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熙没什么表情。
他的确十分厌恶这个朱常。
如果当年是任何另外一个人,任何另外一个真的曾受过他们何家欺压或者迫害的人,冲进了何家,因着对资本家的痛恨,因着对何家的痛恨而抄了何家,打伤了他爸的话,他或许不会这么厌恶和痛恨。
但这个朱常,靠着何家,扯着何家的皮,过着富贵的生活,丰盈着自己的口袋,作威作福。
看形势不对,就把身上的绸衫一脱十年,最后踩着何家的骨血洗干净自己上位,顺便还掳了何家不少的珍藏......再用这些东西堵了不少人的嘴。
这样的一个无耻小人,本来都是他不屑去多看一眼的。
但却害死了他爸,让他妈余身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让他只能厌恶和痛恨着。
每看到她妈在轮椅上多一日,这痛恨便埋得更深一层。
但十年了。
这厌恶和痛恨也早化成了他握在手中的一把匕首。
练得纯熟自如,偶尔还能把玩一下。
他并不急着报仇。
正如他妈所说,没有朱常,也会有王常,李常,让他先有保全自己之力,掌控生活之能,再论其他。
何家上百年,浮浮沉沉,有什么没经历过呢?
小人更是遇到过无数。
可经年之后,他们家谱中会记录下每一代的何家人,记录他们的生活经历和成就,但谁会去记那些小人?
所以他自己远比某一个小人重要。
不过他没急着报仇,却也没打算避。
现在这种状况自然也都在预料之中。
他看着朱常,语气平淡略带了些嘲讽道:“朱管事,怎么?这么不放心,特地一大早追到机械厂来,就是为了跟廖厂长说这个吗?”
朱常一听他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叫自己“朱管事”,脸上的血管就要爆。
无他,因为这是他极力想要掩盖的一段历史。
何宗熙的父亲被打死之前曾经说过一句话,虽然早就知道养熟了的狗也会咬主人,却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句话就像根巨刺,一想起这话他都想把何为衡从坟里拖出来,再打死个无数遍。
他涨红着脸,咬牙切齿道:“怎么,何大少爷还这么记挂着当年的容光,见到我还叫着我被你们何家剥削压迫时的称呼?”
何宗熙搭了搭眼皮,嗤笑一声,道:“剥削,压迫?朱管事,我只知道你生了一副蛇心狗肺,脸皮也特别厚,没想到脑子也特别会臆想......当年我们何家就算是有剥削,也没剥削到朱管事身上,朱管事没什么本事,拿着高薪俸禄,穿着绫罗绸缎,做的事不就是......”
“你胡说八道!”
朱常差点跳起来。
他转头就冲此时面色十分凝重的廖厂长道,“廖厂长,这人就是解放前我们s省臭名昭著的四大家族之一何家的后代,最会耍嘴皮子,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他被下放农场改造,却不知道怎么蛊惑了那边的农场场长,竟然同意了他在那里挂着公家名,实际上搞资产阶级复辟开办吸人血的工厂,这件事我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人举报,廖厂长您可千万不要被这人拖下水!”
“是你要举报吗?”
何宗熙刚想说话,没想到果果先出声了。
果果一直都在听着他们对话。
本来他已经把朱常拉近“辣眼睛的坏东西”,除了拳头都不屑跟他对话的那个类别。
可听到他说“s省臭名昭著的四大家族之一何家的后代”还有“举报”就忍不住了。
无他,他早从张妈日常唠叨中知道他太外祖家夏家也是当年s省四大家族之一,那他也是那个后代。
还有他还知道他妈曾经差点被人恶毒的虚假举报给害死了。
他最崇拜和相信他爸。
他爸都支持何叔叔做的事,那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现在这个人竟然想去举报。
那就是诬告了!
所以他又生气了。
他看着朱常道:“是你要举报吗?要不要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给公安局叔叔,你去告上一告?哦,还有,我也是你说的那四大家族的后代之一呢,你是不是也想举报?我告诉你,之前背地里诬告陷害我阿妈的人现在在吃着牢饭呢,你是不是也想进去陪他们一起?”
“人长的丑也就算了,还这么坏,背地里坏也就算了,还跳到别人面前上蹦下跳......你这种人......”
他挥了挥小拳头,实在忍不住,道,“就是欠抽!”
打两顿才能老实!
他爸说的对,就是得拳头硬!
朱常瞪着小屁孩气了个倒仰。
他伸手就想去捞果果,想要把他捉过来抽一顿。
别说正常他也捞不着果果,这会儿郑警卫就在果果身边,他就更捞不着了......冲过去还没伸手呢就被郑警卫扭着手胳膊都差点扭断。
当然郑警卫也没怎么着他。
他不过就是保护果果,没事当然不会随便打人。
所以扭完朱常之后就拖着他扔到了一边去。
朱常剧痛之下,一时失智,就吼道:“你们,你们还当现在是吃人的万恶旧社会吗?廖厂长,你看到没,他们这么一副做派,分明就还是以前资本家少爷老爷看到不顺眼的人就敢打人杀人......”
廖厂长原本还因为朱常突然冒出来说得那一番话有所疑虑,可现在看着朱常的样子简直是不忍直视。
这时何宗熙伸手拍了拍果果。
他没理会朱常,看向廖厂长道:“廖厂长,我的确没有跟廖厂长说过我的出身成分,但原本也是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因为我只是红星农场的一分子,代表红星农场想要租用或者买几台纺纱机,帮助农场创收,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加快农场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而已。”
“至于出身成分,古耕虞古老曾经说过,有剥削的才是资本家,我们何家早就把财产充公,没有剥削,没有私产,我们就是知识分子,早就不再是什么资本家。这两年国家也已经多次开会,要摘掉我们资本家的帽子,要我们积极投身于国家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当中,积极贡献自己的力量。”
“反而是朱副厂长,”
他转头看向朱常,道,“朱副厂长身为国营纺纱厂的副厂长,难道每天想的不是国家的利益,既不好好做事,也从来都不学习国家最新的政策,跟随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最新方针,为建设我们社会主义做贡献,而是整天沉迷于举报这个,打压那个?”
“还是朱副厂长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见到我就心虚,害怕得都失了智啊?”
朱常又痛又羞又恼,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只能转头看向廖厂长,仍是喋喋不休的那句,道:“廖厂长,你不要听他巧舌如簧,这些资本家狗崽子,最会糖衣炮弹......”
糖衣炮弹。
廖厂长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收受贿赂,受人的糖衣腐蚀吗?
他沉声道:“我看朱副厂长是神志不清了!”
转头就吩咐秘书,道,“小林,你请朱副厂长出去吧,下次有什么事情都问清楚了再领人过来见我。”
说完再不理会朱常,对何宗熙道,“好了耽误了不少时间,我们赶紧去仓库吧,看看那里还有多少纺纱机......不过小何啊,虽说现在国家交代我们要积极支持农村的现代化建设,但严格的审核还是必要的,以免被人钻了空子在背后使绊子。”
“那是当然的,”
何宗熙笑道,“我们肯定是要走全部租用或者购买流程的。”
朱常不敢置信的看着廖厂长领着何宗熙和那个小兔崽子有说有笑的离开了。
等人都走了,林秘书看着还瘫在地上的朱副厂长,只觉得这事真是......平时多滑溜多有眼色的人啊,怎么今天就做出这么没眼色的事儿来了呢......不过他也看出来了,怕是地下这位和刚刚那位何同志怕是有不小的梁子。
林秘书道:“朱副厂长,您还是快点起来走吧。”
朱常也不是猪脑子。
他能建国前建国后都一路混得如鱼得水自然不会真蠢。
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从兜里掏出了一包大中华,塞给了林秘书,道:“林秘书,这何宗熙不过就是一个没了牙在农场改造的狗崽子,廖厂长为什么这么待见他,还亲自带他去仓库看纺纱机?”
林秘书收下了烟。
这事可没啥不好说的,而且他跟了廖厂长好几年,可也很清楚知道廖厂长的潜台词......“有什么事情都先问清楚了”嘛、
他道:“你也不看看外面大院里停着的是什么车......那可是军用吉普车,你知不知道在部队里要什么级别才能开那车?那车就是你口里要搞资产阶级复辟的那位何同志今天开过来的。”
朱常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跟土一样。
林秘书不是多话之人。
不过好话多说几句也无妨。
他道,“唉,朱副厂长,现在跟以前可不同了,现在国家越来越重视知识分子,重视有才干的人,这位何同志看他那气度,听他说话那就不是普通人,将来啊肯定不是池中物。你啊,要是跟他有什么梁子就赶紧解一解,将来也能多个缘分,唉,与人为善总不会差,跟厉害的人结仇,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将来添堵吗?”
这哪里是劝人的话,这简直就是拿刀子戳朱常的朱心朱肝朱脾朱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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