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拉和二公主并肩走后,独留下左吴和小灰还在匿踪领域里鬼鬼祟祟。
待到两个孩子走远,小灰的肩膀与左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差一点就能完全贴上,可彼此间就是只能感觉到因互相的体温掀起的躁动空气:“那么,某位敬爱的陛下现在该做什么为好?”
左吴只是笑了下,呼气:“……咱二女儿的话太有说服力,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太对。”
确实如此,按二公主的逻辑,就算自己只是给灵堂的管理者打个招呼,让他不要拿走黛拉放在这里的,与速生的锦簇对比起来有些蔫吧的花环,也是在破坏管理者恪守职责的机会。
而自己麾下的每人都围绕着这位逝去的老者恪守职责,便是对与自己并不相关的逝者最大的重视。
小灰咧嘴,却是歪了歪脑袋,其脖颈在的弧度展现,脆弱纤细,极尽白皙,有粉嫩的血管浮现,诱人无比,是她经过统计学钻研,最能引发人类最原始的破坏欲的形状,看着就想咬碎吮吸:
“哈哈,那么这位管理者如果没有发现你女儿献上的花环,岂不是说明他在玩忽职守,你要不要降下你的惩罚?”
惩罚这个词语,被小灰特意咬得极重,她当然别有所指,拟态出如此形状的脖颈不就是在渴望被左吴撕碎?仇恨在身,每呆在左吴身边身边一秒都是折磨,可她却又不愿分开。惩罚与撕碎反倒是一种解脱。
确实是个问题。
左吴抿嘴,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小灰展现的脖颈白皙下移开,握拳:“惩罚?不必了吧。黛拉的心意保存到了最后,不也算一件好事?”
他能听出小灰的别有所指。
小灰的笑容也忽然转冷,脖颈的白皙被她藏进领口,肩膀与左吴若即若离的距离也被轻易抹去:“……哈,不能奖赏,也不能惩罚。你个陛下,做得好没有用。”
左吴叹气:“无论如何,最后的结局不也是好的?”
“好啊,好得很。只希望陛下您遇到的事,永远是这样两全其美。”
小灰如此说,她的身影便忽然消失不见,左吴回头,连对方的气息都无法再感知分毫。
或许,小灰是把自己分解成了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纳米机群,顺着这灵堂的无数微观缝隙而离开;或许,她只是把其自身笼罩进了参考灰衣人的技术弄出的匿踪力场,便像消失了一样,其实根本没有移动一丝距离。
也只有在此时,在没有面对小灰本人时,左吴才有稍稍克服心中的愧疚,转过头去,观察小灰的脸原本所在地方的勇气。
此时,左吴觉得自己的感官无比敏锐,连从那老妇人躺着的水晶棺材中漏出的丝丝凉意都能感知。可就算如此,他仍然无法确定小灰究竟还在不在自己跟前,有没有隔着匿踪力场,噙着戏谑,观察自己的表情。
……伸手摸一摸不就知道了?小灰拟态灰衣人的匿踪技术,还不算熟练——也不知道她是否是故意展现的不熟练,故意留给左吴的破绽。
至少用触摸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便能破除匿踪力场的影响,感觉到被其覆盖的她。不像那隐藏在星空中的卫星,即便与人迎头撞上,也只会像鬼魅一样,穿过人的身体。
左吴抬起了手,手恰恰好悬在了刚才小灰特意保持的,与自己若即若离却没有真正触碰到的位置。
恍惚间,左吴好像能想象匿踪力场后面,小灰的眼睛泛出光彩,她甚至将额头也轻轻靠来,只要自己的手再往前推一毫米,就能触摸感觉。
当然,面前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左吴抿嘴,觉得心跳得如此之快。随即,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蓄上了全身的力量,想要克服这一毫米的天堑。
但最后可耻的失败了。
往事跃然心头,自己是摧毁一整个星系的凶器的事实成了无可突破的阻碍。若没有小灰,左吴想来自己绝不会挂念与自己无关的兆亿生灵。可偏偏小灰是其中的幸存者,偏偏她是自己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最终。
左吴只能把手收回,狼狈站起,踮起脚尖跑出灵堂,身上裹着自水晶棺材中泄漏出的冰寒,身后只留下了一片冷冷的寂静。
然后,左吴只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当然,更可能是棺椁的制冷机定时开启所发出的噪音,根本无法分清。
——
之后。
两个仪式如期举行,庆贺新生儿集体出生摆在了前头。左吴换了身衣服,不算郑重,反而偏向喜庆。
又抬头眺望,台下的婴儿偶尔传来嚎哭,也有声声在睡梦中的咂嘴。今天是对新帝联首批婴儿潮的纪念,孩子们当然不会都是在同一天出生,有的已经能睁开眼睛观察世界,有的却还看上去脆弱无比,皮肤都皱皱巴巴。
早已滚瓜烂熟的演讲稿被左吴从左吴嘴里缓缓说出。基于他的坚持,稿子内没有太多政治性的东西,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庆贺新生。
原本,左吴还担心这种单纯的庆贺会不会只是一个没有目的的空中楼阁,却没想到,演讲效果似乎出乎意料的好。钝子安插进人群的托没有发挥用处,大家自发的传来了阵阵喝彩。
左吴渐渐进入了状态,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两个千年前地球著名演讲的片段,一个是人类初次登月前,那一声声“我们选择去月球”的激昂慷慨。
而另一个却是被后世冠以了恶魔名号的人,朝着台下乌央乌央高举右手的孩子,控诉所谓整个民族所遭遇的不公的洗脑。
一时,左吴不知道自己代入的究竟是哪边,演讲状态急转直下。好在过程本已接近尾声,加上以现在的科技,就算左吴一言不发,特意编写的软件也能把他的声音修改成天籁。
最后的字句落下,欢呼震耳欲聋。左吴慢慢将搭在演讲台上的手放下,看见连刚出生的孩子的眼中都映着自己的模样。
转身走下台。
艾山山倚靠在黑暗中,她似乎刚刚把鼓掌的手放下。见到左吴的神情,海妖颇为奇怪:“怎么?你看上去兴致不高。”
左吴摇摇头,很是疲惫:“……艾山山,我刚才表现怎么样?”
“前面大半很棒,我听得都心潮澎湃。可惜黛拉大啦,我也不是把她抱起,加入到你所面对的欢呼中的首选,黛拉更亲钝子,”
艾山山耸肩:
“至于最后一小截……嘿,你总是这样在事情快结束前的一瞬思虑太多,然后让你状态变差,我都习惯了。”
原来是这样?
左吴抓抓头发,记忆中闪过了好几次与海妖在最后关头的不尽兴。起初几次艾山山都会幽怨,后来她也确实没再多提了。
而此时。
人群最后的鼓掌才刚刚止息。官僚之中,由房诺鲁刚选出来的卫生部长和福利部门上去,交替讲话。这回的话题才是与大家切身相关的,可官僚总是这样,说话会让人昏昏欲睡的冗长。
在左吴说话时,还乖巧至极的孩子们开始有些嘈杂,嘈杂又很快演变成孩子们感受到了困倦的哭闹,天差地别的遭遇让那些尚显稚嫩的官僚有些手忙脚乱。
艾山山还是倚靠在黑暗中,脸上的笑却像是在为自己的爱人自豪:
“看,你多受欢迎。我想起以前在机驭团训练营上思想教育课,看旧帝联以前的几任皇帝出游时的影像资料了,出游内外,总是离不了山呼的‘万岁’。我以前总是觉得假,现在看嘛,呜……”
说着,海妖上前,替左吴整理了下衣领,然后仰头看着他:“那些皇帝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总是不及你的万一的。”
左吴叹气,伸手把艾山山的头揽进自己怀中,感受她的呼吸,她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所以,我现在振臂一呼,说要他们去为我而死,会有多少人响应?”
“……如果只是为你而死,那还差点火候。咱们的新帝联毕竟是个由来自不同文明不同政权的幸存者,捏起来的政权。没有民族,也没有家国,你也没在演讲中加入那些‘天地君亲师’的调料,呜,加了也应该不是全部人吃这套,”
艾山山的鼻尖在左吴怀中左右摩擦:
“比如黛拉的那位老师,她就对咱们没什么归属感。当然,这只是大家不愿意为你的私利而死。倘若面对镜弗,你领头朝他们冲锋,那我想,十之八九的人会愿意跟着你冲上一把。”
“大家知道你是为了他们而冲刺,所以会愿意跟着你,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左吴眯眼,细细感知着自己的心跳,如此美好:“真不吉利。艾山山,你觉得我会因为镜弗文明的反攻而死吗?”
艾山山稍稍把埋进左吴胸膛的脸抬起些:“怎么,想听我的分析?”
“想。”
“我觉得你肯定不会有事,”艾山山轻哼,带动起左吴的身体,一摇一摇:
“镜弗文明现在还剩什么?圆环洒下黑暗,他们自己也遭遇了无数损伤。按那窝金热的预言,说镜弗文明现在主体居然是那些海星人。”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连自己的主体民族都维持不了,必须得从麾下的罐头工厂获得人口的补充了!圆环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让他们的损失比我们想象中要大!”
海妖咧嘴,尖牙泛起寒光:“然后呢?镜弗文明现在还剩什么反击的手段?不就是一些提前备好的星舰,还有与维度恶魔的狼狈为奸。”
“这些东西,欺负欺负对帝特他们这些幸存者团体,算是绰绰有余。但对我们?哈。维度恶魔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不算什么不可战胜的敌人。还有备用的星舰?那不是更可笑。”
“就算不动用你老人家的眷顾,也不麻烦小灰;我,加上夕殉道和离婀王的机甲,就可以发动针对集团军首脑的斩首行动。银河全盛时,能经得住这套的政权也不多,遑论现在元气大伤的镜弗了。”
“所以,我的陛下,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们。可不用这么怨天尤人,徒增烦恼。把镜弗文明干掉,咱们的时间还长着呢。”
说着。
艾山山想要畅想未来,却看见左吴的表情有些奇怪,随即横眉怒目:“怎么?有不同的想法就直接说。哈,我倒要看看陛下您的高见比我高明多少!”
左吴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想起一件好玩的事。”
“说来听听?”海妖似乎预感到左吴将提起的不会是什么好事,指甲慢慢掐进左吴的胳膊。
左吴却觉得不吐不快般:“还记得吗?咱们以前在那颗死寂行星,刚知晓初丹天使的重力型时间阱存在时,你也分析过彼时的处境——结论是走了基因飞升的天使,即使发展的再早再快,个体也无法毁天灭地。”
艾山山的脸垮下。
左吴无辜的把手摊起:“然后发生的事咱们都知道啦——白天使靠跳跃就蹦上了天去,一脚踢歪了轨道上停泊的逃亡者号,然后下来,把我和白艾斯摁在地上殴打。”
艾山山冷笑:“那你今天是缺胳膊了还是少了腿?真遗憾,你没能和列维娜更般配。”
左吴摇头:“当初的我丢了手脚,其实都无所谓。现在可不一样了,如果有万一……死的会是相信我的人,我才看着他们的孩子出生。”
“哈,我可不想让咱们新帝联改换牌匾,变成一家自产自销的硕大孤儿院。”
艾山山抿嘴。
忽然。
她揪住左吴的领带,将其勃然收紧,用一股想把左吴直接掐死的气势恼怒:“丧气话丧气话!好啊,干脆你和镜弗文明投降去算了,不想开孤儿院,当个监狱狱头也是极好!”
左吴咧嘴:“抱歉,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说些丧气话了。当然,你说的对。我能赢,我们能赢……我必须赢。”
艾山山眯眼,掐着左吴脖子的手没有松开。
忽然。
星舰最显眼处,那悬挂着距离撞上镜弗的倒计时的牌匾一响,时间走到了最后六十天整。
五十九天二十三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五十八秒……
板上钉钉。
艾山山稍稍低头:“……那位老师葬礼的演讲,真让我来?”
“嗯,拜托你了。”
话音落下。
艾山山一把将左吴推开,头也不回又无比坚决的走向灵堂。
只是她到了位置后,还是给左吴发了一张照片。背景模糊,主题却是黛拉带过去的那个有些蔫吧的花环。
花环没被管理员扔掉,而是经历了一番巧妙的装饰,天衣无缝的隐藏在速生锦簇中。花环上,有灵堂管理员的亲自书写,这书法似乎是与黛拉师出同一书法补习班。
上面写着“公主敬献”。
字体端庄,笔锋却蕴含着丝丝的龙飞凤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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