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纯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时,只见灯火幢幢中自己的卫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他心中一紧正欲高呼,却瞬间被软钢丝勒住了脖子,身后之人一踹他的膝盖他便跪倒下去,被反绞双手捆在身后,软丝仍然勒紧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困难,发不出声音。
那个突袭他的人走到了他面前,他便惊得睁大眼睛。
段胥脸色苍白,步履还有些踉跄,似乎刚刚的偷袭耗费了他一番力气,他蹲在赵纯面前扶着他的肩膀,笑得天真无邪:“赵帅,许久不见,你可真是越发厉害了,让段某瞠目结舌望尘莫及啊。”
赵纯想起段胥的外号“笑面阎罗”,不禁身上发寒。段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前线边关?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青州没了,丰州丢了一半,要不是我大梁将士死守你连齐州和幽州都保不住!幽州是什么?是咽喉!齐州是什么?是粮仓!你脑子都装的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北方的战场是过家家吗?你以为我能一年半拿下五州,你也可以吗?你是一军统帅,多少人的命系在你的身上,北岸的将士们跟我打了多少场仗,你的那些命令多么愚蠢他们比你更清楚,他们的话你听了吗?你是要立威,可是他们是被你推去送死!”
“归鹤军折损三成,踏白军折损三成,成捷军折损二成。我弟弟……”段胥的眼睛红了起来,他的五指深深地扣在赵纯的肩膀里,他一字一顿道:“我弟弟他今年还没满十四周岁,在我身边六年,我都还没舍得让他去最凶险之处拼命!居然……他要为你的愚蠢而死!万箭穿心!没有他你连幽州都要丢了!你知道自己废物,就算撞死在金銮殿上也不该接下任命的圣旨!”
幽州驻军因听从赵纯命令主动进攻,中了丹支军队埋伏,沉英带着一队骑兵绕后偷袭,以千人杀敌十倍,使大梁军队得以突围回城固守。但是他带去的一千人连同他自己全数牺牲,无一归来。
段胥揪着赵纯的领子,看着他因为不能呼吸而逐渐青紫的脸庞,笑起来说道:“你觉得你是皇上的人,怎么胡闹皇上也不会杀你,甚至不会责怪你?可惜了,皇上不会杀你,可我敢杀你。”
赵纯睁大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呜咽着,摇着头似乎想要喊叫,却见段胥伸手抓住了他脖子上的钢丝两端,毫不留情地收紧。
他脖子一歪,倒在地上。
“赵帅,赵帅!”
营外有人喊着赵纯的名字,撩起营帘走进来,段胥淡淡地抬眼看去,便与身披甲胄的丁进对上目光。丁进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赵纯,再看了一眼段胥,瞳孔一阵收缩。外面似乎有校尉想要跟着一起进来,丁进喝道:“不许进来!去把史郎将叫来。赵帅带来的常将军、孙将军现在何处?”
“在西营。”
“盯紧他们,每刻来报。”
“是。”
营外的校尉领命而去,丁进走到段胥面前,单膝跪地拜倒,唤道:“段帅!”
段胥拍拍丁进的肩膀,丁进抬起头来,平日里冷淡话毒的一个人眼眶已经红了。段胥轻轻一笑,伸出手道:“扶我站起来。”
丁进怔了怔,他才注意到段胥的虚弱,便更惊诧于这一地死在他手下的尸体。他扶着段胥站起来,让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段胥刚坐下史彪就脸色不善地一撩营帘走了进来,嘴里嚷嚷着:“找老子……”
他看到段胥时便瞪大了眼睛,丁进一个蹿步上去捂住他的嘴,道:“不要声张。”
史彪甩开丁进的手直接扑了上来,道:“段帅!段帅你可算来了!他娘的赵纯根本就没和丹支人打过仗,蠢得连驴都不如!兄弟们说两句他就说我们不服号令,我们被害惨了啊!就连……就连沉英都……”
段胥脸色暗了暗。
史彪注意到段胥脸色苍白,便更愤恨道:“段帅你身体怎么了?是不是遭那皇帝老儿暗害了?我们……我们灭了丹支就别回去了!反他娘的!”
“史彪!”段胥和丁进同时喝道。
史彪被他们喝得愤愤停了话头,方才一番慷慨陈词之后才他注意到死在地上的赵纯,他虎目圆睁恨不得踢赵纯两脚,站起身来道:“段帅你说要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段胥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赵纯因北岸战事连连失利,引咎自尽。他带来的那几个人……”
他望向丁进,道:“战死前线。”
丁进弯腰领命道:“是。”
“把赵纯和地上卫兵的尸体处理一下,然后让信得过的校尉叫过来。”段胥对丁进说道,转而对史彪说:“把地舆图打开,我们分析形势,讨论应对之策。”
丁进和史彪各自领命,营帐内烛火跳跃着,映着段胥疲惫的神情,他的手一直紧紧握成拳,不曾松开过。
史彪铺开了地舆图,段胥撑着桌子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史彪将前线的情况一一告诉他,原本段胥料想到丹支只是假意求和,离开前线时曾经有一番排布,嘱咐各地守军若丹支反攻则先据地固守,先耗着丹支。
但是赵纯一来彻底打乱了段胥的安排,急于立功的他令军队主动出击,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几次战役打下来前线尽是缺口,损失惨重。
幸好幽州还在。
那是沉英用命救下来的。
段胥闭上眼睛,他握紧了拳头,指尖扎到肉里的痛感令他睁开眼睛,重新整理战局。他正与史彪讨论着,丁进便带人进来了。
“段帅,这次……除了我军将士,我还带了一个人过来。”丁进转过身让开路,段胥便看见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烛火跳跃下,那个人身形高大,脸上有一道斜跨整个面部的狰狞伤口,眼里却只有沉痛。
段胥沉默了一瞬,唤道:“令秋。”
韩令秋走上两步,他喉头哽了哽,轻声道:“我听说幽州遇险的事情便赶过去了,但还是晚了一步……没救到沉英。”
那个孩子叫了他四个月的韩大哥,算他半个徒弟,最后却死在了他面前。
就差一步,他早去半个时辰就能救下他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带血的令牌,交到段胥手里,道:“沉英死前让我给你的,他说……他没有食言,你的愿望,他守住了。”
段胥看着那个染血的踏白军令牌,恍惚间想起他还是踏白军将军时,沉英说过他以后的愿望就是要保护他和贺思慕,他只觉得是孩子话。
但是沉英当真了。
甚至于死后执念仍不能化解,变为游魂,出现在鬼册之上。
段胥握着那个令牌,身体晃了晃便弯下腰,吐出一口血来。周围一阵惊呼,韩令秋扶住了他,他握住韩令秋的手,抬起眼睛望着韩令秋道:“这个令牌,你拿着。”
韩令秋怔了怔。
“踏白军将军战死,将令牌托付给沉英,沉英又托付给你。你原本就曾经是踏白军将军,现在,你仍然是。”
韩令秋红着眼睛,低声道:“你知道我……”
“我相信你。”段胥说道。
韩令秋沉默一瞬,从段胥手上拿过踏白军的军令,俯身道:“是,段帅。”
段胥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擦擦嘴边的血,指着地图道:“看地图。”
“如今青州已失,丰州丢了一半。幽州虽然还在,但是之前一战损失惨重,且敌人攻势猛烈。让孟晚派一万肃英军去支援,从齐州过,问赵兴要半年的粮草。丰州和青州那边先佯装不敌撤退,把丹支军引到禾虞山东侧谷地,吴盛六带人从后面包抄过去围敌,力求全歼。若能全歼则趁丰州兵力空虚,夺回失地。”
烛火给段胥苍白的脸染上几分暖色,他指着地图一一排布,令丁进和史彪通知各地驻军。
“赵纯死的事情先不要声张,待吴盛六包围成功之后再说。最近这段时间随机应变,统率全局之事丁进你来,但是命令通过史彪的口而出。最近南都形势复杂,丁进你有家人在南都,行事小心些。北岸的将士大家都相熟,我这番排布下去他们心里便有数,自然会听你们的。”
听到这话史彪有些惊讶,他问道:“段帅,你不留下来吗?”
段胥有些疲惫地低下眼睛,揉揉太阳穴:“我没有任命,私来前线已然是死罪。今日我在这里的事情你们绝不能声张,我得回南都,请皇上下旨重新任命我为帅。”
史彪十分气愤,眼看就要把那大逆不道之言再说一次了,便听段胥道:“我不想和朝廷自相残杀,将士们很多人的家乡也在南岸。”
顿了顿,他苦笑道:“我的家人,也还在南岸。”
段胥回到南都的时候,南都正在下雪,积雪刚刚到了脚踝这么深,天色昏暗。他刚一进南都便先把写好的请战奏章送给通政司递交圣上,这才回到段府。
他回南都之前听说了“段胥”生麻风病闭门谢客的传言,所以回来的时候包裹得很严实,进家门的时候管家差点没认出来,见他摘下面巾和兜帽之后简直喜极而泣,跑回去告诉段成章少爷回来了。
段胥走进院子里的时候便看见了段成章,段成章站在屋檐之下拄着拐杖,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用拐杖敲着地道:“你还知道回来。”
段胥面色白得仿佛要和雪地融为一体,他叹息着揉着额角,说道:“爹,我很累,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罢。”
“跪下!”段成章怒道。
段胥抬眼看向段成章,段成章以拐杖捣着地面,气愤地说:“逆子!你要气死我吗!跪下!”
段胥沉默了片刻,便撩起衣摆后撤一步,面朝段成章跪在了雪地之中。
段成章沉声道:“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抱歉,我不能说。”段胥回答得很干脆。
“当年方先野为什么没有死?”
段胥看向段成章,他似乎已经没力气伪装,只是淡淡道:“你两次要杀他,是我救了他。是我把他带进南都,是我让他跟随裴国公,到边关为将是我与他演戏让他参的我。这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合作,他对我所做的事情一清二楚,洛羡也是我们的人。怎么样,还有什么其他想知道的吗,爹?”
段成章气得走进雪地里拿拐杖打他的背,被段夫人拦住,段夫人道:“成章!终究是我们对不起他!”
段胥也不躲避,只是默默承受着,想着母亲居然会从佛堂里出来,可见之前家中应该真的非常混乱。
段成章被段夫人拉回屋檐下,段夫人想去拉段胥却被段成章喝止。段成章拿拐杖指着他,道:“所以你一直佯装乖巧,都是在骗我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十年间你居然没有透露半个字,你还是我儿子吗!”
段胥抬眼看向段成章,轻笑道:“你若知道了,多伤感情。”
“一派胡言,我现在知道,难道就不伤情吗?”段成章怒喝道。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眼里的笑意逐渐冷下来。
“若你一早就知道,不仅伤感情,你也会阻止我。你现在知道的话……就只是伤感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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