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落花时节 > 第三章 旧事

对于那一天,宁宥当时年幼,记忆中存在许多谬误,长大后与妈妈的回忆对照,才将偏差纠正了过来。

那时她叫崔启真,弟弟叫崔启明,爸爸叫崔浩,妈妈叫宁蕙儿。

正常日子里,妈妈每天早早起来上街买菜。等妈妈回来,爸爸正好捅旺了煤球炉,催俩小孩起床。妈妈做了早饭先吃好,穿越半个城市去上班。爸爸煎药的当儿,宁宥带着弟弟洗漱吃饭,再送弟弟去幼儿园,她自己上小学。

就是这一天,崔浩晚上有心事睡不着,翻来覆去便盗汗了,更加睡不好。早上宁蕙儿起床时,他也醒了,可稍微赖了一下床便又睡了过去。等宁蕙儿买菜回来,见老的小的都还蒙头大睡,一下子火大了,可又担心吵架被孩子听见不好,便隔着被子狠狠捶了崔浩两拳头。

崔浩好不容易才睡着,梦里他健康美好,却被生生捶醒,一醒来,千头万绪的烦恼事又一拥而上塞满了脑子。他一怒之下,腾地钻出被窝,只穿着单衣,也不怕冷,脱口而出:“我下岗了,以后不会赚钱了,让我死好了!”

“你还有理了?!快起来。”宁蕙儿全没好气,又不能发作,只好咬紧牙关,伸出长满冻疮、胡萝卜一样的手,扳起丈夫瘦弱的肩膀狠狠摇晃两下,恨恨而走,到布帘外面叫醒小姐弟。

宁蕙儿的强硬让崔浩觉得自己很窝囊,火气更是腾腾燃烧到了头顶,闷了一夜的话再也拦不住,喷涌而出:“我是有理!厂里关了晒图室,简厂长让我要么去翻砂车间做工人,要么别再去上班。我这身体,怎么搬得动翻砂件?我跟他求情,他不干,说现在厂子是他的,发工资是掏他的腰包,他不养懒汉。他说我是懒汉,他逼我,你也逼我,你们联手逼死我好了!”

宁宥听到妈妈回家就醒了,赶紧乖巧地起床自己穿衣服。可怎么推弟弟,宁恕都不肯起。她一边焦急地自己穿衣服——冬天的衣服一层层的还特多,急不来,一边懵懂地听爸妈吵架。她不是很懂,可知道爸爸只要提到死啊活啊的,事情肯定很大。她吓得连忙再催宁恕,可宁恕还太小,不知轻重,被推得烦了,索性在被窝里钻来钻去,越钻越起劲,就是不肯出来。

宁蕙儿正拎煤炉出去,听得丈夫如此说话,惊得炉子一扔,掀帘子回来,紧张地道:“你说什么?不行,你得去上班。我找人托关系跟你们简厂长说说去。别有事没事只知道发脾气,你又不是小孩子。”

崔浩只顾生气,忘了穿衣服,冻得咳嗽起来,可此事万分紧急,必须说清楚,忙一边穿一边急着道:“你又去找唐英杰?还不如我死了,你干干脆脆嫁给他去!我宁死也不要他帮忙。”

宁蕙儿气得发抖,发狠说了句:“你省省吧。”轻蔑地一摔帘子走了,都不愿跟丈夫纠缠。丈夫靠不住,她还不如吩咐女儿:“炉子灭了,妈妈来不及生炉子,你等下自己拿竹壳热水瓶的热水泡冷饭,给弟弟挖勺猪油,不然他不肯吃。快,别迟到。”说着,伸手去被子里揪儿子。可宁恕怕冷,满被窝地逃窜。

崔浩火气才发了一半,目标却不理他走了,正没处撒气,听得帘子外面床板乱响,知道又是儿子淘气,便大声喊:“崔启明,你滚出来!你想气死你爸啊!”

已经跳下床的宁宥吓得赶紧又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揪弟弟。两个小人儿在被子下狭路相逢,她轻轻道:“快别玩了,爸爸气死了。”

宁恕瞪着大眼睛问:“爸爸真的会气死?”他躲在厚棉被底下,听不真切,还不知道爸妈闹得很凶。

宁宥见弟弟还是不肯动,急了:“爸爸会被你气死,快起来。”

宁恕吓得赶紧钻出来,乖乖地让姐姐帮忙穿衣服。宁蕙儿这才放心,一看时间不对,赶紧再向女儿交代一下早饭吃什么,抹去儿子嘴边乱窜的牙膏泡沫,亲亲两个宝贝,饭都来不及吃就急急走了。

崔浩穿好衣服下来,咳嗽着见妻子理都不理他就出门,完全当他不存在,他心里很阴郁,更加生气自己的没用。想到简厂长必然不会再要他这个使不上力的人,以后他就是家里的累赘,妻子更看不起他,尤其是那唐英杰,总是对妻子勾勾搭搭,总有一天他得戴绿帽子。他越想越生气,坐床上呼呼大喘气。

宁宥偷偷掀帘子往里看看,见爸爸还在生气,一声都不敢吭,连忙自己手脚麻利地搬凳子爬上灶桌,拿热水瓶给自己和弟弟做好泡饭,低声吆喝弟弟赶紧吃了。她怕爸爸的脸色,飞快吃完,就背上书包拉上弟弟哧溜出门了。

崔浩生了会儿气,好不容易胸口乱砸的心跳平缓下来,走出帘子,见姐弟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他想用热水刷牙,摇摇热水瓶,全空了,再随手揭开铝锅盖一看,给他留下的米饭都不够一碗。他气得将锅盖往地上猛摔:“当我死人啊?!我还没死呢,这都当我死人了啊!”

可这回更没人应他,他的愤怒犹如笑话,完全没人在意他,除了地上的锅盖,被他狠狠踩得刺耳地响。

宁宥中午一放学就赶紧跑去隔壁的幼儿园领弟弟一起回家。按照惯例,如果爸爸生病没上班,他们回家会有热饭吃;如果爸爸上班,会从食堂买饭回来一起吃。可姐弟才刚拐进弄堂,就见家门口围了一帮邻居,指手画脚地不知在说什么。等姐弟走近,有人发现了这对小姐弟,忽然,这帮人都沉默了。宁宥觉得很诧异,拉着弟弟不敢走了。这些大人的眼光好可怕。

终于有个大人激动地说话了:“你爸杀人了!”

“乱讲!”宁宥毫不犹豫地反驳。

大人们的声音顿时一哄而上了:“你爸真杀人了。”“看不出他会杀人,还敢跳楼自杀。”“你爸是杀人犯啊,想不到我们邻居会出个杀人犯,晚上出门要慌兮兮了。”“会枪毙吗?”“早上就听隔壁老崔在骂人啊,我就说他怎么发那么大火,真没想到他会去杀人啊。”“你爸早上跟谁在生气啊?都能气得他出去杀人,杀人要枪毙的啊。”……

七嘴八舌围着姐弟俩,宁宥不知所措,只知道伸出双手捂耳朵,却看到弟弟圆溜溜的眼珠子惊慌地乱滚。她忙转而捂住弟弟的耳朵。可弟弟早已惊慌地贴着耳朵问:“姐姐,早上,我气爸爸了。”

“不是,不是。”

“你说的。”宁恕的记性很好。

宁宥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杀人的事早已把她吓坏了,她害怕得双手连钥匙都摸不到了,还是弟弟把她挂在胸口的钥匙递给她。她连忙拖着弟弟钻过大人们林立的大腿,往家里钻,踮起脚开锁。总算还有邻居可怜他们,帮她将门打开。她赶紧拉弟弟进门,把门关上。

门外那些大人兴奋得不肯散去?依旧围着叽叽喳喳。宁宥只知道抱着弟弟钻在布帘子后面。黑暗给他们安全感,可黑暗挡不住外面恶意、好意的声音。不一会儿,连姐弟俩也面对面地说:“爸爸杀人啦。”

爸爸杀人了!比天还大的一件事,姐弟俩不知怎么办才好。宁恕憋了会儿,终于哇哇大哭起来:“我气爸爸了,我气爸爸了……”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话,他是真这么以为的。宁恕一哭,宁宥也忍不住了,抱着弟弟哇哇大哭。

屋子外面的人一时安静下来,有人貌似诚恳地叹息道:“老崔做事也不动动脑筋,他这一冲动,往后两个孩子可怎么做人哦。”

“都是顶聪明的孩子,啧啧,遇到这种事,越是聪明越麻烦。”

“散了吧,散了吧,他们妈一时也回不来,咱还没做中饭呢。”

“哦哟,都忘了做中饭了。”

…………

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外面人已经散去,等哭得饥肠辘辘,又开始冻得瑟瑟发抖。宁宥把弟弟放到爸妈床上,拿被子围住,她自己动手生煤球炉。她早就会干家务了,可她不敢出去外面生,只好在屋里烧得满屋子烟,烟熏得她眼泪更是刹不住。忙碌间,她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拭去眼泪一看,却是弟弟扯着她的后襟,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后,泪眼里全是恐惧。宁宥也非常害怕,可妈妈不在,她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妈妈,眼前却有比她更害怕的弟弟。这一瞬间,她仿佛长大了。

郝聿怀在黑暗中努力平静地道:“妈妈,我不怕,我已经上中学了。你别担心。”

宁宥叹道:“不是怕,而是……你舅舅一直不能释怀,一直认为外公是被他气得去杀人的。我当时小,不懂开解他。我妈妈——你外婆当时在外面被人呼来喝去,没精力管我们,你舅舅就种下心病了。其实跟他无关的,就像你爸爸出事,也与你无关。”

“可爸爸是我爸爸,他犯罪了。”

“是的,这是你明天起最难面对的问题。同学问起来,你该怎么回答?老师来找你了解情况,你怎么回答?熟悉的人在你背后叽叽喳喳,你是发火呢,还是当耳边风?”

“妈妈,你忘了,我已经应对过一次,有经验。”郝聿怀这回的回答与在校门外停车场时已不同,颇为平静。

宁宥“啊”了一声,全然无语了。想到儿子曾经面对与又将面对的困窘,她被子下的手不禁握成了拳头。为了儿子,她暂时将自己的情绪放下,可儿子此时若无其事地提起他将一再面对爸爸导致的难堪。儿子才多大的孩子啊,却被郝青林折腾得提前成熟,让宁宥如何不恨丈夫:“灰灰,对不起。”

“妈妈,不是你的错。但是……但是……妈妈,你恨过外公吗?”

“恨过,恨他怎么可以犯罪,恨他因为他的冲动,害我少年时代吃了许多苦头,尤其是你外婆,吃的苦头更多,我还非常愧对简厂长的家属。但随着年纪增大,我能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重新看待他。我现在是可怜他。他当时心里一定很不好过,可生活艰难,谁都没时间照顾他的心。你是不是恨爸爸?”

郝聿怀沉默了会儿,忽然大声道:“我恨他!”

宁宥清晰地道:“如果你有理由,我不拦着你,恨吧。如果理由不明确,只是难堪等情绪作怪,我建议你暂时放一放。恨一个人,对别人毫无影响,但对自己肯定有很负面的影响。恨,会让你内心阴暗,变成妈妈所不愿看到的人。可是,你如果现在真的很激动,克制不住,恨他一阵子也无妨,又死不了人。总之,没什么大不了。”

郝聿怀飞快地道:“那我恨他几天,放心了。妈妈,我困了,明天早上我照旧上学去,不请假。”

看到儿子果然是几乎翻个身就呼呼熟睡了,宁宥吊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她已经睡不着。为了小心翼翼地开解已经进入叛逆期的儿子,不让儿子堕入负面情绪,宁宥不得不打开尘封多年的记忆。可是打开的记忆岂是容易关闭的?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就像照片似的封存在她的大脑里,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泛黄掉色。即使已时隔多年,想起,她依然心悸。

那天,她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给自己和弟弟煮了一锅烧煳了的夹生米饭。她会生煤球炉,可不会煮饭,以往都是她放学捅好炉子,煮着开水,等爸妈回来烧饭烧菜。而且她只会煮一个菜——榨菜蛋花汤。鸡蛋一般是给爸爸吃的。可今天她没办法了,除此之外,她不会做。姐弟俩抹着眼泪吃好一顿中饭。然后,她烧开了水,将每一只热水瓶灌满。充热水瓶是她最怕的活儿,可今天她大胆地做了。她想,妈妈回来有热水洗脸,一定会喜欢,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宁宥不敢去上学,她怕外面的人。她即使忙碌着,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倾听外面的响动。连宁恕都懂事地扒着窗缝向外张望。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尤其是这种阴天,下午三点多点儿天光就暗淡下来,可妈妈还没回来。看着书本的宁宥忽然捕捉到一丝可疑的声音,她才抬头,就见宁恕招着小手压低声音喊:“姐姐,快来,快来。”宁宥扒着窗缝一看,只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吵吵闹闹地过来,正跟邻居打听崔家在哪儿。宁宥不知那些人来干什么,但见他们辞别邻居,朝着崔家走来时,她从那些人的气势里感受到了恐惧。连小小的宁恕都感受到不对劲,飞快地爬下桌子,往爸爸妈妈住的帘子后面钻。

宁宥被弟弟提醒,却没忘抱起书包跟弟弟而去,两人飞快钻入床底。

人声渐近,有男人说“就这儿了,门关着”,有个女人哭泣着说“踹进去,谁给我踹进去”。话音才落,薄薄的板门被一脚踹飞,一帮人冲进来直接打砸。

宁宥从布帘子下看到很多脚丫子,男人的,女人的。有人踢飞了热水瓶,有人抓起热水瓶往布帘子里扔。热水瓶被布帘子一挡,哐一声,掉在宁宥眼前,滚烫的热水直奔姐弟而来。宁宥吓得忙推弟弟挪窝,不知不觉头露在外面。正好,有人大手一挥,扯下帘子。

顺着一下子透进来的亮光,来不及躲的宁宥忍不住抬头一瞧。而扯帘子的男人也正好低头往下看,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那年轻男子一愣,立刻飞快地将扯下的帘子草草一团,正好扔在宁宥头顶,铺天盖地地将宁宥遮住。那男子道:“里面没东西,只有张床。好了,走吧,差不多了。”

女人嘶哑的声音道:“我要烧了这家!我要烧了这家!火柴呢?谁吸烟带火柴?”

还是那男人道:“算了,这房子连着隔壁,烧起来隔壁不相干人家也会被烧到。走吧,你爸该出手术室了,需要你照料。”

“不,张立新,你别拦我,我没完,没完!”

“简敏敏,够了!”男人喝止后,显然是抢夺下了什么。

“好,不让我烧,不让我烧是吧,我……恨你!恨你!恨你……”女人吼得歇斯底里。

宁宥不知道那女人恨什么,她不敢动,更别说探头看了。她最大的注意力都放在捂住弟弟的嘴巴上。她只听见撕书的声音。

那群人终于闹哄哄地走了,宁宥又等了好久,听得没声音了,才敢钻出布帘子瞧。她见到一地的狼藉。弟弟也爬出来,看着地上的狼藉发呆。宁宥想到了什么,又钻回床底下摸出书包,翻出新华字典。“jian”,宁宥轻轻念着这个音,翻到这一页,好多字读“jian”。宁宥不知该是哪个“jian”,只知道将这个音的字都认下来。等妈妈回来,她已经在昏暗中带着弟弟认了七个“jian”字,而妈妈手指直指向“简”。宁宥和宁恕齐齐地将这个字记住了。

简,爸爸杀的那个厂长姓简,带头来砸崔家的女人姓简。妈妈说,简敏敏是简厂长的女儿。

宁蕙儿哭过,但当着孩子的面,她没流一滴泪。她一声不吭地打包各种没被砸坏的细软。灯泡早被砸了,屋里没一丝灯光,全靠一支蜡烛头烧出的火光照亮。宁宥被安排管束弟弟,别在玻璃碴满地的屋里乱走。她看到妈妈拿扯下的布帘子包住被子,忍不住问:“妈妈,我们晚上不睡了吗?”

宁蕙儿简单明确地道:“我们不能住这儿了。你们爸干了件大坏事,以后简家的人可能随时来砸,我们都没话说,只能躲着。”

那一夜,崔家连夜搬走,先搬到外婆家去,是唐叔叔骑着三轮摩托车来帮的忙。

宁宥还记得坐在妈妈自行车后面穿过半个城市,终于跳下车时,生了冻疮的脚底碰到地面,针刺般地疼。而宁恕乘摩托早到,小小的宁恕也在一天之内懂事了,竟然帮着往外婆家里搬东西。

等唐叔叔告辞,宁宥见妈妈终于对着外婆哭了,哭得撕心裂肺的。

而今天的宁宥一个人默默地对着黑夜流泪,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却又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嗡嗡作响。

耳边似乎听到电梯门开合的声音,她不禁一惊,静下心来听,声音又没了。宁宥忍不住急切地支起身子,在黑暗中看向房门的方向,希望听到随后而来的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可静待良久,再没有声音响起。宁宥心中升起失望,正要钻回被窝,忽然呆住了。这情形好熟悉,两年前郝青林出轨的那阵子,多少个夜晚,她在椎心的失望中等待,等待电梯门开的声音,等待家门打开关上的声音,等待那个不愿回家的人。这套路好熟悉,今天想起,睡意全消。于是,她不免想到下午她揭发郝青林贪污的钱可能是与小三共享时,郝青林似乎要吃了她的样子。她今晚一直避免回忆这一幕,可这一幕还是席卷而来。

宁宥扭头看看依然沉睡的儿子,想了想,抓起手机,隔着棉被将早上起床的闹钟设定消除。这时,她才忽然想到,一整夜光顾着揪心儿子的反应,忘了处理郝青林的大事。她说好要发给田景野的邮件没写,公婆那儿没通知,宋总那儿没去打听一下事情办到了什么地步,更别说去找郝青林单位里那些难兄难弟的家属,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只专心在儿子身上了,完全顾不上处于危急的丈夫。黑暗中,宁宥不由得似笑非笑,一脸玩味。她心知,这一切虽非故意,可已经足够说明郝青林在她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而若是让郝青林知道此事,毫无疑问,必然认定她是蓄意报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隐忍两年,今朝出手。什么时候起,夫妻关系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了?

她更睡不着了。确认儿子睡得很沉后,宁宥悄悄起床,将自己关在客用洗手间里,坐在柔软的织锦软垫化妆椅上,冷静而娴熟地做起各种面部保养。蒸汽“咝咝”地喷在脸上,宁宥闭着眼睛,正确无误地摸到毛孔清洁器,等蒸脸步骤停止,清洁毛孔的步骤便顺势跟上,中间绝无间断,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是轻轻做起眼部按摩。

宁宥毫不吝啬对自己的爱护。

简宏图被闹钟叫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飞快起床,飘到洗手间的时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哥哥在的时候,打死他也不敢睡懒觉。摸到牙刷时,撞翻了牙杯,异常的响动终于将他惊醒。他捡起杯子愣了会儿,赶紧先去探哥哥的动静,才出门,便见对面的书房门洞开,简宏成对着电脑不知已坐了多久。

简宏成听见小响动,扭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招呼简宏图走近,才轻声道:“大姐在楼下,我没让她看见就回头了。你给她钥匙了?”

简宏图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怎么会?只四个人有钥匙——你、我、妈和钟点工。”

简宏成道:“噢,那应该是问妈拿的钥匙,大概也是从妈那儿听说我在,大清早逮我来了。你等会儿下去告诉她我还在睡觉。”

简宏图撇嘴:“她现在知道她姓简不姓张了?她来干什么?”

简宏成道:“不知道。晾着她。但你得下去一趟,让她知道我们已经起床。对,就这么蓬头垢面地下去,逗她一下,她才会心急。她最怕等,越等心里越没把握,最后肯定不打自招。”

“她会不会吃了我?她到底来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所以逼她自己暴露出来。下去吧,我压着场子,她不会吃你。”

简宏图简直跟上刑场似的蹭下楼去,蹭到第二截楼梯就忍不住停了,因为大姐简敏敏听到响动,两眼如电一般扫了过来。但他很快想到,今时不同以往,大姐再不可能摁着他打他屁股,他才干咳一声,装作镇定地往下走。可简敏敏一直逼视着他,令他心里很没底。

“老二呢?”简敏敏果然心急,先发制人。

简宏图装傻:“你怎么进来的?我昨晚反锁的门。哦,哥给你开的门?那你不会逮住他啊,干吗问我?”简宏图话音未落,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冲着自己飞来,连忙抓住,展开一看,却是一条女用内裤。简宏图不禁笑了,幸好昨晚没被哥发现这条他不知哪个女朋友落下的内裤。

简敏敏厉声道:“少废话!叫他下来。”

“你自己上去嘛,哈哈,又没人拦你。”

简敏敏霍地起身,可又一声不吭地坐下了。见此,简宏图一颗提着的心落下,笑嘻嘻地回去二楼,一边乱糟糟地喊:“咪咪,嗲精,要不要来拜见我大姐?”

简敏敏开始觉得不对劲:“老二到底在不在?”

简宏图反正已上二楼,刺溜一下拐弯不见了,不理大姐的焦急。可他立刻就被哥哥抓进书房。简宏成有点奇怪,大姐为什么老老实实待在楼下,早知如此,刚才他也不用龟息在书房不敢动弹。在他逼问下,简宏图吞吞吐吐地交代:“有次晚上……大姐是保姆放进来的,一来就蹿上二楼……看……看见我跟……跟朋友,都没穿衣服。汇报完毕。她以后再也不敢乱上二楼。”

简宏成闷笑,想得出当时的尴尬。在简宏成的授意下,兄弟俩将门一关,各自忙碌,全都不理楼下的简敏敏。

简敏敏以反客为主的姿态坐在一楼客厅,甚至还侧身背对着楼梯,以示其简家大姐之风。可老三一去不回,再等,索性连楼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了,简敏敏狐疑起来。如果老二就在楼上,有老二撑腰的老三一定跳得很,怎么肯躲在二楼不下来?难道是老妈家的保姆谎报军情?她心头焦躁起来,不知不觉,坐的角度开始偏移,渐渐朝向楼梯。

而简宏成在楼上书房里忽然想到他出资买这间别墅,又出资请朋友装修时曾安装的防盗监控,便打开来仔细观察老大的动静。

三姐弟中,是老三简宏图首先坐不住,抓耳挠腮了一番,便打开房门,探出脑袋,观察动静。见二楼什么人都没有,他便轻轻溜进书房,站到简宏成身边。连他这个主人都不知道家里书房还安着监控这玩意儿,他开始担心起来:“哥,你在这屋里装了几只探头?有没有联网?会不会你随时可以监视我?”

“联网?好主意。”

“你要真装,我明天起就住办公室,不,租酒店公寓住。不自由,毋宁死。哎,大姐是要起身上楼吗?”

“别打岔。要么用我选的住家保姆,要么联网监控,你任选一种。两种都不选,明天起你跟我去深圳,我时时刻刻盯紧你,这边的业务全移交田景野打理。要不然,妈总有一天被你气死。”简宏成说话的时候,两眼盯住监视屏,不放过简敏敏的细微举止。

“哥,你这话就差了。前几年大姐冷血,你被张立新赶出去不能回来,妈要不是有我陪着,早陪爸去了。不信你去问妈,妈最能给我证明。哎,大姐起身了。怎么不是上楼?去厨房干吗?难道她去给咱俩做早餐?哎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简宏图没心机,嘴里叽叽呱呱地为自己辩护,眼睛却追着监视屏,并不知他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他惊呼起来:“她拿平底锅出来干吗?她学红太狼?”

简宏成立刻换回严肃表情:“大呼小叫,像个公司老总吗?不用问了,大姐今天一反常态,必定有大事找我。你等下只看别说,别被她抓住你的破绽害我被动。”

简宏图连忙乖巧得近乎谄媚地道:“我知道,谁要敢欺负我,哥一准豁出命去保护我。大姐也知道她拿你没办法,只有通过对付我,让哥的计划破产。我一定乖乖坐哥后面不说话。”

简宏成一愣,却立即看清弟弟眼睛里闪烁的小诡谲,他便坚持对弟弟展示“面瘫”,以示并不接受弟弟的讨好。简宏图也早知哥哥是百毒不侵,虽然无趣,可也无奈。好在乐子很快送上门来,监控切换到二楼,只见简敏敏抄着平底锅在小小回廊里逡巡一番,便冲一扇门猛砸下去。动作如此刚猛,配着笔挺套装、精致打理的头发和细细的高跟鞋,监控屏里的画面又离奇又滑稽。简宏图忍不住哈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便暴露了行迹,简敏敏循声打开书房的门。见到抓耳挠腮的老三,简敏敏并不觉得奇怪。她惊讶的是见到看着电脑屏幕嘴角挂着一丝讥笑、全然不把她的进门放在眼里的简宏成。简敏敏惊讶地看清电脑屏幕上是监控画面,原来她的一举一动早落在简宏成眼里,恐怕早已被解读到烂。于是,简敏敏进门便大骂“缩头乌龟”四个字,前三个字骂得雷霆万钧,照着简宏图打去,最后一个字不知不觉往下一坠,气若游丝地朝简宏成飘了几步,便折身落地,出师未捷身先死。不到一个回合,简敏敏的气势便被打掉三分。

简宏成依然不语,简宏图坐在哥哥后面,索性捂住嘴,省得多嘴。简敏敏尴尬地找个位置坐下,审时度势一番,知道自己只能主动开口。于是,她的气势又弱了一分。可她又走不得。她火烧屁股急得要命:“我来……我们简家姐弟三个开个会,商量一下老厂地皮的问题。”

简敏敏开了个挑逗性十足的头,等简宏成发火,可等半天,只见到简宏图试图拍案而起,却被简宏成按下去。简宏成就是一言不发,甚至脸上表情都没露出一丝愠怒。无奈,简敏敏只得继续道:“张立新准备卖掉老厂地皮,他已经瞒着我接触房地产商。老厂是我们简家的,你们说吧,该怎么办。妈昨天说了,我们简家又不是没饭吃了,绝不能让张立新卖地。”

“妈这么说了?”简宏成这才回了一句。

“对,妈是这么说的!”简敏敏终于看到希望。

但简宏成抓起电话接通他妈,有条不紊地跟他妈解释:“我们老厂那块地现在归在新力公司名下。新力公司股东只有两名,张立新占股60%,简敏敏占股40%。根据新力公司章程,重大事项由股东投票表决,半数通过便可执行。表决票由所占股份决定,张立新六票,简敏敏四票,所以张立新要卖地,神仙都没办法阻拦。卖地的钱进入新力公司,只要随便转几下就可以折腾个精光,恐怕从此新力公司也成空壳一只。所以妈,大姐急了,这恐怕是历史性的一刻,简家名下所有财产将从此消失。可我帮不到她,张立新所作所为都合法。”

简母却不含糊,一举直捣黄龙:“宏成啊,公司的管理,妈不懂。但妈知道你生敏敏的气,不肯帮她。你不帮敏敏,妈妈不强迫你。但老厂是你爸拿命换来的,意义不一样。你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手机开着免提,在场姐弟仨听得清清楚楚。简敏敏松了口气,看来她对妈妈的劝导起作用了。

简宏成看着简敏敏,勉强说出一个“是”,于是,简敏敏的背挺直了。简宏成将椅子转过去,背对着简敏敏,面朝着简宏图,道:“但我担心,如果这又是大姐行的苦肉计,与张立新里应外合,说服妈妈来动员我为了爸爸,一定不能放弃老厂那块地,那么他们就可以安心地坐地起价,反正肯定最后有我兜着。上一回,他们联手将我赶出老家,以便任由他们转移家产。这一回,他们看我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又有什么想法?我很怀疑,不敢轻举妄动。”

简母惊醒,连忙道:“你想得比妈周全,妈听你的。”

简宏成将手机放到桌上,微微扭头斜睨着简敏敏,却对简宏图道:“老三,看来得替你找一间办公楼了。你先去找,我下次来替你下定。”

简敏敏强颜欢笑:“原来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看不出你这么怕张立新。”

“如果你拿出你在新力公司的那40%股份给我们简家四口平分,包括你也有一份,每人持股10%,我立刻不怕张立新,同不同意一句话。”

简敏敏被反将一军,但立刻道:“只要你拿回老厂地皮,我要求不多,只保留现有的40%,其余你全权处理,张立新的那60%都是你的。”

简宏成没理她,一边动手关掉监控,一边对简宏图道:“我同事上午八点半飞机路过带汇票过来,你派司机去机场取,然后直接奔田景野的店,我在那边等你。以后你就听田景野指挥。开始行动吧,早饭路上吃。”

简敏敏急了:“爸爸要是在,不会让张立新卖老厂那块地。爸爸最看重你,你有脸让那块地毁在你手里?”

简宏成起身,以右手指着简敏敏,几乎直指鼻尖,道:“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简敏敏不禁倒退一步,差点被沙发绊倒。见两个弟弟果然自顾自地收拾走人,她知道简宏成做得出来,立刻软了身段:“好,我答应条件。那么你说,你打算怎么做?”

“行,答应就好。我让律师下午联系你办理股权转让登记手续。等一切手续完成,我自会出手。”

“你如果不出手,只是借机骗走我手里的股份呢?”

“那也只是拿回我们应得的,我心里不会有负罪感。你看着办,赌一把?呵呵。”

简宏成从警觉地盯着他的大姐面前扬长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简宏图试图学他,可才走到简敏敏面前,就被吃进一口闷气的大姐猛推一把,差点一个踉跄撞到门框上。简宏图眼巴巴地看着大姐与哥保持着固定距离,先后离去,除了在背后狂骂,别无他法。

宁宥与宋总安排的得力律师见面。她即使保养得当,可一夜未睡的疲倦还是写在脸上。她也不想逞强掩饰,就这么一身柔弱地出现在律师面前,完全没有全国著名企业副总工程师的范儿。

律师心里嘀咕,嘴里开门见山:“宋总叮嘱我必须全力以赴,完美解决宁总的难题,不让你在工作上分心。我看了一下你早上传给我的情况汇总,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放心跟我交底。”

宁宥毫不犹豫地道:“在我们不违法操弄的前提下,尽量轻判。”

“宁总,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句空话。”

宁宥柔弱地看着律师,依然毫不犹豫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律师差点儿崩溃,愣了一下,只能直说:“宁总打算从精力上、金钱上、人情上,付出多少?给我一个度,以便于我操作。”

“我不惜……”宁宥忽然顿住了,她将“一切代价”这四个字生生咽了回去,怔怔地看着律师,说不出话来。可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掩饰地保持微笑。她的微笑是招牌式的,笑的时候微微垂首,柔柔的,怯怯的,即使已人到中年,依然有好看的羞涩。每当她遇到难题时,总是如此微笑。

对面的律师本来很职业地对待着眼前这一票官司,可见此便心软了,于是主动打圆场,周到温和地变得唠叨了:“我有数了。宋总也跟我介绍过你家近况。这份委托书需要你签一下,回头我去会见当事人。你如果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去的,这几天想一下,我去之前电话联系你。”

宁宥连忙点头照办。

这一关,她又一如既往顺利地渡过了。她一向如此。陈昕儿因此说,宁宥从来好运。

可宁宥也有啃不下的骨头,那就是她的公婆,郝青林的父母。郝青林的父亲是退休教授,母亲是退休副教授,都是事事通透、心里明白的老知识分子。他们很讲道理,可正因为很讲道理,宁宥才会一想到要跟他们解释他们唯一的儿子郝青林的事就头痛。

宁宥虽然有二老家门的钥匙,可她基本不用,都是敲门进入。今儿也是如此。她敲门进去,便被婆婆领去日光充足的阳台看两人的折纸成就。郝父沐浴着下午的阳光,很是得意地介绍:“宥宥,你来看,我们楼里的老师都在玩这个,就我们家折得最好。你看,各个角度的对称保证纸盘子受力均匀。我们试验了,只要摆放在重心位置,压上三公斤的东西也不会塌。当然,我折得更好,我手指能用力。”

郝母细心,在宁宥进门时便将她细细扫描了一番,又怕弄错,到阳台上再细细观察了一下,才道:“宥宥怎么了?不开心?你坐这儿,晒不到太阳。我给你倒杯柚子茶,还是你春节前做的呢,我们都不大舍得吃。”

宁宥拉住郝母,忙道:“妈,别忙了,我不渴。我们坐着说话。”

郝母警觉地道:“不会是青林又……”

宁宥点头,叹道:“妈,坐,坐下再说。”她扶着神色不宁的郝母坐下,才道,“青林昨天被检察院带走了。昨天下午被检察院带着到家里搜查,我正好回家巧遇,说了几句话,基本证实他确有犯事。我早上找律师谈了,律师估计是他们局的窝案。律师经验足,他说以青林的职位,贪不到多少,应该是别人吃肉,他啃到点儿骨头渣。我也想,以他的胆魄,不敢捞太多,可能是被同事提带着,带着点儿侥幸心理顺一笔。所以,我们唯一可庆幸的是他犯的事不会太重。可律师又说,因为是窝案,一个案子里的各位当事人都知根知底,眼睁睁地攀比着别人所受的刑罚,想运作也运作不到哪儿去。青林可能得坐几年牢,但也不会太重。昨天,青林想让我瞒着你们,我想,这事瞒不过去,必须第一时间让你们知道详情,尤其是劝青林如实交代赃款去向这事,可能需要爸妈出面了。”

郝父、郝母从一开始就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眉头紧紧锁了起来。郝父都没察觉手里的折纸掉到地上,却在中途伸手过去,握住老伴儿颤抖的手。宁宥见此,心如刀绞,不得不低头避开,才能继续说下去。

郝父静候宁宥说完,谨慎地道:“宥宥,又害你受苦了。”可满脸抑制不住的是对唯一儿子的担心与愤怒。郝母早已默默垂泪。

宁宥摇摇头,去屋里拿来面纸,交给郝母。郝母接了纸,反抓住宁宥的手,也是谨慎地问:“宥宥,你……不相干吧?”

“不相干。昨天我们灰灰听说后,第一个问题也是问我是不是知道青林犯法。可很不幸,近两年,我跟青林已经不再无话不谈。家里一直是我管账,我没收到过一笔横财。他的赃款……外遇是很花钱的。我怎么一早没想到,没警示他呢?可昨天下午看他的表现,他似乎不愿交代赃款的去向。赃款不上缴,可能影响最终判决啊。”

郝父的手也开始发抖,他不停地摇头叹气,叹气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宁宥轻车熟路地取来急救药,顺手递上茶杯:“爸,吃一粒吧。别说话,靠着坐会儿。”

郝父将药吞下,浑身颤抖着,坚持说话:“宥宥,随他,随他。他是成年人,让他为自己作的孽担责。”

哭泣着的郝母此时却忽然止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郝父吞药,破天荒地没伸手,而是等宁宥坐下,焦虑地问:“宥宥,你们这两年是不是买房子做投资?”

“有,我和青林的公积金不能让闲着。”

郝母这才舒了口气,起身到郝父身后,替郝父轻轻按摩:“那就是了,我刚才差点怀疑青林这几年陆陆续续问我借的二十来万元也是去向不明了呢。你们啊,投资别搞得自己生活也紧张嘛,连春节都手头紧……哎,宥宥……怎么……”

宁宥闻言大惊,可看看正在喘息的郝父,实在不忍澄清:“是,我计划不周。”

郝父却一言点破:“青林借的钱没到宥宥手上,也是去向不明。”

郝父有药撑着,没出事,郝母却腿脚一软,滑到地上大哭,可又有话无法说出口,只能捶自己的胸口。

宁宥一夜没睡好的迟钝脑袋终于慢慢转了过来,领悟到郝母话里差点儿滑走的线索:“他……他春节前又来借过钱?他……”宁宥捂着开始隐隐作痛的胸口,眼前飞舞的是昨天下午,她指出郝青林的赃款可能流向第三者时,郝青林的恶形恶状。无须郝母确认,她已知道答案。她无力再说话。

回到家,宁宥快刀斩乱麻,将刚签的律师委托书撕了,将郝父郝母家的钥匙摘下来,放进信封,将郝青林案子的所有联络人摘录于一张纸上,也放入信封,包装好交给快递。

等郝聿怀放学回家,所有属于郝青林的衣物已全被她打包塞进客房。郝聿怀见到的是几乎空了一半的家和一反常态、披头散发、眼睛充血的妈妈。

“妈妈,怎么了?妈妈,你好可怕,怎么了?”

宁宥咬着嘴唇摇头,阻止自己在儿子面前骂郝青林的冲动,可因为儿子关切地替她撩起一缕刘海,她的眼泪忍不住喷涌而出。她边哭边用笔理智地写出一行字:“我向你爷爷、奶奶通报你爸的案子时,意外获知,你爸背着全家依然保持着与第三者的交往。我对你爸彻底失望!!!”

虽然宁宥激动得字不成字,可郝聿怀看得清清楚楚。他再也装不成男子汉了,与妈妈哭成一团。他已看到家庭的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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