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受了十几个小时剧烈疼痛和记忆交错的折磨,终于在看到孩子那一刻彻底晕了过去。
隐隐约约她听到张妈说,“哎,这可怜的孩子,二胎也生得这么艰难,韩副团长还不在身边......让她睡一会儿吧,给她打个麻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因为出血并不严重,又是在医院,也不用担心她会一觉就醒不来了。
苏若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醒了过来,可是醒来之后她竟然看到自己是在苏家自己小卧室的床上。
她还看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大书柜,还有随着风微微摇摆的米白色缀花窗帘,还有墙上森林风景画,桌上是她十八岁那年睡觉前放的一沓相册......
这是一九七二年的那个夏末,就在她准备去省城青大读书的前几天。
她怎么又回去了?
不,不是回去了。
她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看到了曾经那空白的五年。
有人敲了敲门,苏建州一脸颓丧的过来,跟房间里的那个苏若道:“若若,有人在我们技术学院贴了大字报,说你外公外婆是国外的资本家。你有这样的海外关系,招生办那边已经取消了你的入学资格。”
那大字报说苏若是资本家狗崽子。
而他就是资本家狗崽子她爸。
这对苏若来说不亚于是一个晴天霹雳。
她不敢置信。
她看着她爸道:“爸,外公外婆不是在解放前战乱的时候就已经失踪了吗?我妈妈也已经去世好多年,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有人贴这种大字报,难道还有人在国外见过我外公外婆不成?”
而且早不贴,晚不贴,还是在她即将去读大学的时候。
苏若转头去看后面跟着进房来的林婉华和苏佳。
就看到了她们的异样。
这两个女人她太熟悉了,对她们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能看出来,也能读出那背后可能的心思。
她看到了林婉华隐约的心虚和快感。
她还看到了苏佳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和几乎是压制不住的兴奋......还有一些不一样,她觉得苏佳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却一时又捉摸不清楚。
那之后苏建州就不让
她再出门,说怕她会被外面激进的人伤害。
那两天苏建州也忙得有些不见人影。
然后第三天林婉华到了她房间,坐到了她床上,叹了口气,道:“阿若,你下乡吧。你爸爸现在在跟学校竭力解释,说什么你外公外婆在国外的话根本就是揣测之辞,可是现在这个时候风声紧,你知道,海外关系是多严重的罪名,更何况你外公外婆家以前的确是大资本家,这都是赖不掉的......但只要你下乡了,愿意积极接受改造,这事就牵连不到你爸身上......”
说着眼眶就红了,道,“阿若,昨天,昨天阿振在学校也被人打了,我真怕他出事......”
说着就呜呜地哭了出来。
苏若麻木地看着她,然后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苏建州。
再两天后,苏佳收拾了行李准备去省城。
苏若问苏建州:“她去省城做什么?”
苏建州这几天已经焦头烂额。
好在搞运动的那边一个工会代表是林婉华的大哥,帮他出了很多主意,也压了很多事。
只要他把主意立得正正的,把跟夏家的关系撇开,以他自己的出身,还不至于出什么事。
他看到女儿看着自己的眼神尖锐,有些不自在。
他其实并不想跟她说这事。
但苏建州不说,有人却忍不住要说。
苏佳道:“若妹,因为你的成分问题,你的大学暂时是上不成了,为了不浪费这个名额,所以爸特地找了人,跟招生办那边说了,把你的名额让给了我......”
“推荐名额这是能说让就让的吗?”
苏若冷冷打断她,道,“前面的材料准备,各个推荐的表格盖章审核,几天之内就能准备好,你跟我开什么玩笑?还是这件事情你们早就在筹备,早就在暗中运作,就等着那一张大字报,替下我的名额?”
“阿若!”
“若妹!”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苏建州面色铁青。
他盯着苏若,满眼的烦躁和失望,道:“阿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因为你的事,家里受了多大的连累你知道吗?现在阿振还满身的伤,爸爸在学校也受到了牵连,你林姨她们怎么会做这种事?不过就是个大学名额,有阿振的安全还有爸爸的工作重要吗?”
他说完
就转身离开了。
原本林志和劝他,他跟夏家唯一的一点牵扯就是苏若了,只要把苏若送去下乡改造,那他就一点事不会有,还能表白他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公正无私的思想觉悟......他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这会儿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他就给苏若报了下乡改造的志愿。
他跟她道:“阿若,你下乡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家里都好,只有经过下乡改造,在艰苦的环境锻炼自己,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才能让你真正和你外公外婆划清界线,你好好在乡下改造自己,等过上几年,风声过了,爸就再找机会,看能不能再拿到推荐名额去读大学,或者先在技校给你安排一个工作......”
“爸,”
苏若看着苏建州,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慢慢道,“从你被人在校园里贴第一张大字报,到现在不过才四五天,情况好像也没有太恶化......如果真恶化的话,苏佳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读大学呢?可从我的大学名额被顶替,到你要我下乡,怎么这一切都好像是写好的剧本,快速无比的演着,爸,需要这么快就逼着我下乡吗?”
她声音平静,并没有哭闹,也没有多激动。
可苏建州被她那双肖似夏澜的眼睛盯着,竟有点被利刺刺着的感觉。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法开口跟她说,事情之所以没有太恶化是因为有他的大舅哥,林婉华的大哥在帮忙,也是因为他的帮忙,苏佳才那么容易拿到她退下来的那个大学名额,也是因为他听了他的建议,在跟学校检讨的时候,竭力撇清了和她外公外婆的关系......毕竟他自己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无产阶级学徒出身,现在他的妻子也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只要女儿去最艰苦的环境下接受改造,那他的家庭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这些本来没有一点问题的话,对上女儿那尖刺般的眼神,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好像已经有些不敢不愿再面对这个女儿。
以前也没有发现,这个女儿竟然是这样一副脾气......他倒宁愿她哭哭啼啼的好些。
一九七二年十月,g省江县清禾镇卫国农场。
韩则城从水
库回营地的时候路过一片谷场,就听到了几个男人的讨论声。
“喂,你们见到了吗?知青那边过来了个妞,皮肤白得就跟能滴出水来似的,虽然带着眼镜,还穿着老肥的衣服,但那小腰肢啊,简直是看上一眼就能让人想掐上一把,还有那脸蛋,真是绝了......老子一辈子也没看到过这么勾人魂的女人。”
说着还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这么夸张,这么漂亮的妞送到我们卫国农场,这不是故意投狼窝吗?哈哈,不过栓子哥,你前儿个不才上了一个知青,这就喜新厌旧,想换人了?你前头那个要是不要,能让给哥们儿我不?”
“你们还是消停些吧,”
这时旁边一个男人却出了声,道,“你们没听说吗?那妞是个资本家狗崽子的后代,脾气烈的很。前天刚来,有人想摸她的手,直接一碗滚水就浇到了人手上,把人烫得跟杀猪的一样,还说什么‘不好意思,手滑了’,但那瞪着人的样子,就跟要吃人似的......你们知道,那些资本家狗崽子,有的脾气烈,还没动上一动,就能跟人拼命,弄得不好就能杀人再自杀......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虽然人家成分不好,但闹大了可也不好。”
“在我们这,再烈的马也能降住。”
先前被叫做栓子的男人笑着道,可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劲,住了嘴,转头看向说话的男人,道,“强子,我们这农场后来来的知青说是知青,可大多是些有问题的,以前我们这么说可也没见你阻止过我们,你不会是也看上那妞了吧?”
说话的人其实就是开玩笑。
但却没想到说完了,那叫“强子”的男人竟然没否认。
这就是默认了。
“靠,”
栓子骂了一句,但想到那妞那身段那勾人的脸,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他道,“行,哥们儿你既然看上了,就不跟你抢。”
韩则城皱了皱眉。
他来这个农场才一个星期,是汛期过后被调过来抢修水库和水坝的。
农场的事情本来和他无关,但就算无关,来之前他也大概了解了一下。
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农场,本来是荒地,政府送了一批人过来改造,什么人都有,又动员了一批比较彪悍的本地人过 来管理这地。
这强子他也认识,是农场场长的侄子,刚来时农场场长曾经让他帮忙带着他们介绍这块的地形地势。
只是却不知道这农场内里竟然有这么多龌蹉的事。
他的脸沉了沉,这里可不是法外之地。
有些事不归他们部队管,但如果看见了什么不法之事,部队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更不允许欺男霸女这种旧社会的事情在农场发生。
******
夕阳落下,哨子声响起,地里的知青们都惊喜的停下了手上的活......就这样在烈日下干了一天的活,她们的胳膊腿还有腰都觉得快断了。
她们都停下了活然后拖了锄头三三两两的往知青所那边走。
苏若也停下了工作。
可是她刚迈了步子,就被人叫住了。
“苏若同志,你可不能离开。”
一个黑瘦的男人唤住了她,严肃地呵斥她,道,“你看看你,几天了,你才干了多少活,种子还要赶着下地,就你这样,还叫接受改造?简直是耽误农民的生计!你干的活还不够你吃的多!今天你留下,把分配给你的这一片都给干完了才给走!”
苏若的手捏了捏锄头,手心就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她从没干过这么高强度的农活,几天下来,手脚其实都已经痛得抬不起来,手上也已经满是水泡,有的破了,流出水来,干活的时候就变成了红色,拿布缠了,却也不会少了疼痛。
其他的知青听到小队长呵斥苏若的话,纷纷转头过来,眼中有些同情。
可是她们也不敢说什么,又都低了头转头离开......谁让这小姑娘脾气倔,刚来时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这大队长家儿子的手给烫了呢?人家不为难她谁为难她?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还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么样。
她们来得久,可是知道得很,这里折磨人的花样有多少......可谁又能反抗得了?
这里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农场。
苏若没有理会那小队长,也没再跟上知青,就又默默坐回到了田梗上。
那干瘦男人见她听话,咳了一声,道:“苏若同志,可也不是我为难你,实在是你做得太差了,拖了大家的后腿......”
苏若就麻木地听他“噼里啪啦”的说着不吭声。
那干瘦男人
见她跟木头似的,也不再为难她,背着锄头就走了。
苏若看着那一片地,她当然不会真的再锄。
她知道人家不过是故意为难她而已。
所以她就坐在那里坐到太阳下山了,才拖着步子回了知青所。
回去食堂自然没有吃得了,她拿了分到的饭票也不过就打到了一小片粗面馒头和一杯水。
粗面馒头硬得像石头一样,但她也慢慢就着水一点一点的吃了,不吃要怎么办呢?
会更没有力气,去应对眼前所有的这一切。
她不会哭。
也不会想去死。
凭什么她要去死,林婉华母女却能活得好好的,每天吃好喝好,上着本来她该上的大学?
日子长着呢,谁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
她回到知青所,刚坐上床,却发现床铺是湿的。
她摸了摸,咬了咬牙,就把床铺掀了,从箱子里拿上自己的换上,第二天一早,再把自己的收起来,换上昨天换下来的那一套......不过还好,已经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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