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一小步一小步慢腾腾地走到了宿命人的面前,他捂着腹部,脸色被寒风吹得发白,一副受了重伤的无力模样,“宿命人,微禾道长。”
黑夜遮挡了许多东西,别人看不清江落受了多重的伤,但能看到他身上、脸上沾着的鲜血。更重要的是对面的池尤都断了一条手臂,那江落得受多重的伤?
这还能回来就是好事!微禾道长被吓了一跳,“快快快,天师纪鹞子,快扶着他回去,我给他看一看!”
“道长不必担心,”江落虚弱地笑笑,声音有气无力,“这些伤都不危及生命,只是皮外伤,用人参精就好。”
殡葬店老板一愣,稍微安心,“差点忘了你那里还有个活的人参娃娃,道长,那娃娃可有五百年,江落吃了它就用不到你了。”
“五百年的人参精?那绝对可以!”微禾道长松了口气,“咱们也别耽误了,快回去吧,对面的百鬼也都走了,让江落赶紧回去治一治。”
江落又看向了宿命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惆怅道:“宿命人,我打不过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宿命人专注地看着他,嘴角有笑意隐隐,“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
安抚好江落后,他回头看向了远处被百鬼围起来的池尤。恶鬼形象狼狈,正在安着自己的断臂,虽然恶鬼看起来没有受到根本性的伤害,宿命人的眼中还是闪烁了起来,“你已经能让他断掉一只手臂。这太让人惊喜了。”
江落还在成长,却已经能达到这个高度,他半个小时之内就能将池尤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江落成长得更快,变得更强,杀死池尤也不在话下。
没有人能做到的事,他却可以做到。宿命人眼中情绪瞬起,又眨眼之间消失不见,他抬手,轻轻将江落脸侧的一抹血滴抹去,声音温和如水,好似含着雪似的轻柔,“你今天做得很好了,回去休息吧。”
一行人慢慢往回走,长辈们为了迁就江落的速度,一个个走出了最慢步速。
进了院子后,微禾道长确定江落不需要他后就先行离开了,冯厉和纪鹞子一左一右扶住江落,将他扶回了房间。
房里,人参精正躺在床上玩着脚丫,抬头看见他们就大喜道:“爸爸,你回来啦!”
“这就是那个人参精?”纪鹞子稀奇地看着人参精,“养得可真好,白白胖胖的。”
人参精看见陌生人就有些害怕,它往被子里缩了缩,披着厚被子瑟瑟发抖。
纪鹞子道:“哎呀,还躲起来了,看出来江落受重伤了?还挺机灵的啊。”
受重伤?
人参娃娃从被窝里探出了一个头,小心翼翼朝江落看去,眼神迷茫。
它怎么没看出来江落受伤了?
明明除了有些缺血之外,一切都健康得很嘛。
它刚想把这句话说出来,江落就眼疾手快地将它从被窝里掏了出来,人参娃娃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还来不及说话,就飞速地被掐掉了一截人参须。
人参娃娃顿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哇哇”大哭了起来。
江落把人参须送到了嘴里,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甚至因为补得过度而浑身开始冒汗。
江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补得有点过头了。
他忍着燥热,不忘记用肚兜接住人参娃娃的眼泪,不浪费一滴人参精华。
瞧见他现在的脸色,不用问纪鹞子就知道他已经好了。现在时间已晚,纪鹞子打了个哈欠,“既然你没事了,我就回去睡觉了,明天再见。”
江落礼貌道谢道:“劳您担忧了。”
纪鹞子懒散地挥挥手,慢慢悠悠地出了门。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江落的目光移到了冯厉的身上,这位怎么还不走?
冯厉非但没走,还走到了桌旁坐下,脊背挺直,英俊的面容一半沉没在阴影之中,“过来。”
江落狐疑地走了过去。
屋里的灯泡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旧款式,上面遮着一层黄蜡似的脏污,灯光昏暗,看人像是在看一张会动的老照片。
冯厉身上还有一股酒水味道。
“先生,”江落开口道,“您不回去休息?”
冯厉抬起了头,阴影回到了他的鼻梁处,令他下半张映在昏黄灯光中的脸孔像大理石一般冷硬,“把它放床上去。”
被他看着的人参娃娃一僵,眼泪瞬间憋了回去,抽泣着装成死人参。
江落乖乖将人参娃娃放了回去,重新走到冯厉面前。冯厉冷冷道:“你今天做错了一件事,知道吗?”
江落笑容僵硬一瞬,低着头道:“弟子不明白。”
冯厉缓慢地看了看周边,拿过了桌上花瓶里插着的枯树枝,语气捉摸不透,“今晚百鬼迎亲,你不应该主动过去,更不应该去跟宿命人表达你的请求。”
“你的师父是我,不是宿命人,”冯厉眼神沉了沉,道,“你该听的是我的话,不是他的话。”
这话有点意思。
江落心想。
冯厉道:“伸出手。”
他拿着树枝,分明是要打江落的手心。江落心里的不悦快要突破极限,他低声道:“先生,我……”
“快点。”冯厉道。
他握着树枝的手已经摆出要惩治江落手掌的姿态,冯厉没有说多余的话,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如果江落不乖乖听话,他将会采取更加严重的手段。
江落沉默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你师兄们每次犯错,都要被我打上十下。念你初次犯错,我只惩治你五下。”冯厉毫不留情,一树枝抽到了江落的手心。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掌心之中很快红了起来,江落看着这道红痕,他不觉得这道疼算什么,但不妨碍着他佯装掌心蜷缩,又再下一瞬强忍着张开。
江落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反复思考着冯厉刚刚那两句话,从中看出了宿命人和冯厉绝不和谐的关系,冯厉很不喜欢宿命人,那是否可以激发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狗咬狗?
一下、两下、三下,冯厉在他掌心之中敲了三下。
江落将这一笔帐记得清清楚楚,三下之后,他的掌心彻底没眼看了。
冯厉皱眉,停了下来,又道:“把你的袖子往上卷起来。”
江落犹豫着没动。
被衣服遮盖的躯体上还有恶鬼留下来的痕迹,只要一露出来必定会被冯厉发现。
他心里开始烦躁起来。
——冯厉怎么这么烦。
冯厉看他不动,以为他是怕了。自己上手卷起了江落的袖子,冬天的衣服两三层,冯厉耐心地将保暖衣到羽绒服卷到了手肘,等江落的小臂完全露出来了之后,他重新拿起了枝条。
江落低头看了一眼,令人惊讶的是,他手臂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不见了。不,严格地来说,也不算是消失不见,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到淡得好似错觉的印子。这应该是人参精的功效,一个人参须须下肚,再加上幽黄的灯光,冯厉确实没有发现那些藏在皮肉下方快要消失的痕迹。
只是江落越来越热了,热得背后都染湿了最里面一层的衣服,黏黏腻腻地难受。江落暗中提醒自己,以后可不能再多吃人参了,太补也不好。
最后两下抽条狠狠落在了江落的小臂上。
冷白的小臂肉眼可见地浮起了两道红肿的痕迹,这两道肿起中间隔着一掌的距离,红意带动了周围的一片肌肤,好像整个小臂也红肿起来了一样。
冯厉看到这样的效果,眉头不着痕迹拧了拧,他抬头看着小弟子的神情。
江落像是疼得厉害,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他嘴唇紧抿,唇和眼尾又重新烧红了起来。
手臂红着,两道微肿起的痕迹仿若有着施虐的美感,掌心之中更是可怜,比另一只手要肿了一圈。
冯厉的唇角缓缓拉直。
实则哪有什么惩罚以前弟子的规矩,那些弟子从来不敢在冯厉面前犯错,做得不够好也只是被冯厉关在禁闭室。
但他却用这个谎话,惩罚了江落五下,留下了这五道印子。
察觉到他的目光,江落疲惫地撩起眼皮看向他,“先生……”
窗外风声呼啸,天昏地暗。冯厉身上的酒水味道弥散,浓重醇香,将空气也染上了几分昏沉沉的醉意。
屋内灯泡摇动,不明不白的灯光影影倬倬,晕染暗暗沉沉地蒙着一层灰的黯淡光线。
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人,丑人都得看出几分温柔情深,变得缱绻而缠绵。
江落这不咸不淡轻飘飘的一眼,也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照片画册一般的灯光下徒添几分晦涩扭曲的背德意味。
冯厉看着他,目光突然变得幽深,他倏地站起身扔下枯干树枝,抛下一句“下不为例”就快步走出了江落的房间。
这一眼看得江落莫名其妙,他看着房门在冯厉身后关闭,眉心紧皱,“这是发什么病?”
太古怪了。
琢磨了一会没琢磨出来,江落上前插上门锁,又关紧了窗户,确定一丝寒风也进不来房间之后。他扔下一张火符点燃了铁盆里的火柴堆,站在床边脱衣服上床。
被窝里冰凉,但还好被褥厚实松软,很快就热了起来。不过江落本来就很热,这一下更是热得掀开了被子给自己徒手扇着风,最后忍无可忍,又下床倒了半个暖壶的水拿毛巾给自己擦擦身子。
人参精可怜兮兮地站在床边,朝他的红色大花洋盆里挤着肚兜上的眼泪,巴巴地道:“爸爸,我刚刚没有看清是谁掐了我的须须,你能告诉我是谁干的吗?”
江落忽悠它道:“冯天师干的,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果然是他,”人参精抽抽鼻子,挺起圆滚滚的肚子,“爸爸,我让你帮我告诉天师用眼泪代替须须,你有没有跟他说啊?”
完全忘了这件事的江落一本正经道:“说了,但天师不相信。”
人参精不哭了,他委屈又愤怒,指责道:“他怎么这样啊!”
江落跟人参娃娃一人骂冯厉一句,接话似地骂了十几分钟才停下。江落用含着人参精眼泪的水擦过身体之后,仅剩的淤青印子也很快消失不见。不仅是淤青印子,还有之前受伤后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没了,江落觉得自己就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比洗澡后还要干净好几倍。
江落可惜地看着自己的腹部,“你这眼泪都能生发,就不能让我腹肌再多两块?”
人参娃娃翻了个白眼,“那爸爸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江落干干净净地重新爬上了床,这次总算不热得难受了。但天色渐晚,他却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人参娃娃都睡得打鼻涕泡了,江落还在睁开双眼瞪着天花板。
因为补过头,他又开始失眠了。
江落索性再去想一遍今晚发生的事,想着想着,又想起了冯厉怪异十足地看着他的眼神。
这个眼神,总让他感觉很不对劲。
他想了许久,想得快要睡着了,突然脑子一顿,突然了悟。
冯厉看着他的眼神,不是一个师父看着弟子的眼神。
而是一个男人看着另一个男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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