己也有这段录像,理所当然是直面白天使时以第一人称录下。而基层人员所播放的却是第三人称,还颇为模糊,像有人从遥远的地方观测而来,勉强录下了白天使的嘴型,又靠着对其颅骨的分析还原了白天使的声音和说话的内容。
基层人员直接解释:“是从镜弗文明那里买来的观测造物录下的像。他们售卖的造物虽然故障率高,但性能很是卓越,能捕捉到数光年外的光学信号;开展对初丹天使的调查后我们才动手收集了相关的资料,你家陛下战斗的英姿,重要性不可估量。”
左吴点头,又借由房诺鲁的嘴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你们对这段录像有什么疑问吗?”
“我们对这个天使个体提到的名字很在意——‘时之虫’,‘灰蛊’,‘维度恶魔’,‘机械尸潮’。我们想询问你家陛下对他们的看法。”
左吴有些纳闷:“不是,这些名字我也很陌生啊,每个都是至少传承了几百万年的东西,我何德何能可以与他们扯上关系?”
房诺鲁把左吴的话润色了一下传达而出。
基层人员只是脸颊抽了抽:“陛下何故自谦?四个当中有两个已经和您扯上关系了。我们只是用观测造物跟在您屁股后面看,就得到了其他小组几十年都得不到的成果,所以……我想陛下您是银河中对他们最有话语权的人了。”
左吴说不出话。
身为灰蛊的小灰,此刻就站在自己身边拍着她自己的脸颊,还做着伸展的体操随时准备和仁联碰上一碰;而维度恶魔也在此前于自己心中种下了暗示,从自己想建立乐土到下定决心同仁联对抗的当下,天知道他们在其中究竟起了多大的推力。
白天使口中的东西,真的被自己一个接一个碰上了。有了“一而再”,那“再而三”似乎已经板上钉钉。
左吴只能说:“时之虫我这里有一点线索,机械尸潮就是完全没听过了。”
基层人员眼中浮现一抹期翼:“请问时之虫的线索,能稍微分享于我们吗?”
左吴想了想,抱着这种情报敞帚自珍毫无意义,共享出来才有可能获得更大的收获:“很简单,有一位天然神灵在我这蹭吃蹭喝,他脑子有点糊涂,分不清各个平行时空中发生的事。”
“我此前怀疑这位天然神灵的失忆是受时之虫的影响,勾逸亡也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和时之虫接触过,可后来证明,其失忆应该是和另外一件事关系更大些。”
左吴说的是勾逸亡,陶沃姆的创造者。‘另外一件事’就是指他为了拯救陶沃姆而在无数岁月中付出的种种努力。
在找回了象征其权柄的手杖后,他也只恢复了部分记忆,依旧想不起其之所以失忆的具体细节,才把时之虫的事情暂时搁置。
现在来看,难道另有隐情了?
左吴说完了自己所掌握的消息,只用了几句话,毕竟他了解的东西也根本不多。
而基层人员却是陷入了微妙的沉默,片刻后有些自嘲的开口:“真是……我们原本以为能从陛下您那里得来一些机缘,没想到我们居然才是陛下的机缘。”
左吴挑眉:“什么意思?”
“我的同事从一些古代遗迹中偶然得到了些有关时之虫的情报,只可惜年代太过久远,海量的信息都散失了。原本是想从陛下您这里得来一些佐证的,没想到……居然是我们向陛下告知有关时之虫的消息。”他说。
确实如此,也太巧合了一些。
勾逸亡是陶沃姆之父,而自己即将打开再度拜访陶沃姆虚空长城的大门。假如时之虫和勾逸亡真的有关系,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自己的拜访行动中串联起来了。
时之虫、圆环之终末、仁联、陶沃姆。定下去虚空深处的计划时,左吴根本没想到这会牵扯上这么多的关系。
恍然有些战栗,某种巨大的挑战横在了自己眼前。而透过视界,左吴能听到旁听席对新帝联的谩骂,却根本感觉不到一丝的愤怒。
诚如堕落国度所言,他们只是芸芸众生而已。
左吴抬头,拳头已然握紧,问:“那时之虫究竟是什么东西?”
基层人员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摄人的魄力,身体随之坐直:“根据遗迹而言,时之虫就是时间本身。”
左吴挑眉,看了一旁的艾山山一眼,以前这海妖对自己说过一句话,左吴把这句话复述了出来:“时间只是丈量物质运动的尺度,它本身并不存在。”
“是啊,”基层人员点头,仿佛说着某种天方夜谭:“所以我们认为时之虫有可能是‘运动’的本身,或者是记录下了银河‘运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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