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和元年正月十二,段胥受命赴北岸,重新接掌元帅一职,整顿兵马。蛰伏两月之后由守专攻,夺回青州。丹支应州刺史叛丹支归降大梁。
新和元年三月十九,大梁军队包围上京,断上京水道。
新和元年四月初八,丹支丰顺帝借两万骑兵掩护,欲奔逃出上京,遭遇大梁军队埋伏,狼狈败退城内。
新和元年五月,丹支请降,求保全王室,段胥弗允。
新和元年六月初六,上京城破。段胥率军入城,诛丰顺帝及丹支王庭近百人,大司祭自尽,丹支遂灭。
段胥下令全军,全城百姓虽胡契人亦不能伤之。
新和元年七月,宜、绩二州丹支遗将率部抵抗,半月间被堂北踏白二军赶至漠北草原。
自新和元年七月至十月,三月间檀、乾、妫、儒、寰五州陆续归降。
新和元年十一月,段胥上表迁胡契旧民于乾、儒、寰三州屯田,并禁止族内通婚,嫁娶必须与汉人进行,上允。
新和二年春,段胥归南都,交还兵权推却封赏,辞官归隐。
关于收复北方十七州的一等功臣段胥,北岸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传说他天生神力机敏过人,曾梦中得仙人授业,以至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也有传说说他身体孱弱,几乎不上战场,但只要看见他的帅旗,大梁军队便英勇杀敌绝不退却。
传说他对丹支王庭十分熟悉,一眼便将乔装改扮的丰顺帝和太子认出,并亲手处死。他在城墙上与大司祭长谈三个时辰,大司祭长笑而哭道——吾归草原去,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传说他屡遭刺杀却毫发未损,常有人见其自言自语,如有神于身侧,时时保佑。
草长莺飞,春日阳光和煦,鲜花烂漫。段胥穿着一身黑衣,衣上绣着银色的松柏竹枝,他比从前瘦了许多,面有病容但精神却很好。他盘腿坐在一座坟墓之前,将一封封得胜的战报扔进面前的火盆里,火光跳跃间灰烬在明亮的光线下慢悠悠地飘着。
“再过几代,大梁境内的胡契人也会慢慢变成汉人,像思慕所说的那样血脉交融。你的那些策论,我也给皇上了。”段胥仿佛闲聊般悠然地说道。
他谢绝所有庆功宴,将兵符还给皇上说要辞官时,皇上的眼里露出了最真心的惊喜,下一刻便涌上怀疑。仿佛不能相信段胥真的如之前所说般,对于天下毫无觊觎之心。
他深知与这位圣上多说无益,兵符放在皇上手里时,他只是道——皇上,天下大得很,这兵符极重,您要接好了。
“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认真看你的策论,看了又能否施行。不过没关系,我也给赵兴了一份,那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段胥微微一笑。
因为先皇去世,朝中内斗种种纷乱,朝廷无暇顾及北边齐州的赵兴,赵兴便堂而皇之地留在了齐州,后来因为战事立功,段胥还替他讨了个齐州刺史的职位和荀国公的封赏。
段胥走之前将方先野治理云洛两州的经验总结及经世治国的策论誊抄一遍,赠给了赵兴。赵兴翻阅了几页眼睛便亮起来,连连叹道好文,想要见著者一面。
——著者方先野,已经埋骨泥下。他日你若有大成,记得他便好。
——赵大人从前想做齐州霸主,以后不妨想得更远一些。
他这样说着,赵兴的神色微微一变,继而心照不宣地笑了。
赵兴是个枭雄,野心与手段兼备,眼里的天下比南都高堂上坐着的那位要广阔许多。段胥走之前把从齐州收编的军队还给赵兴,史彪不愿意回南边,他便说服史彪也留在赵兴身边,除此之外他还附赠了赵兴羽阵车的图纸和他的兵书。
“荆棘已除,道路已开。”段胥咳了两声,熟练地拿帕子擦掉自己咳出的血,笑道:“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你可不要怨我,我这两天发现,我居然已经有白发了。方先野啊,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啊。”
段胥笑着以食指扣了扣那墓碑,若他的好友此时站在这里,便能看见一如既往明朗圆润的眼睛。
阳光温暖,四下里安静得很。
段胥沉默了片刻,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想起来什么便说什么。
“怎么一晃都十二年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人看起来这么弱不禁风,和我也不像啊。若我真的一直留在大梁,便会长成你这样吗?你这个人自尊心太强,听不得这些话,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和你聊过,现在想想其实挺可惜的。”
“静元的婚事定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未婚夫是个很不错的人,最重要的是待她非常好,你放心。不过,我总觉得她是有点喜欢你的,你死的时候她哭了好久,我问她为何如此难过,她说她也不知道。若是你们相处时间再长一些……算了,不提这些了。”
段胥轻轻叹息一声,唇角依然有笑,眼神却寂寥下来。他仿佛开玩笑说:“我以前总想着,等北岸都收复了,便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你,你倒先溜了。现在想想看,我那时怎么就认为我想要做的事情,绝不会落空呢?”
沉英如今只是孱弱无意识的一缕游魂,而方先野早早离去。
年少轻狂,以为自己逢凶化吉,总能赢命运一头。到头来岁月匆匆,才发现自己虽没有输,却也从没有赢。
血肉之躯,终不敌世事无常。
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清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如今他已经不太能辨别出这香气的味道,不过他明白这是谁。
贺思慕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弯腰道:“要回去喝药了。”
听见喝药这两个字,段胥长叹一声,抚摸着墓碑道:“我好不容易来见我的好友一面,就不能让我再多和他聊聊么?”
贺思慕微微一笑,并不买账:“你逃药的借口可真是翻出花来了。”
她拎着段胥的后颈轻松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段胥也不挣扎,顺着她的力气起身,对那墓碑道:“家妻凶悍不能不从。再见,先野。”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明朗地笑着:“下辈子别遇见像我这么麻烦的人了,活得轻松点,自己幸福去罢。”
话音刚落,他们便消失在青烟之中。墓碑之前,唯余阳光烂漫,虫鸣鸟叫。
按照和贺思慕的约定,段胥辞官之后便住到星卿宫中,方便天同星君随时为他治疗。天同星君拔出插在段胥头里的几根银针时,他便立刻呕出一口血来,连路也走不稳了。
这一年多的战事中,在天同星君的三令五申下,段胥几乎不会亲自上战场,但精神损耗极大。到了战事尾声几乎已经要撑不住,靠着天同星君的银针吊着他的精神气儿。
上京城破之后他休息了一阵子,这次回南都来处理段府和还兵权的事情,又得靠这些东西隐藏病情。
贺思慕强迫着给他喂完药,然后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段胥有些疲倦,眼睛眨着眨着,似乎要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抓着贺思慕的胳膊喃喃道:“我还有多少时间……你就告诉我罢……”
贺思慕的动作顿了顿,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段胥没有血色的面庞,然后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在他耳边说:“你什么时候不逃药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段胥抿了抿唇,闭上眼睛睡着了。
贺思慕掖掖他的被子,坐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南都是晴空万里,星卿宫所在太昭山却是春雨绵绵。段胥离了银针便脆弱得跟纸糊的人似的,受不得风,房间的门窗都紧闭着,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贺思慕想,现在段胥才二十六岁,她认识他才刚刚好七年。
她从前想象过他七十岁的样子,他衰老了,满头白发,走路拄着拐杖,动作迟缓。她想到那个时候她要嘲笑他,大声地嘲笑他,要炫耀她青春不老的样子,附身在各种年轻的身体里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他吃瘪生气。
然后,她要好好照顾他。
那个时候他应当早就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成为了一个可以待在她身边,悠闲晒太阳的老头子。
她会完全拥有他的这一段时间,在认识他五十年后,慢慢地接受他终将离开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事实。
但是只有七年,她还没有准备好。
能不能活到七十岁,能不能等他白发苍苍,某天打瞌睡的时候,无灾无恙地离开她?
七年太短。七年真的太短了。
“你也可怜一下我罢,段狐狸。”贺思慕低声说道。她这样说着,心底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冲动,混杂了心酸悲伤和无望,翻江倒海般淹没她。
她想,或许她是想哭罢。
但是恶鬼是没有眼泪的,就连她的父母,也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过一滴眼泪。
“段将军睡了?”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贺思慕看去,便见禾枷风夷弯着腰站在她面前,拄着手杖一身青色宫服,还是一贯病怏怏又莫名精神的样子。
贺思慕点点头。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道:“我听师兄说,段将军状况不太好……”
“嗯。”
“若是他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姜艾姨现在帮我监理鬼域,但是她志不在此,之后还要还权于我。沉英的魂魄现在还太弱,过个几年养一养他的魂魄,我便让他恢复意识伴我左右。他的执念是保护,若是他愿意,或许百年以后也可以接过我的位置。”
“我不是说鬼王殿下怎么办,我是说老祖宗你怎么办?”
贺思慕眸光微动,继而苦笑一声。房间内只余淅沥沥的雨声,空气安静而潮湿。
“不知道。”她抬眼和禾枷风夷的目光对上,淡淡道:“或许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知道。”
如今她想到段胥死去的这件事,便觉得时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变成无边汪洋似的空白。她还是能看见许许多多等着她去做的事情,却看不见她自己。
禾枷风夷眸光微动,伸出手去无言地拍了拍贺思慕的肩膀。
没过多久姜艾便叫贺思慕去鬼域处理些问题,贺思慕暂时离开了。禾枷风夷也准备离开房间,却见床上的段胥睁开了眼睛。
禾枷风夷惊讶道:“合着段将军刚刚都是在装睡啊。”
“睡了一阵,后来醒了。”段胥慢慢地坐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贯明朗的笑意,他说道:“尊上,在下有一事相求。”
禾枷风夷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道:“你要做什么?”
“尊上有没有办法,让我把五感同时借给思慕,便是一个时辰也好。”段胥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禾枷风夷瞪大了眼睛,他噎了半晌,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什么要让我做这种要去老祖宗面前受死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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