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众人的心中,因为释文尔的这一席话语生出了怎样的波澜,那颗状似世界树的养殖场一直没有停下其运作。
和往常一般。
有“果实”在养殖场的枝头成熟,为巨爪般的造物摘下,半透明而充满液体中满是成体海星人肉乎乎的头在摇晃。
释文尔再次将头仰起,轻轻感叹:“让我们祝他们生日快乐。”
左吴也抬头,恍然觉得那些尖尖的头因惯性的规律摇曳有些美丽,像被秋风吹拂已经成熟的金色麦田:
“生日?你们海星人的‘出栏’还这么有仪式感的?”
释文尔摇摇头:“‘生日’是指就算生吃也最美味的时日。”
“养殖的流程已经经过无数次实践和改良,屠宰的时机已经精确到了秒,为的是抵消制作罐头时所损失的美味,让我的同胞受欢迎些,再受欢迎些。”
释文尔抿嘴,一直目送那枚采摘下的果实,被匀速送入负责下一道工序的“树干”中,再也看不见。
裁判长依旧进行着他的目送,进行了良久;却在那枚果实原先所在的地方有所异动时,便马上看向那里。
那里另有新的“果实”,开始缓缓发育。
澄澈的培养液注入,海星人的生殖细胞在其中神圣的结合,胚胎于其中开始欢快而自由的游动。
“真的好美,”释文尔轻叹:“就是这么简短的过程,我的同胞便度过了一生,留下了遗传信息生下后代,还为整个种族的进化贡献了力量。”
“他们完成了作为生物的全部使命,完成了作为生物的一生。”
一边的列维娜缓缓摇头,因一直捂着嘴而沾满胃液的手缓缓放下:“你管这叫进化?”
释文尔有些疑惑的转头:“当然是进化,这培养过程并不是克隆,仍旧为我同胞的基因留下了突变的可能;”
“营养液中,基因的随机组合,若让某个个体获得了别具一格而更适合推广的味道,其便会马上被挑选出来,大力培养。”
“直到获得可以保持稳定形状的族群后,被销往更远的地方,为海星人的所在开拓新的地界!”
裁判长深深呼气:“这当然是进化!因为进化的方向从来不是什么‘更快更高更强更聪明’!”
“而是更能壮大自己的族群,不择手段的让族群以及子嗣挥洒到更远的地方去!”
远处。
那培养舱中新生的海星胚胎完成了归位,而舱内其中又卷起人工的旋流——
就如他们种族数十万年来的历史般,海星新生儿将自己固定在粗糙的岩床上,以在对抗海浪的席卷时,以获得最初的娇嫩肌肉。
而列维娜也觉得自己的脑海被一道狂人的呓语所席卷,拳头握紧,似是想与这“风暴”相抗衡:
“这样的进化根本毫无意义!这些被养殖的海星人只能算是没有知觉的肉,甚至连自身生命都对这养殖业有了高度的依赖!”
“他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也无从保有你们海星人的文明,更无从保护他们自己!
“若有朝一日,离这千里之外的某处养殖场破产,那你的同胞注定会被处理,处理不过来则会被抛弃,到时候他们甚至连能不能独立存活都是问题!”
“只是徒有数量,注定只会是大片大片的死绝!”
保有令人自豪的文明,和足以自卫的武力;这是失落的初丹精灵穷尽一切去追逐的东西。
释文尔却是轻松的咧嘴,这个问题好像已经被他思考过了无数次:“我已经问过一次了,但还要再问一次——你觉得生命的产生,本身是一种奇迹吗?”
列维娜轻轻点头:“当然是。”
“哪怕其实银河当中的每个星系,都有生命被发现?”
“依旧如此。”
裁判长点头,不再注视上方正待成熟的“果实”,只是背着手缓缓向屠宰场内踱步,哪怕他小小的步伐与这里的庞大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
另一边的姬稚向左吴指了指她自己的鼻子,有些不甘的踩了踩步子,最终还是妥协,启动她的铁裙动力甲,率先往屠宰场内部飘去,先行侦察。
钝子给姬稚的动力甲加装了探测器,探测器体积不算小,刚好适合人马娘来背。
释文尔向远去的姬稚敬了个礼,他早已将银河当中生物的种类繁茂无比,同生命的产生视为同一种类已经见怪不怪的奇迹。
奇迹。
眼见针对郦槲所设炸弹的侦察已经开始,释文尔转向列维娜,继续刚才的话题:“那生命之上的文明呢?是不是一种更稀有的奇迹?”
列维娜默默点头,文明比生命更稀有不言而喻。
银河当中所有星系都发现了生命的迹象,可最终演化出文明的不到总数的二十分之一。
用一种简单粗暴还充满谬误的理解,可以说文明比生命稀有了二十倍。
释文尔轻轻摊手:“我只是一介俗人,不敢去押注‘高风险高回报’的筹码,只能去选择把握更大的选项。”
“换言之。”
“我相信生命是一切‘奇迹’的基础,其铺开后,才有可能去碰撞那更高更远,名为‘文明’的奇迹!”
裁判长转头,不再去看列维娜这被命运所宠爱的个体,而是看向世界树上结果而出的众生芸芸:
“就如古典的小说,有精品也有垃圾,可所谓精品难道就能凭空所出?”
“不还是需要一大堆充斥着低俗的凡品甚至垃圾的出现,以最廉价的方式扩大读者的群体,从而在与读者的双向成长中拉扯出一片能包容得下‘精品’的土壤?”
“你所向往的‘文明’也是这样,以及文明并不是所有环境的最优解;只有生命铺开到了一定数量,才能以数量的碾压去增大奇迹发生的概率!”
释文尔说着,语气中有豪情,却同样有抹不去的痛苦,又抬起手,看着肉乎乎却充斥皱纹的皮肤,轻叹:
“你看,我的手是如此孱弱。”
“我不是不知道去追求‘数量’,期间会造成多少同胞的死,在追求所谓奇迹时,那些不是奇迹的同胞又有多么悲惨。”
“可让我像神明那般,去直接雕琢出一个可以在冰冷银河昂扬向上,不惧一切,每个个体每条生命都能幸福安康过完一生的文明,我做不到。”
“我只是一介脆弱又孱弱的俗人。”
“我能相信的就是‘生命’本身,相信它是烧不尽的野草,只要它被播撒到了更远的地方,哪怕环境再恶劣,总有一株能开花。”
……
远处。
姬稚背着的探测器发出点点微光,看不见的波纹开始弥散至真是世界以及高维空间,以自各个渠道收集到的创神檄文波动为参考,寻找着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
逃亡者号上,金棉也贡献了一点自己的身体样本,但钝子一直不敢进行深入研究,她窃据了科技猎人昔日首席的身体,但毕竟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
尤其是听郦槲说莺歌索人对体内创神檄文的设计图,有那种玄乎的保险机制后,更是一点稍大的动作都不敢有。
好在左吴之前所吸收的波动还剩许多,钝子不至于没有样本可用。
从中攒出的造物,至少侦察和探测算是合格。
姬稚在高高的世界树旁独自奔走,不时回头看向来时的地方,已经习惯了落寞。
可一想到背上探测器中的样本波动,便来自于左吴的身体中,又觉得有些暖洋洋。
干劲加满。
人马娘用她的铁裙向上飞翔,飞到那些硕大的果实间,探测器在捕捉讯号,其眼镜也在不断扫视。
海星人幼体已经初具美味的样子。
……
释文尔的眼神一直跟着姬稚的轨迹,看到人马娘掠至盛满正待售卖的同胞的果实间时。
他忽然握拳,比列维娜握的还要紧,肉乎乎的肌肉被挤开,暴出一抹青筋:
“我一直认为,海星人是这个银河独一无二的美味,是我们无比的幸运。”
“由此,有无数逐利之徒愿意付出任何手段,将我们送至更远的地方去大规模养殖;”
“而他们的逐利天性,在发现海星人的智能与肉质味道没有干系后,便致力于提升口感,而不愿意花费更多的成本去抹掉我们的智慧。”
“又因为这种口感的产生玄之又玄,用单纯的基因工程殊难破译,为了追求新的味道,我们仍旧在通过基因的随机结合,在被选择中完成进化。”
“我们的繁殖能力比同样美味的骨人强了几个数量级,整个银河的罐头产业是海星人一家独大!”
释文尔咬牙,这次袒露心声是他渴求太久,却难能渴求的发泄:
“这位精灵小姐,至于你说的文明传承的问题?我再问你,何为海星文明,人类文明,或者你们精灵文明?”
“答案是由谁所创造又由谁所持有的,就是什么文明!”
“你们所自豪的文明传承,在银河动辄数亿年的历史中,真的有那么重要?”
“人类文明已经因为纯血人类的消亡而濒临湮灭,往后大家最多只会在说古帝联的时候提上一嘴,”
“你们所引以为豪的各种名著诗歌,只会是躺在博物馆中成为曲高和寡的遗物,甚至许多都只剩下残篇断句,以后也不会有新内容,新生命的注入;”
“反之,因美味而数量繁多,分布在银河各个角落的海星人呢?”
“海星人会因数量的繁多终有幸存,会因为不断的‘进化’终究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或退为野兽,却仍然传承着血脉;”
“或者,有某一只偶然触碰到了名为文明的奇迹,可以再度辉煌;即便与曾经的传承已经并无关系,可所延续下去的依旧是海星文明。”
左吴咧嘴,竟然笑起,并不觉得有被冒犯。
诚如释文尔所说,自己数据库中留存的东西恐怕连人类文明的遗言都算不上,也不会去主动教给自己的后代。
至少在左吴这里,人类文明无法再传承下去;即便自己真做了皇帝也是,所代表和继承的不再是“人类”,而是被“帝联”所腾笼换鸟的文明。
释文尔很高兴有人在听到自己的一番狂言后,还能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他吸气,转身,嘴中做着最后的总结:“存在才是一切。”
“保持数量是维持存在最简单的方法。”
“我对海星人能在银河有被大量推广的方法而欢欣鼓舞。”
“我很高兴我这般既无法改变银河,又无法创造一个可以横压银河让每位同胞都一生平安的俗人,也有让同胞传承下去的方式。”
列维娜还握着拳头,只是不再想开口反驳;狂人的逻辑已经闭环无法打破,再多辩论只是白费口舌。
而良骨伶却有些呆滞。
法无禁止,这是她自己的话,自己的结论;按其所说,释文尔所替这些食用海星做出的挣扎,毫无疑问是生命面对可能的消亡所做出的挣扎。
可是。
“太极端了……”
……
良骨伶只能如此感叹,恍然想起释文尔遇到老兵越都飙时,对他的考校,和之后说出的评语。
——我希望他能极端一些。
释文尔点头:“确实极端,可冰冷的银河从不含情脉脉,唯有自极端中才可能杀出一片天地。”
而裁判长接下来的话语,让本已被震动的左吴又好像听见一声惊雷:
“你们是否想过,为什么银河中六百万文明,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的超空间航道?”
左吴挑眉:“为什么?”
裁判长摇头:“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案,也委托过许多考古队去研究,对科技猎人的纵容也是这般原因,但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但就我一个俗人所想。”
“我只能猜测,是文明总会因为某种原因,大批大批会同时灭绝,又回到同一起跑线,进行新一轮的发展。”
“一想到如此可能,我就夜不能寐;文明若会同时灭绝,那所能保存的,也只有生命的种子。”
“一是数量,这是我为我的同胞所预想的路。”
“二是隔绝一切的距离,在大灭绝中有个隔离于世的避难所,玛瑞卡的计划就是如此。”
左吴几乎是对释文尔刮目相看:“你在尽你一个俗人所能,去备份银河当中的生命?”
裁判长拍拍胸口,有些自豪:
“我是。”
……
你是。
良骨伶在听,可还是觉得释文尔的话有些不对劲。
他说不要宏大叙事,可什么大灭绝,什么备份生命,对个体来说依旧是太宏大的话题。
法无禁止。
狂人可以拖着无数个体去追逐自己的疯狂。
个体也没有义务去理解以自己的痛苦为代价的宏大。
每个个体同样有所理由,去为自己未曾见过的太阳和感受过的人生而感到忿怨。
姬稚仍在探查。
她背上的探测器越来越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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