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厅中一团和气。
席间,众人不时提及一些军事战务。
说道松山之围,督师杨绳武沉默了,他让张若麒先说两句,
张若麒身为兵部监军,可实折上达天听,又掌握粮秣及功次核对,督诸军勇怯,权力势大。
官场上,武将都是直肠子,文官的道道却很多,杨绳武与张若麒二人相互谦让着。
没办法,之前洪承畴险些都被这家伙架空了,杨绳武心里有阴影。
张若麒推辞不过,笑着道:“本职受陛下重托,不过是核较军功,此战徐煌为国立功,本职定当从速上报,不使立功将士心寒。”
顿了顿,他又说道:“当下军心可用,本职以为,当乘锐出兵,以解松山之围,如此方不负圣上及朝廷诸公殷殷寄托之意。”
此话一出,辽东各官将,都是脸色一变。
只有杨绳武含笑坐着,不动声色的样子,似对张若麒的话极为赞赏。
张若麟说了一大堆,他代表皇帝,更代表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意思。
虽然他话说得和气,但语中之意谁都听得出来。
皇帝迫切地想救洪承畴!
之前吴三桂等人以粮草不继为由,没有出兵救援,朝廷也没有怪罪。
现在粮草来了,还不出兵?
皇帝又不是傻子,惹急眼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议到出兵去救援松山,吴三桂等人都在装死。
一个个像是喝高了,顾左右而言他,演技拙劣。
张若麒盯着吴三桂,道:“吴总兵,你觉得呢?”
被点名回答,吴三桂躲不过去,沉吟片刻,说道:“奴贼势大,当下应先观敌情,再做决定。”
张若麒心中骂娘,这都观察半年敌情了,还不够?
他不敢斥责吴三桂,只得说道:“也不是非得出兵,只要将粮草运往松山,亦能解燃眉之急。”
众人都知道,松山被困长达半年,里面不仅有蓟辽总督洪承畴,还有辽东巡抚邱民仰,辽东总兵王廷臣,玉田总兵曹变蛟、总兵祖大乐,兵备道张斗、姚恭、王三祯、饶勋、朱文德,江翥等参将以下共一百多文武官员,以及八千余明军。
他们坚持了半年,城中肯定却粮缺物,只要送一波粮草进去,想来再撑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到时清军围困不成,松山自然解围......
相比与清军大战,宁远城内的诸将,更倾向于往松山运粮,起码这样安全一点。
吴三桂转头看向徐煌,含笑说道:“徐将军能否出兵护粮,壮壮我军威士气?”
徐煌心中冷笑,搞半天,就想让老子去冒险?
早就听说辽东将门排挤人,专坑外人,果不其然啊!
从本质上说,关宁军以及辽东将门的崛起,有赖于满清的崛起,明廷不得不将大量物力、财力向辽东倾斜,每年拨下的辽饷高达数百万两白银。
孙承宗、袁崇焕人为了拉拢辽东将门,不得已加大扶持,向朝廷提出“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的策略。
久而久之,辽东将门大获其利,他们和其直属的关宁军也一步步壮大起来。
可以说,从天启朝末期到崇祯朝,在辽东地区,真正说了算的就是辽东将门。
即便是后来投降满清的辽东籍将领,在满清政权中,也有一定的地位。
孙承宗、袁崇焕等人只不过是辽东将门利用的对象而已,也可以说是互相利用。
至于在辽东战场上,那些全国各地调派来的军队,统统是辽东将门不欢迎的对象。
这些客军是要吃粮饷的,明军有规定,客军作战由当地提供粮饷。
在辽东将门眼中,这就是虎口夺食啊,不可容忍!
辽东将门携关宁军坐镇本乡本土,为独占辽饷利益,对外来军队大肆排挤,导致许多从关内长途跋涉来,为国拒敌的将领和军队,含恨陨落在辽东大地上。
这种情况随着朝廷对辽东将门的依赖性逐渐增大,也越来越公开化。
例如原宁远总兵金国凤,是宣府人,初以锦州副总兵的身份驻守松山,以三千兵击退皇太极亲率的上万八旗军,首次打脸皇太极“满万不可敌”的谬论。
后来金国凤升任宁远总兵,手下人马近万。
崇祯十二年清军大举进攻宁远,金国凤只带着两个儿子跟几十个家丁冲出宁远城,跟清军死战,随后战死。
而他手下的上万宁远兵,却在城头看着他们的总兵送死。
原因很简单,金国凤作为外人,根本指挥不动关宁军!
时任蓟辽总督的洪承畴在金国凤战死后,给崇祯的奏折中说明了原因,一针见血。
“国凤素怀忠勇。前守松山,兵不满三千,乃能力抗强敌,卒保孤城,非其才力优也,以事权专,号令一,而人心肃也。迨擢任大将,兵近万人,反致陨命。非其才力短也,由营伍纷纭,号令难施,而人心不一也。”
洪承畴说得很明白,金国凤此前能以三千士兵守住松山,在宁远时麾下有近万人,却打了败仗。
而这近万人,绝大部分是属于辽东籍军士,也就是关宁军。
关宁军躲在城里当缩头乌龟防守可以,真要与八旗军野战,伤亡会很大,所以谁也不愿意跟着金国凤出战。
哪怕有着为国而战的大义名分,关宁军压根不当回事,在他们眼里,家族利益大于国家利益。
金国凤的例子可以说是触目惊心,连洪承畴这位辽东最高军政长官都害怕了,深深感受到了辽东将门及关宁军的心黑手辣。
只有辽东将门指定的将领,才能指挥关宁军,掺沙子让外人来就是不行,不管谁来,迟早都会被关宁军给坑死。
因此在金国凤殉国后,洪承畴举荐关宁军的后起之秀吴三桂,接任宁远团练总兵一职。
他希望在日后与清军决战中,吴三桂及关宁军能尽力帮助自己打仗。
但可惜的是,洪承畴最终也被吴三桂及他率领的关宁军给坑惨了。
明军十三万大军,松山清军包围圈中突围出来的人马,大部分是关宁军,吴三桂的两千关宁铁骑,几乎毫发无损。
由此看,关宁军在宁远城坑死金国凤只是小儿科,松锦大战中坑惨洪承畴及明军精锐,才是常规操作。
徐煌深知,辽东将门的套路又来了。
面对吴三桂的提议,他站起身来,面露歉意说道:“昨日一战,我部人马疲惫不堪,无法再战。”
吴三桂脸上笑容不变。
想想也是,这徐煌有此斩获,何必再去拼命?
其实,徐煌是想去救洪承畴,可也自知实力不足。
满清八旗数万大军将整个松山城团团围困,就为拿下洪承畴,去了不是自寻死路吗?
张若麒又问了几个总兵,谁愿护送粮草到松山堡?
结果各人姿态各异,大同总兵王朴掏着耳朵,密云总兵唐通歪在椅子上打哈欠,蓟州总兵白广恩和山海关总兵马科,二人不约而同的低下头,打起了呼噜......
几个文官也没办法,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监军张若麒心下犯愁,好在有徐煌的觉华岛大捷,报与朝廷想必圣上不会责备......
就这样,督师杨绳武、监军张若麒、户部郎中沈廷扬三人各自书写奏疏,以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师。
辽东战事,一直是大明的首要重任。
北地没有大股流寇,沿途驿站相对完善,加上战报是前线督师与监军发出,规格超等,所以几封奏疏以迅捷之度,送往京师。
但所谓的八百里加急,并非一日送出八百里,只是号称,即便每个驿站都用快马拼命跑,一昼夜的极速只有三百里。
从宁远到京师,陆路大约九百里,塘报三天才到。
崇祯十五年二月初六,当捷报到达的当日,整个京师都轰动了。
松锦大战后,明军屡屡战败,不仅在辽东,中原战况亦是不妙,因此每有捷报,兵部官员便大肆渲染,以安京师百姓之心。
在兵部的安排下,宣捷人员如同新郎官,骑着大马沿棋盘街高声宣读捷音。
当日京师上下,连日鞭炮雷响,士绅百姓欢庆,徐煌之名,首次在京师传播。
辽东之战,崇祯皇帝时时挂怀于心,内心常常忧虑,前线大捷的消息传来后,立时龙颜大悦。
紫禁城,乾清宫。
崇祯皇帝笑容满面,心情愉悦,专门召见了兵部尚书陈新甲,谕定有功官将封赏之事。
“臣兵部职方司,钦命监军张若麒谨题,户部郎中沈廷扬奉旨北上运粮,至觉华岛乍遇建奴来袭,扬州卫指挥佥事徐煌,临危受命率江南官兵戮力捍御,斩获夷级三百二十级,大获全胜......”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于龙案旁,静读捷报。
其实崇祯自己已经读了两遍,然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又让王承恩再读两遍。
这时,陈新甲觐见。
崇祯皇帝笑着对陈新甲道:“沈廷扬虽为书生,倒也颇有胆气,不枉朕施恩信赖。”
陈新甲心中欢喜,叩首呼道:“皆赖圣上天威,慧眼如炬,前线将士方能大捷。”
崇祯皇帝欣慰点头,又扫了眼沈廷扬的捷报,眼中露出疑惑:“先前有份南直隶的奏疏,说是扬州卫一个武官勾结知州资敌清虏之事,被一个指挥佥事徐煌率兵入城擒拿,是不是这个徐煌?”
“回禀陛下,正是此徐煌。”
陈新甲笑容满面地接口道:“陛下,这徐煌也是开封一战时,射瞎李自成左眼的那个小小武官。”
“哦,是他?”
崇祯似乎有了印象,眉宇大亮:“如此看来,这徐煌还是个将才?”
他起身离开龙案,负手踱步,对陈新甲道:“让兵部升徐煌为五虎游击将军,散阶初授正三品昭勇将军。”
陈新甲愕然,忙说道:“陛下,这徐煌今年不过十七岁,且一年内从总旗升为游击将军,算来连升了七级,如此升迁,恐过于拔苗助长,不如先升为扬州卫指挥同知。”
表面上徐煌升七级,实际上怕是不止八级!
卫指挥使是正三品,游击将军也是正三品,可游击将军在营兵制中,比卫指挥使的守备一职,一般要高出两级。
陈新甲凝思片刻,继续道:“那通敌的指挥同知死了,正好可以把徐煌升上去,实授扬州卫指挥同知,散阶可以为正三品。”
崇祯皇帝容色严正:“国朝都如此了,有能兵将稀缺,还管那些做什么?”
陈新甲吓了一哆嗦,忙点头称是。
崇祯帝肃声继续道:“只要有人能击退清虏,或者灭掉李自成、张献忠的其中一个,别说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就是升他为兵部尚书,赐他爵位,又未尝不可!”
陈新甲猛一激灵,跪伏在地:“是臣无能......”
“朕不是怪你。”
崇祯帝叹息道:“只恨贼人太多,我大明天灾人祸,国运黯淡......”
陈新甲垂首站在一旁。
封赏之事就这么定了,崇祯皇帝又问:“吴三桂他们还在宁远吗?”
“仍在宁远,未曾出兵。”陈新甲回道,不动声色地看了皇帝一眼。
崇祯皇帝的火气再度烧起,拍着龙案喝道:“朕屡次下旨让他们进发松山解围洪承畴,这都半年了,他们出过几次兵?”
崇祯本来就性情急躁,越是苦无救急良策就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宫中爆发脾气。
这次发脾气,吓得乾清宫中的太监们和宫女们一个个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陈新甲也见惯了皇帝的脾气,忙跪下配合,表现得很畏惧。
崇祯皇帝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勉强耐下心看了一阵文书,忽然长嘘一口闷气。
他看向陈新甲,问道:“据卿看来,松山还能固守多久?”
“回禀陛下,难以言说,洪承畴世受国恩,又蒙陛下知遇,必将竭智尽力,苦撑时日,以待救援。”
陈新甲又道:“且洪承畴久历戎行,老谋深算,而曹变故、王廷臣两总兵又是他的旧部,肯出死力,以臣看来,倘无内应,又有粮草接济,松山还可再守二三月。”
崇祯再问:“是否有办法救援?”
陈新甲低头无语。
崇祯轻轻叹了口气:“洪承畴是我大明良臣,一定要救回来!”
“是,是,谨遵钦谕。”
召对完毕,陈新甲走出乾清门,心中七上八下。
他深知道圣上对辽东之事十分焦急,但是他对此也毫无办法。
特别是近日洪承畴的家人上门求见,向陈新甲打听朝廷是否有兵去解松山之围,陈新甲只得敷衍应对。
作为兵部尚书,他自己也不知道,松山还能坚持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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