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左吴伸向黛拉,想拿过那血肉耳机的手在半空顿了下,似是被黛拉灼灼的目光给逼退了些许。
却只是逼退,这只手终究没有彻底收回。
左吴的表情沉了一下,便转瞬换成了拒人千里之外的阳光模样,手仍旧抬着,把脸转向峯:“看看,这是不是很值得纪念?黛拉第一次不听我的话。”
峯本来想开溜的。
此刻,它无比痛恨现在自己不再是一抹投影,而是被燃萝赋予了肉身,无法一消失了之,只能硬着头皮停步,小心翼翼的转身。
只见左吴的眼里没有光。
黛拉的双眸中则是冲自己燃起了滔天的怒意,宛如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一般。
……某种意义上还真是如此,峯有些感叹,兴高采烈制定出一套让左吴去赴死的方案的,确实是以自己为首的科研小组。
继续呆在这里怎么做怎么错。
只见峯狠下心来,忽的转身,双拳握紧,猛地在腰间摆臂,就此一溜烟跑远,谁都不理。
只留给了面面相觑的父女一个狼狈的背影。
它的狼狈模样好像稍稍缓和了左吴和黛拉间的气氛些许,至少虫娘满眼的怒火随着峯的逃跑,也流走了不少。
良久。
黛拉和左吴依旧看着峯逃跑的背影,直到它可怜兮兮的逃到这巨构平台的末端,无路可走,只能心一横,跳水般往跃入太空,像颗放弃思考的陨石继续飘远时。
虫娘的嘴角才勾了下,怒意消散,只留下了对左吴怯怯的试探:“……爸爸,不要这样,可以吗。”
左吴摇头:“不行。”
黛拉张了下嘴,又闭上。沉吟片刻,忽然轻笑:“爸爸,我想起一段往事,知道是哪段吗?”
左吴耸肩:“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是我们住在旧帝联的都市行星,爸爸你被羿裔斯将军困住,我和几位妈妈还有玛瑞卡教授,被端木平流层追杀的那次。”黛拉说。
左吴点头,用不着多余的提醒,这事在他心中依然记忆如新。
彼时的羿裔斯将军对纯血人类无比魔怔,见不得任何污染了这血脉的生灵降世,让黛拉成了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哪怕将军自己就是气态生物同人类的混血。
也是为了给控制左吴多添一张底牌。
两方面的原因相叠加,终究促生了追杀黛拉的行动。
因为羿裔斯将军彼时掌握着“天神裁决”这专攻洗脑的巨构,端木平流层被轻易洗脑成了将军的打手,亲自出马去追杀黛拉。
端木平流层是旧帝联两大兵团之一的灵能殿的高层。
他战斗技艺如此精湛,以至于迄今,列维娜身上都还残存着其挥舞雷电所留下的闪电般的伤痕。
左吴抿嘴,这是自己迄今为止最后怕的一次。就差那么一点点,自己真的要失去黛拉了,彼时被困在空间碎片,还中了天神裁决的自己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把随着记忆涌起的后怕压下。
左吴朝黛拉咧嘴:“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黛拉指了下她自己的鼻子:
“当时,多亏几位妈妈和玛瑞卡教授……以及被我命令去放弃自己的部族拼尽全力,我才幸免于难。”
“可我平安了,玛瑞卡教授虽是不灭的逝者,却是被端木平流层肢解了一次;漂亮妈妈身上留下了永久的伤口,马妈妈当初也是重伤。”
“还有被我牺牲掉的部族,他们每人的记忆我都还留着,这么鲜活。我记得这位刚为自己攒了私房钱,那位在死前还在阅读的数学读物……”
虫娘忽的摇了摇头:
“哈,藏私房钱那位……他藏钱的位置是逃亡者号舰舱内壁上,一处没拧紧螺丝的板子,在许久以前一次星舰的翻修中被彻底盖掉了。”
“还有另外一位的数学读物,以前我还懵懵懂懂的佩服他研究的深奥。可最近有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我翻找数据库,把这本数学书翻出来时才发现……它是那么的基础。”
左吴沉默。
黛拉又摇了摇头,从回忆的沉浸中脱离,转头,直勾勾盯着左吴:
“我总在想,如果他们还活着,活到现在,那那位藏私房钱的位置肯定已经变了好几次;另一位研究的数学课题肯定已经更加复杂了,啊,说不定我们错过了一位能加入科研团队的好苗子。”
“前提是他们活到现在,但没有。他们可能拥有的一切未来,都停在了我去命令他们为了掩护我去死的瞬间。”
左吴点头,忽的有些不敢面对黛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灼灼。只能把视线移开,对虫娘说:“你后悔了吗?”
“不,从来没有!”黛拉脸上却是绽放一抹嫣然:“对于强令他们为我去死这件事,我从来不曾后悔。”
“哪怕我知道,彼时如果把我交给端木平流层,那马妈妈就不会重伤,漂亮妈妈身上也不会留下永久性的伤疤,我的部族也不会死在那里,他们的‘未来’可能延续至今。”
“我都知道,但我绝对不会后悔。”
左吴抿嘴:“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向几位妈妈提出放弃我,把我交给端木平流层,提出这种谁都不会答应,又自我满足式的‘牺牲’,才是再愚蠢不过的任性!”
黛拉勃然:“我以为这是不用多说,没必要议论的真理!可爸爸,当时那么小的我都知道的道理,怎么换了你,却反而不明白了呢?”
左吴沉默,不,不是沉默,是被黛拉质问得哑口无言。又是条件反射般侧目,看向被自己安排护卫拦住的几位女士——
艾山山、姬稚,还有列维娜乃至钝子,她们眼里无一不挣扎,无一不恼怒。
确实该恼怒。
没人会答应自己去牺牲,没人。如黛拉所说,左吴知道自己的“牺牲”就是极致的自我满足。不说自己的亲人,就是新帝联的大众,都是自己擅自替他们安排了未来。
左吴犹豫了一瞬:“……黛拉,你说如果我现在放弃,会发生什么事?”
闻言,黛拉好像松了口气,又是叉腰又是抱手,挺胸,好像对自己劝回了左吴而微妙的得意:
“那就不知道啦,哦,大妈妈可能会和爸爸你打好久的冷战。没关系,我会帮你说好话的!还有漂亮妈妈,以后她估计不会再偷懒啦,她一定会好好和大妈妈一起,研究回到现实后怎么脱困……”
左吴点头。
一切都没变,不是么。虚无缥缈的推演,悲观颓唐的现实。
黛拉忽然愣住,因为她发现左吴眼中最后的犹豫已经彻底消失。
左吴又朝虫娘抬起了手,这次却是坚决无比,再也没有被任何东西逼退。只是他脸上挂着歉意,还有一点说不清的羞赧:“黛拉,对不起啊。”
“哈,哈哈,黛拉,你说对了。这么小的你都明白的道理,我怎么就会不明白呢?谢谢你,黛拉,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做父亲的不一定能比女儿懂事,黛拉,不如说我一直比你幼稚、愚蠢,自私。”
黛拉抿嘴,后退,退无可退:“爸爸,没商量了吗?”
“抱歉,没了。我还是希望你们有一个未来。像你的部族一样,以后可以藏更多私房钱,做更多数学题,”左吴的手伸到了虫娘面前,这是明抢那触手耳机的姿态:
“有我没我都一样。”
“闭嘴,怎么可能一样!”
黛拉终于怒吼,她的瞳孔化为嗜血的竖瞳,又宛如幼龙发出低低的鸣啼,平生第一次被触碰逆鳞,四只手化为长矛一样去拦截、反抗。
与此同时。
新帝联的所有虫人倾巢而出,无论这些虫人之前是隶属新帝联的哪个部门。是军队,还是研究部门,都一样。
这是反叛,是政变。是虫人的女王向新帝联皇帝的抗争。倾巢而出的所有人遮天蔽日,瞄准了左吴的手臂,亦想将黛拉从左吴面前带离。
左吴的手还在往前伸。
即使转瞬虫娘泛着哭意的脸便被掩护她的虫人遮蔽。
宛如玩世不恭的父亲去抢夺、践踏早熟孩子宝贵的玩具一样,去抢夺缠在虫娘身上的血肉耳机。
左吴依旧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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