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纪王终究是按捺不住率兵攻打南都,图穷匕见,和肃王真刀真枪见血地拼杀起来。南都街头杀声震天乱成一团,所有百姓都闭门不出,方先野也被困在了金安寺中,便也只好日日陪同皇上。
皇上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还硬撑着一口气等着他的两个儿子拼到两败俱伤,再现身完成最后一击。
方先野便同赵公公一起照顾皇上。松云大师深谙岐黄之道,日日都来把脉送汤药。
某日黄昏,皇上终于从成天的昏睡中醒来,目光迷茫地望着窗外的树影,突然对方先野说道:“方爱卿此前说自己自幼失怙,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先野有些意外,他行礼恭敬道:“启禀圣上,臣幼时家中遭遇旱灾田地颗粒无收。逃荒路上一家五口三人饿死,父亲将我卖给一富户为仆,后臣又被辗转变卖多次。幸而遇到一位教书先生怜惜臣身世坎坷,为臣赎身又教臣文章,臣得以学成赶考。”
“那教书先生呢?你父亲呢?”
“先生病故了,后来臣再去寻父,发觉父亲在与臣分别的第二年便亡故。”
皇上沉默了一阵,转过头来打量着方先野,疲倦的眼里没有什么神采。他道:“如此身世,爱卿说来却十分淡然。”
“世人皆苦,不独臣一人。”顿了顿,方先野说道:“臣入仕,便也是希望世上能少些苦命人。”
这几日他对于皇上的问题回答总是非常得体,既不邀功也无怨言,行事极为冷静。皇上便沉默了,他眯着眼睛悠悠地看着阳光慢慢暗下去,待到只剩一丝昏黄的光线时,他轻声说道:“太阳要落了。”
待方先野抬头顺着皇上的话望过去时,却听皇上说道:“朕知道方卿聪明能干。你在户部、在云洛两州做的成绩朕看在眼里,你上书的改革建议也颇有见地。可是方卿,这世上从不缺聪明人,缺的是时机二字。”
“若朕能多活几年,你的时机会比现在好。”
皇上的语气平和,仿佛是在推心置腹地与他说话。方先野想皇上所说的意思,大概是指他原本打算在这几年里再为晋王增加一些势力,或许可以把方先野从裴国公那边摘出来,暗暗放到晋王麾下。
只是如今这个形势,这一切是来不及了。
“你救了朕,这些时日也并未透露朕的行踪。松云说你是可信之人,他看人向来很准,这次也没有看错。”皇上淡淡地说道,转过眼睛来看向方先野,说道:“既然如此,朕便给方卿这个时机。”
“朕拟一道旨意给你,你救驾有功,朕封你为忠和侯,提你以枢密副使参知政事。”
方先野怔了怔,以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便是升于宰执之列,平步青云,这是他入仕以来梦寐以求的位置。他立刻叩首谢恩,心中惊讶震动之余,疑云却盖过了喜悦。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皇上沉默一会儿后,便幽幽说道:“朕记得你与段帅素来不睦。”
顿了顿,皇上仿佛感叹道:“段帅如今,还没有回来啊。”
那不祥的预感在方先野的心中慢慢扩大。
皇上派来的使者自然早已到了段胥营中,也自然“不幸”遭遇劫匪,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但丢失了诏书和兵符。段胥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使者,表示自己对使者的话是全然相信的,只是看不到兵符和诏书,按律例他绝不能撤军。
安顿好使者后他还是该干嘛干嘛,像是完全不知道南都这档子事似的。丁进道这使者丢了兵符诏书本就是大罪,按常理早该逃跑了,但还是快马加鞭地来这里通报消息,看来是把这个消息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消息应当是真实的。
史彪便有些犯愁,对段胥道:“皇上叫我们回去我们却不回去,之后不会被秋后算账掉脑袋罢?”
段胥抱着胳膊看着桌上画有兵力分布的地舆图,答非所问道:“史彪,自我们进攻幽州以来,死伤如何?”
史彪挠挠头,丁进看他一眼,摇摇头然后答道:“归鹤军十三万人,死者三千,伤者九千。成捷军七万人,死者八百,伤者三千。堂北军十万人,死者五千,伤者一万五千人。总死八千八百余人,伤者两万七千人”
段胥点点头,道:“我攻他守,幽州地形复杂,我们战损比丹支大得多。丹支被我们击溃将幽州大半城池让出,但主力还在,一旦撤军我们攻下的幽州十三城立刻便会回到丹支手中,不光如此,与幽州毗邻的景州和齐州会不会有损失还未可知。那我们这三万多人为何而伤,为何而死?”
南都那满城权贵的命是命,他们在战场死去的这些士兵的命就不是命?
段胥到底是没把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他只是抬眸看向史彪,笑意盈盈。
“我的将士绝不白死,我段胥打下来的土地,谁也别想让我吐出来。若回去要掉脑袋我第一个掉,绝不连累你,你放心。”
史彪便有些羞赧,他高声道:“我史彪的命是段帅的,段帅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绝不让大帅掉脑袋!”
丁进冷然道:“就会说大话。”
史彪顿时吹胡子瞪眼,段胥眼见这两个部下又要争执起来,便转头对丁进说道:“方才听你说起归鹤军里有些议论,所为何事?”
丁进想起来此事,正色禀报道:“前段时间丹支士兵突然力大无穷、刀枪不入,我们遇到了进军以来最大的阻力,军中士兵多有疑惑。有关于神鬼之论甚嚣尘下,马上便是最关键的抚见城之战,我担心军心不稳。”
段胥合上双手放于唇边,边思索边笑得明朗:“路达的策略推进得不错啊。”
上次他来北岸时还没有几个汉人知道苍神,这次再来许多汉人已经知道了苍神的传说,甚至战事遇阻也能联想到苍神的神迹。若他再晚来几年,怕不是许多汉人都能口诵苍言经信奉教义了。
“先把战法定下来,开战前我会和他们谈谈的。”段胥指着地图道。
此番讨论持续到深夜,段胥和丁进史彪推演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排兵布阵。前面的战事他们这一线几乎是全胜,但是也几乎都是击溃战,丹支军队主力未有太大损失。抚见是段胥为丹支选定的埋骨之地,要在此处歼灭其主力军队。
段胥随手便把抚见的地形画得清清楚楚,史彪不禁疑惑段胥没去过抚见城,怎么能对抚见城这样了解。
段胥笑道:“我说仙人托梦,你信不?”
史彪一脸茫然。在这些方面丁进就懂事得多,他是从南都跟着段胥剿匪又到了北岸来的,早就习惯段胥的神秘,只是拍拍史彪道听着就是了。
待到万事备妥之后,段胥召集归鹤军的精锐将士,在行云山上歃血祭拜。那日阳光明媚,无数铁甲兵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波涛翻覆的铁海。
段胥亦身披银白色铠甲站在高台之上,破妄剑在他腰间随风敲击着铁甲发出铮鸣之声。天高地远,身披铁甲之人渺小而浩瀚,段胥望着台下这些精兵强将,淡笑着开口。
“归鹤军从创立伊始便由我统领,诸位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兵。我并不比诸位年长多少,也不是装腔作势抑或庄严肃穆之人,我从第一天开始便告诉诸位,最重要的评价并不来源于我们自己而来源于敌人。我和我们归鹤军的名字要成为敌人的噩梦,我们便是死也要畅快地死,要嘲笑他们,因为他们终将流血、流泪、双膝跪地臣服于我们。”
“我们从来没有打过哪怕一场败仗。在操练羽阵车的时候,你们中许多人质疑过,这样庞大的战车复杂的战法,练它何用?但是我们一年年把这战法练到纯熟,以至于在北岸我们仍然未尝败绩。丹支的骑兵强悍,确实如此,他们胡契人是马背上长大的,他们曾经凭借着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一路南下,抢了我们的十七州,屠戮千万之众。这千万之众里有或许有我们祖父母的父辈,我们无数的手足,但是如今我们回来了,我们站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也要让他们尝尝我们曾经的恐惧。”
“有人说害怕丹支的神鬼。不,该恐惧的是他们!被胡契人所杀的我们的先祖,他们的尸骨便埋在我们的脚下,他们的鬼魂填满了山川湖海,若他们能发出声音,必将震耳欲聋令胡契人肝胆俱裂。若天地间真有鬼神助力,我们的力量定是他们的万倍,只待我们为他们洗雪冤屈,报仇雪恨!”
“如今幽州的十之六七已经在我们手中,前面是最后的重镇抚见,抚见之后拿下幽州便是时间问题。幽州在何处?这里是丹支的咽喉,可以直逼丹支上京,那些王宫里的胡契人要怕得瑟瑟发抖,我们手中的一根长矛掉在地上,他们也要从睡梦中惊醒——他们不该如此吗?他们犯下了滔天罪恶,至今奴役着我们的兄弟,难道还能高枕无忧嘲笑我们的无用吗?”
段胥抬起手指指向抚见城的方向,一字一顿说:“我大梁的军队在此,定要灭丹支,复中原,以祭亡魂!”
风声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在山谷之间回荡。高台下的士兵们举起手中的长矛长戈,山呼海啸般地高喊道:“灭丹支,复中华!灭丹支,复中华!”
他们的目光灼灼发烫,声音因山谷回荡而层层叠加,天地为之震颤。段胥的喉头一甜,他波澜不惊地咽下口中涌上的鲜血,拔剑指向抚见城,道:“击鼓传令,未时进军。”
丁进称是。
段胥自高台而下,拍拍丁进和史彪的肩膀,道:“我还未伤愈,便不上战场了。此战就拜托你们了。”
归鹤军便浩浩荡荡地如同一片黑云,压向了戒备森严的抚见。
于此同时,在混乱与厮杀中的南都,隐匿于金安寺的昏睡着的皇上突然从梦中惊醒,抓住了旁边方先野的胳膊。方先野惊诧地侧过身去,道:“皇上,您可还安好?”
皇上睁着眼睛,喃喃道:“朕梦见母后了……”
方先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听皇上接着说道:“母后还在时,西河郡主偶尔进宫陪伴,朕还抱过她的孩子——段舜息,朕也是抱过的。”
“所有的小孩都怕朕,只有段舜息不怕朕。想来段帅这个人从骨子里,对朕对皇家就没有什么敬畏。”皇上慢慢转过头看向方先野,因生病而混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阴鸷的神色,说道:“他还是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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