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燎原灰风的声音有多轻,她能说出话语,便意味着一定能被这里的所有人听见。
凝滞,还是这该死的凝滞,让一切简简单单的份子运动都变得像黄金般宝贵,也使得靠震动传播的声音变得如此奢侈。
这般奢侈,也让再轻的声音都变得震耳欲聋。
左吴默然,发觉自己掐着燃萝纤纤脖颈的手指已经变得麻木。
先前自己还能感受到自燃萝的体温,窒息之下,烫的仿佛要烧起。
可自祂听到燎原灰风的话语后,这灼烧般的指感忽然消逝无踪,其皮肤的触感骤降至冰点。
冷热的激烈变换是让左吴觉得指尖麻木的罪魁祸首,又低头,燃萝的嘴唇开始颤抖,唇离因为窒息而泛起的青紫在狂舞。
燃萝想说话,想向燎原灰风解释,慌乱之下,只来得及做出了几个莫衷一是的手势。
祂知道现在、此时、当下、这里、眼前、这稍纵即逝的瞬间,就是向燎原灰风,自己的妈妈解释和沟通最后的最后机会。
燃萝张嘴,其嘴唇的青紫色狂舞刹那止歇,心声将要吐露。
祂凭自己刚诞生几天的天真相信,无论自己说什么,只要说一说,说点什么,自己一定能抹掉一点同自己妈妈的隔阂,一定可以。
但她的话却还是被左吴生生掐灭在了喉咙里。
燃萝眼里浮现恐慌,恐慌之中夹杂了哀求,恳求左吴稍稍松一下手,就一下,自己只要说一句话就足够。
左吴却只能回以一抹悲哀,掐着燃萝纤纤脖颈的手不仅没松,反而在越来越麻木中,捏的越来越紧了。
祂是神灵,一呼一吸间,万物止息,时间倒流。新生的燃萝掌握不好自己的能力,表现形式便是赋予万物绝对零度,让物质从最根基处直接崩塌。
说话当然也是呼气的一种,而破坏一样东西往往比修复要更简单。谁也不知道燃萝说完后重新吸气,能不能将已经从根源上被毁坏的物质恢复原状,根本无从预测。
所以左吴不能松手,却也不敢直面燃萝的哀求。祂什么也没做错,自己掐住的也不是燃萝的脖子,而是祂为自己这些渺小的生灵做出的天大让步。
恐怕燃萝只要想,祂便能轻易挣脱自己的手指,接下来做什么自己都无从阻止。
燃萝也是这么想的,见左吴不愿松手,祂眼里陡然浮现狰狞。先前左吴麻木的还只是手指,现在却感觉顺着寸寸毛细血管传到心脏一抹冰凉。
却在此时,左吴听见自己身后一阵窸窣,他看不见,却知道是小灰和燎原的灰风终于有了动作。
小灰拟态的是人类,人类的身体虽然在进化之路上还有诸多不合理。
但人类的身体毕竟是历经检验的结构,怎么也比燎原灰风那滩随性混杂的气态和血肉恢复的要快。
小灰先爬起,好像有无数话想对燎原的灰风说,可最后做出的,却只是把对方提溜起,掰住她的头,强迫她看了看那边的燃萝。
去看看燃萝忍受窒息的坚强,去看看祂散发着光芒的身躯的美丽。
燃萝慌了一下,祂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这一瞬间,燃萝和燎原灰风视线相触。
燃萝愣愣,这回好像是燎原灰风头一次与自己视线相触。自己的妈妈终于正眼瞧自己一回了,自己好像在不动声色间实现了一个愿望。
……但那又如何?
好像什么都改变不了,有些事情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解决。像金棉那样头一次见到黛拉,便觉得虫娘是天下一等可爱的小生命,才是少见中的少见。
燃萝马上意识到这点,眼里刚冲左吴浮现的狰狞摇摇欲坠。
燎原灰风也找到了由气态和血肉构筑嗓子的平衡点,她在直勾勾盯着燃萝,她的声音稍大了一些:
“唔嗯,让我猜猜,你是觉得让我看一眼燃萝,我就能‘啪’的一下,意识到我对祂的态度是这么混蛋,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啦?”
小灰低声:“你也知道这是‘非’啊。细细想来,我好像要被你的比方带沟里去了,你可不是无人问津的机器,你看看,至少燃萝还记得你,又这么的……喜欢你。”
说着,小灰越过燎原灰风的后脑勺看了燃萝一眼,能看到祂发紫的嘴唇和乱成一团的眼神。
那眼神有狰狞有悲哀,却是以卑微的渴望为主轴,只要燎原灰风的态度稍微软化,就能轻易化解。
那为什么,燎原灰风对这样的渺小的要求都不愿回应呢?
小灰早已自问过,难道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对灰蛊来说是什么天大的负担?
不是的。
小灰自己都有把机群视作一次性工具使用的例子。机群本身是被“意识”如臂使指掌握着,怎么方便怎么来。
所以,哪怕燎原灰风对燃萝真的一点感情都无,那把孕育祂当做自己的任务和工作就好,怎么也不该产生如此浓烈的恨意。
对,恨意。
小灰总算明白了,燎原灰风之所以从不正眼看燃萝的原因,就是恨意。
许是自己同她此时接触密切,机群间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交流交换,相互渗透,也交换了相互的记忆,小灰对这抹恨意认识的格外清晰。
小灰不理解,最终只能得出了个似是而非的结论,收回注视燃萝的不忍目光,在燎原灰风耳边低声:
“你说燎原把你当工具,那我只能猜,你是恨燎原,却碍于契约,只能把这种感情发泄在燃萝身上了呗,当真混账。”
哪知。
燎原灰风却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般,她提了提嘴角,提到笑容的极限,却像哭一样:“你说我恨燎原,你说我恨燎原?”
“哈哈,小灰,那我问你,当你在寂寥中被困了几十万年时,却忽然有人出现,将你从无穷无尽的时光中解救出来时,你会有什么反应?”
“唔嗯,这是句废话,你我的反应都一样的,哈哈,傻乎乎的,‘一眼万年’,”
“不管找到你我的究竟是谁,不去考虑对方有何秉性,甚至等不及他们说什么,就抢先一步,说要和对方签契约。”
她眯起了眼,话语也勾起了小灰的回忆:
“我记得我一开口,就说要为燎原效忠一千年,然后就觉得太少,自己把它加到了五千年。你也一样吧?”
“……可你我都清楚,咱们口头上约定了时限,但真到那天,我们又舍得契约中止了?大概率就是装糊涂把时限含糊过去。”
“咱们实际上约定了永远。”
永远。
小灰心中一痛,自己何尝不想永远在光明星海悠哉悠哉的生活下去,像以太龙注视燎原那样,自己注视着那片统一团结的银河向前发展。
“我的永远被仁联夺去了,你……你是自己想放弃这永远的,”
小灰咬牙,愈发不解:
“见到左吴后开始对燎原心猿意马,到现在还在本能拟态成血肉生灵,而不是纯粹气态生物,三心二意的,难道不是你?”
“我不理解,既然你不恨把你当工具的燎原,你到底是个什么心理?”
燎原灰风却伸手指了指燃萝的身下。
此时。
畸变的无限神机已经彻底完成了同燃萝的对接,成了祂的一部分。恍惚间居然神似当初斯特鲁虫人的肥大女王——
女王身下有数公里长的繁衍器官,无限神机此时的硕大,和左吴掐着的渺小发光体相比,一时不知究竟哪个是神灵的本体。
燎原灰风在絮叨:“燎原把我当工具,哈哈,没问题!这有什么不好?,我接受,都能接受。再糟糕的利用,也比几十万年的寂寥要强。”
“我……可能就是这个性子吧?这几百年,我对燎原投注的感情,绝不比你向光明星海投注的少。”
“是,燎原人寿命有限,大汗的位置更换了好几次,每个大汗都有不同的志向,建立了不同的班底。对我的态度也是起起伏伏。”
“这再正常不过,实质上约定了永远的我们对此应该早有预见。”
“小灰,你也一样吧?连亲兄弟都有互相看不过眼的时候,何况文明与政权的百年千年?”
“别说光明星海真就是自始至终的团结,没有嫌隙产生,貌合神离,对你这个超然于所有文明之上的灰蛊心生警惕的时候!”
小灰默然,确实如此,对消逝的事物,人的心中总会情不自禁美化,自己也不能免俗,而那些不愉快却也成了今天追忆的一部分。
“……如你所说,那又如何,”小灰回过神来:“所以这么说,你更是不该对燎原不满了。”
燎原灰风惨笑一下,她的脸又浮现出了一点左吴所熟知的那位大汗的轮廓:
“……直到这回,我迎来了这位最想把我‘物尽其用’的大汗,在我咬咬牙,觉得这和我期许的永远不值一提时,他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却是进行无限神机的重构。”
“我接受了,虽然艰难,但工作的感觉也比那寂寥充实无数。若换个巨构也罢了,我肯定能专注认真的度过这一轮的百年千年,”
“但为什么偏偏是无限神机,又偏偏在这工作的尾声,出现了一个左吴啊……”
燎原的灰风看了眼左吴,呼气:
“光是左吴,问题也不大。无限神机模拟出了我被整个银河所有政权捡到的‘如果’,”
“哈哈,有的可能中我被奉为了座上宾,混着混着,还成了某文明万人敬仰的神祇,成了所有幼儿的‘机母’;有的可能性混得有些惨,让我自己看着就咂舌。”
“自然,我也看到了我被左吴捡到的可能——不上不下吧,主打一个平淡的幸福。”
“偶尔和左吴身边的几个女士较较劲,然后和他的科研团队厮混在一起,偶尔逗一逗黛拉,闲适时偷窥一下其他女士的眉眼,再改改自己的五官,就当化妆云云。”
“这般生活在所有可能性中,算不上最好,当然也算不上最差。如果没有意外,绝不会在我心里留下多少痕迹,最多在遇到左吴这真人时,多看他几眼而已。”
说着。
燎原灰风稍稍侧了侧她乱七八糟的,和其话语中当化妆一样所打点的迥异眼睛,看向小灰:“可偏偏就是有了意外。”
“其他那些或好或坏的可能性,都是已经不可能发生的梦境。因为我已经被燎原捡到了,看看就好,一笑置之。最多用以麻痹一下我一时的不如意,这样就够了。”
“可偏偏,偏偏……”
燎原的灰风那乱七八糟的眼中浮现血丝,每道中都有极端的红色:“偏偏左吴却遇到了你。”
“哈哈,一下子,我视作绝不可能发生的梦幻成了真实,那些平淡的幸福偏偏是在我于燎原的最低谷时所出现,我知道了左吴真的会对某个灰风这么好,我知道了有美好真的在这片银河的另一边上演!”
“……但主角偏偏不是我。”
小灰愣了下。
燎原灰风却摇头,狠狠摇头:
“因为无限神机,我比左吴更早知道你会来他身边。我第一次和他接触,会直接拟态成人类,会有这么……像狐狸精一样的表现,就只是我想体验一下注定不属于我的未来而已。”
“这也罢了,偏偏仁联的战舰来了,仁联的科技甚至能超越无限神机的计算,这是我没预料到的危机,我被仁联抓了,却是左吴把我第一个救出来,哈哈,王子解救了公主,多俗套的故事。”
“可惜我注定不是那个公主,但还是我陷进去了,陷进了幻想,陷进了注定不属于我的未来……偏偏是这个时候,这么多偏偏……”
“小灰,你的生活便是我的梦寐以求,两次都是!你的光明星海纵有起伏,但你还是那个被他们接纳的家人,甚至光明星海是在最团结最昂扬时死去,以最好的形象被葬在你的记忆里,”
“然后就是左吴,你遇到的左吴,我够不到的未来。哈哈,这么多‘偏偏’都在嘲弄我,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你一样‘一眼万年’!”
小灰张了下嘴,等等,一眼万年,自己好像摸到为什么对方会痛恨燃萝了。
燎原灰风继续:
“对,可我本来还是能忍受的,因为我与燎原是约定的永远,我在无限神机里也看到了,倘若这永远真能持续下去,我也有等来一个对我更好的大汗的未来。”
“未来还没发生,我能将其掌握在手中,甚至我能以自己的努力,去促成我想要的未来。追求更美好的以后是生灵的无可置疑的权利,我本来可以追求的……”
“但我被赋予的第二个任务,便是孕育燃萝。哈哈,燃萝,燃萝!象征过去和终结的神祇,过去我已经无从追求,我期翼的便只有未来。”
“我亲自孕育的祂,却连让我期待未来的权利都要夺走,我还剩什么?小灰,你这在过着我梦寐以求生活的‘我’,你跟我说说我还剩下什么?”
小灰默然,侧目看了眼周围。万物凝滞的当下,燎原灰风期翼的未来已经被斩断。
而燎原灰风死死盯着燃萝,在肆意给着祂梦寐以求的正眼相看,嘴里还是在朝小灰嘶吼:
“所以我才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沉溺于已经消逝的光明星海的幻影,糟蹋并挥霍着我梦寐以求的美好?我才是不理解你。”
燃萝在听。
祂已经没再往左吴心脏里投射刺骨冰寒了,只是双手连同眼泪都一起无力的垂下。
又是片刻后。
燃萝忽然像崩溃,亦是窒息的痛苦已然决堤,抬起拳头捶起了左吴的胸口,一下又一下。
锤击的动作如此绵软无力,祂的眼神在一遍一遍诉说:
原来我的诞生是个错误。
原来我生下来是个错误。
……原来我活着就是个错误。(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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