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乘坐的火车,迭次翻山越岭,并沿着深深的溪谷前行。接着突然横穿过有着成片葡萄园的广袤台地,行驶良久后,又开始攀登茫然无际的群山。这时间,天空呈现压迫之势,刚才还凝固成团的黑云,不知何时开始渐渐挣脱束缚,四散游离,仿佛要压在我们头上似的。空气变得冰冷,我竖起上衣领子,不安地看着几乎蜷缩在披肩里紧闭双眼的节子,看着她与其说是疲惫,不如说是兴奋的模样。节子偶尔会睁开茫然的双眼,朝我看看。最初两个人每次视线相汇,还能会心一笑。渐渐地,当两个人不安的眼神相交时,便会马上移开视线。最终她又再次紧闭双目。
“怎么好像变冷了,是不是要下雪了?”
“都到四月了,还会下雪吗?”
“这个……这一带可能会下吧。”
我看着窗外,虽然才三点左右,可外面已经变得昏暗。在无数叶子已经凋零的落叶松之间掺杂着厚黑色的冷杉木。这时我们才知道已经到达八岳山的山脚下了。本来以为这一带可以看到大山的景色,但眼前却形影皆无。
火车在山脚下一处仓库般大小的车站停了下来。一名穿着印有“高原疗养院”号衣的老年勤杂工等在车站接我们。
我搀扶着节子,向停在站前的那辆微微发旧的小汽车走去。跟她的接触使我感到她走路时的小小踉跄。而我,则尽量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
“累了吗?”
“没有啊。”
和我们一起下火车的几个本地模样的人,在我们周围似乎悄悄地说着什么。而当我们乘上汽车的时候,这些本地人便和其他的村民混在一起,渐渐地消失在村庄里。
汽车穿过有着一排简陋小屋的村落,随后在一条望不到尽头、凹凸不平的斜坡上行驶着。这条斜坡悠长地延伸到同样不可尽视的八岳山的山脊之上。而在山脊的前方,我们看到了以杂木林为背景,一幢有着红色屋顶及几个副楼的巨大建筑。
“就是那里吧。”我喃喃地说道,同时身体感觉车子开始倾斜。
节子微微抬起头,用稍显不安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它。
到了疗养院之后,我们被安排到最内侧的住院部的二层第一号房间,房间紧挨着那片杂木林。在简单的检查之后,医生让节子马上卧床休息。病房的地板以油毡布铺地,房内除了被漆成纯白色的桌椅之外,就只有勤杂工刚刚送进来的几个行李箱了。房内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一时心里还未感觉安稳,又不想现在就去隔壁那间为陪护者预备的狭小偏房,只能愣愣地环视着房间内聊胜于无的简陋装饰,并几次走到窗边观察天气的变化。风儿辛苦地拖拽着乌黑的云团,屋后的杂木林不时传来尖锐的厉声,我则在瑟瑟发抖中走向阳台。阳台上并无隔断,延伸着一直通到另一端的各间病房。由于整个阳台空无一人,我大胆地边顺着阳台行走,边不时窥视所经过的每间病房。在经过的第四间病房内,我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房内有一位患者正在睡觉,于是赶忙原路返回。
终于,煤油灯点亮了。我们开始一起吃护士送来的晚饭。这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共进晚餐,气氛稍显寂寥。吃饭时,不经意间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只感觉周围一下子变得寂静了,不知何时雪花已经落下。
我站了起来,将半开的窗户掩上了一点儿,然后把脸贴近玻璃前,近到玻璃已经因为我的呼吸而产生雾气。我终于看到了窗外雪花飘舞的景色。随后,我离开窗边,转向节子说道:“哎,你怎么了……”
她躺在床上,抬头望着我,眼光中似乎有无限的事情想要倾诉。但她却将手指竖在唇边,似乎要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疗养院建在广袤的深褐色山脚下坡度平缓的位置上,面南而立,旁边的几座偏楼平行排列。沿着倾斜的山坡再向前去,是坐落其上的两三个小山村,它们也因坡势而整体向山脚倾斜。山坡的尽头被无数的黑松所包裹,最后终结于视野之外的山谷之中。
沿着疗养院向南打开的阳台望去,这一带倾斜的山村以及褐色的耕地可尽收眼底。当天气晴朗时,在四周无际的松林之上,还能看到自南向西的南阿尔卑斯山脉[1]和两三条支脉,在缭绕的云雾间若隐若现。
到达疗养院的次日清晨,我在自己居住的偏房醒来。小小的窗框中,蔚蓝如洗的晴空与数座鸡冠状的白玉山峰交相辉映,如此美景似凭空而出,不着痕迹,使人观之不禁神魂离窍。
虽然躺在床上看不到阳台和屋檐上积雪的情景,但此刻也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充分地沐浴着春日的朝阳,不停地化为水汽。
我感觉自己有点儿睡过头了,赶紧起身向隔壁的病房走去。节子已经醒了,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面颊绯红。
“早上好。”我感到自己的脸也在涨红,缓缓地说,“昨晚睡得好吗?”
“嗯。”她点点头,“昨天吃了安眠药,总觉得头有点儿疼。”
我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口气就把窗户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全部打开。光线非常刺眼,我一下子有些眩晕,眼前一片空白。当眼睛慢慢习惯了之后,视线里满是被覆盖的阳台、屋檐、原野、树木以及缭绕升空的水雾。
“还有,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在我身后说道。
我顷刻间了解到,节子是想勉强自己说出某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和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样,她现在的声音也略带沙哑。
这回轮到我转过身,把手指竖到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了。
不久,护士长匆匆走来,表情亲切,她就是这样每日清晨逐间巡查病房,看望患者。
“昨晚休息得好吗?”护士长用爽快的语调问道。
节子什么都没说,乖乖地点点头。
疗养院的本质,是那些被大家认为无路可走的人的归所。正因如此,现在这种处于深山中的疗养院的生活,总是会显示出某种人性的特殊侧面。而我在入院不久后,被院长叫到诊疗室,看到节子患处的X光片的时候,也初次感觉到了自己人性中某个隐藏着的侧面。
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院长把我带到窗边,将片子底版对着日光,详细地加以说明。右胸的几根白白的肋骨清晰可见,而左胸则几乎看不到肋骨,只有一个大大的、奇异花朵般的暗色病灶。
“病灶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没料到会这么严重……这个,在医院里恐怕也算是病情第二严重的案例了。”
从诊疗室回到房间,我好像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院长的这些话一直在脑中轰轰作响。刚才看到的奇异花朵般的暗色影像似乎完全脱离了院长对它的介绍,独自清晰地呈现在我的意识里。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衣护士、四散在阳台上进行日光浴的赤裸患者、嘈杂的病房以及小鸟幽婉的鸣叫,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终于进入了最内侧的病房楼,机械般地迈着和缓的步子准备登上通向二楼的楼梯——那是节子病房所在的楼层。就在这时,我听到从紧靠楼梯的病房中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干咳。这种异常的声音是自己第一次听到,令人倍感不快。
“嗯?这种地方也有患者啊!”我觉得纳闷儿,茫然地看着门上显示NO.17的图案。
就这样,我们稍显奇异的爱情生活就算开始了。
节子自入院以来一直被要求静养,终日卧床不起。正因如此,与住院前只要身体状况好一些就会努力起床的时候相比,现在的她更像个病人了。但是,没人觉得病情会恶化。医生在平时也总是把她当成马上就要痊愈的患者来对待。就连院长也常常开玩笑似的说些类似“我们会驱病降魔”之类的话。
这期间,季节快速更迭,就如同希望夺回前之所失似的。春夏两季仿佛同时降临。每日清晨,往往是黄莺或者杜鹃的鸣叫声伴我醒来。接下来的几乎一整天中,四周林木的新绿颜色将疗养院紧紧包裹,就连病房中都映衬着这种清爽的颜色。在那些日子里,似乎清晨从群山中涌出的白云,也会每每在夜幕降临之时返回自己的出发地。
每当我想起那些自己和节子共同生活的日夜,想起自己对节子专心侍候的朝夕,总会感觉每一天都何其相似,每一天都同样饱满充实,以至于我无法区分每一件事的孰先孰后。
或许更进一步地说,虽然我们重复着内容相似的日子,但仿佛已经超脱出时间本身。在这种超脱出时间的感觉之中,每一天身边发生的细小之事,都有了与以往全然不同的魅力。我身边那温暖馝馞的身体,稍显急促的呼吸,握住我的那如柔荑般的手,嫣然一笑,还有我们不时地温温细语……在这日复一日的时光里,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们所谓的组成人生的要素,实际上不过如此。我深信自己对这些细小之事能够如此满足,正是由于和这个女孩在一起的原因。
那段日子中唯一特殊的事情,就是她偶尔会出现发热的症状。这肯定会让她的身体慢慢衰弱下去。但即使是在发热的日子里,我们仍旧可以体会到日常生活的魅力——更加珍视、更加柔缓,宛如偷尝禁果的滋味一般。我们那蒙着淡淡死亡意味的生之幸福,在这一刻竟然升华了。
在这些日子中的一个傍晚,阳台上的我和卧床的节子双双出神地望向对面刚刚没入群山的夕阳。远方的丘陵、松林和农田在夕阳的墨染下,一半被染成鲜红色,一半被不断变化着的灰色所侵袭。不时有几只小鸟奋然飞起,在树林上画出美丽的抛物线。我想,在这样的初夏傍晚,眼前这些转瞬即逝的景色,其实都是些平日司空见惯的景物。而只有在此刻,它们才能让我产生活力充实的幸福感。我幻想着将来什么时候再次回忆起此时此刻时,自己一定能将我们现在这幅幸福的画卷演绎完整。
“你在想什么?”在我背后的节子终于开口问道。
“我在想,很久以后,如果我们能回忆起两个人现在的生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应该会的。”她欣然表示同意。
接着,我们又陷入沉默,再次把目光投向外面的风景。不经意间,忽然感觉这样观望风景的人像是自己,又不像是自己。一种迷茫无措、难以言状的痛苦从心中涌出。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却又感觉这叹息自我而出。我转向她,仿佛是想确认什么。
“刚才那是……”节子紧紧地注视着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话刚说了一半,她就显得犹豫起来,然后忽然用一种毅然的语气继续说道,“要是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该多好!”
“你又说这种话!”我急躁地用低沉的声音责备她。
“对不起!”她短短地回了一句,随后就把头扭了过去。
迄今自己无所梳理的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向焦躁的方向转变。我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山,而刚才所感受到的风景之美忽然瞬间消逝了。
这天晚上,在我要回到隔壁侧室休息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了我。
“刚才真的对不起。”
“没什么啊!”
“我那时是想说些别的事情来着……但不知怎的,说出了那番话。”
“嗯,那你当时想说的是什么?”
“你之前说过,只有将死之人才能了解到自然之美的真正含义……我当时就想起了这句话。那时候看到的美丽景色也自然而然地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受。”她这样说着,双眼望着我,就像想要诉说什么似的。
我不禁低下头,胸口仿佛被她的话猛烈撞击一般。这时,我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刚才令我不知所以的情绪,此刻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呢?刚才那一刻感受到自然之美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们。换句话说,节子的灵魂通过我的眼睛,按照我的风格做了一次梦幻之旅……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是节子在对自己生命的最后瞬间所做的梦想之旅,却只是孩子气一般自顾自地幻想着两个人白头偕老时的幸福模样……”
我就这样自言自语地唠叨了好一会儿。当我再次慢慢把头抬起时,才发现她一直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弯下腰吻着她的额头。此刻,我的内心充满愧疚。
终于到了盛夏季节,这里的夏天似乎比平原地区更加炎热。疗养院后面的杂木林里,蝉终日鸣叫不停,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样。树脂的味道,也从敞开的窗户中飘散进来。到了傍晚,很多患者为了更畅快地呼吸,都把病床搬到阳台上去睡。看到这些患者我们才明白,最近住进这家疗养院的人增加了不少。虽是如此,我们仍然在这里世外桃源般地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
最近几天,由于天气炎热,节子完全没有了食欲,晚上也常常睡不好觉。为了能让她午睡的质量高一点儿,我比以往更加留意走廊里的脚步声或者从窗口飞入的蜜蜂、牛虻之类的虫子,甚至对高温所引起的自己不自觉加重的呼吸声都异常敏感。
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在她的枕边守护着她的睡眠。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接近睡眠的休息吧。我可以深深地感觉到在睡眠中她呼吸的急缓变化。我们心脏的跳动频率甚至趋于一致。偶尔她会感到轻微的呼吸困难,这个时候,她便会将微微痉挛的手抬到咽喉处,做出像要抑制住它的样子。我以为她被梦魇所附,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唤醒她时,这种痛苦的状态褪去了,随后舒缓下来。这一番经历后,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她平静的呼吸让我感到某种欣慰。当她醒来时,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秀发。而她,却用倦意尚存的双眼望着我。
“你一直在这儿啊?”
“嗯,我刚刚也打了个盹儿。”
在那些夜晚,每当自己无法入眠时,我就会不自觉地把手移向喉咙,模仿她那种试图抑制的手势,这几乎成了我的习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是真的呼吸困难,不过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愉快。
“最近,你的气色好像越来越差了。”一天,她关心地看着我说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她的问话正中我的下怀,“我平时不也是这样嘛。”
“别总是陪着我这个病人,平时出去散散步也好啊。”
“外面这么热,没法散步……晚上又太黑……而且我每天在医院里跑腿也不少啊。”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说起每天走廊里遇见的各种患者的事情——年轻的病人们聚在阳台栏杆处仰望天空,将天空视为赛马场,将流动的云朵视为各种形状相似的动物;说起个子高得吓人的重度神经衰弱患者总是抓着贴身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徘徊……但我对于常常路过,却从未谋面的17号病房的患者,以及从那间病房中传出的不快的气味和恐怖的咳嗽声则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也许,那位患者是这间疗养院中病情最严重的人吧……
八月渐渐接近末尾,而晚上却仍然苦于不能得一美睡。一天晚上,我们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早就过了规定的九点就寝时间),对面下方的病房楼里不知为何有些骚动。走廊里时时传来疾行的声音、护士低声呼喊的声音以及器具碰撞时发出尖锐的声音。我不安地侧耳倾听,刚以为终于安静下来了,却几乎在同时,各栋病房楼中都出现了这种压抑下的骚动声。最终,我们病房的下方竟也发出了这种嘈杂声。
我现在知道像骤风一样席卷整个疗养院的是什么了。在这期间,我时时竖起耳朵,探听着已经关灯但同样无法入眠的隔壁节子的动静。节子似乎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翻身都没有过。我怔怔地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如骤风般的骚动沉静下来。
临近半夜,这场骚动终于退去了。我正要心情安稳地打起盹儿来的时候,却忽然被隔壁节子压抑不住地几声强烈的咳嗽惊醒。咳嗽声似乎很快就停止了。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径直走进节子的病房。一片漆黑中,节子神情恐慌,她睁圆双目看着我,而我没有说话,朝她走了过去。
“没关系的。”她勉强地笑着,用幽幽的声音低声说道。
我还是没有说话,在床边坐下。
“请待在我身边。”节子弱弱地对我说,神情与往日不同,惹人怜爱。我们就这样,一夜未眠熬到天亮。
这件事发生的两三天后,夏天的感觉就突然消失了。
进入九月,先是下了几场倾盆暴雨,时下时停。然后就是连绵不停的细雨,连日的细雨让人觉得树叶在变黄前就会开始腐烂。疗养院的一个个房间也是门窗紧闭,屋内昏暗。秋风偶尔拍打着房门,楼后的杂木林中传来阵阵厚重的低吼。风和日丽的日子中,我们终日倾听雨水沿着房檐落到阳台上的声音。在一个雨雾微抚的早晨,我站在窗边怔怔地向下望去,阳台对面的细长型庭院显出几分明朗之色。庭院中有位护士在雨雾中一面随手采摘着满园盛开的野菊和雏菊,一面向我这边走来。我认出她就是17号病房的贴身护士。
“那个……那个咳嗽很严重的患者,大概已经死了。”我猛然间产生出这样的想法。我注意到正在采花的护士,虽然身体已经被雾雨打湿,但她还是情绪高涨的样子。我不觉有些揪心。“这医院里病情最重的果然是他吗?他最终还是死了,那下一个呢……哎,要是院长没有跟我说那些话就好了……”
那位护士抱着大把的花束消失在阳台下面,而我,仍然无神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
“在看什么?”躺在床上的节子问道。
“刚才在雨中,有个护士在采花,你知道她吗?”
我一个人喃喃地说着,最后离开了那扇窗户。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乎一整天里,我都没敢端看一下节子的脸。我总觉得节子已经看穿了一切,现在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时常奇怪地盯着我,这让我感觉更加痛苦。考虑到两个人分别承受着自己的那份无法相互分担的不安和恐怖,以及由此而慢慢生出的各自完全不同、渐行渐远的思想。我坚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自己拼命地想忘掉刚才那件事,却又在同时不自觉地浮现出来。最后,我甚至想起节子在我们到达疗养院的第一个晚上所做的那个梦。我起初并不想了解这个梦的内容,但却终于忍不住从她那里问出了这个噩梦的细节——这件我几乎已经忘掉的事情,此刻却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梦中,节子变成了尸体躺在棺木中。人们抬着那具棺木,穿过茫然的原野,进入幽静的森林。已经死去的节子,却能清晰地看到冬季完全荒凉的原野以及黑色的冷杉等景象,清晰地听到天空飘过的寂静风声……从这个梦中醒来后,她仍旧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耳根,感觉到冷杉那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这样的雾雨又持续了多日,季节的交替已经彻底完成。疗养院中原本人数众多的患者接二连三地离去,只剩下必须在这里过冬的为数不多的重症者。这里再一次沉浸在夏天之前的沉寂氛围之中,而17号病房患者的死又让这份沉寂格外凝重。
九月末的一个早上,我无意中从走廊北侧的窗口望向后面的杂木林,看到雨雾缭绕的树林中有人进进出出。这是平时所未见的景象,多少令人感到异样。当我向护士询问此事,她们却左顾右盼,装作不知。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第二天一大早,来了两三个工人模样的人。透过晨雾,我隐约地看到他们在砍伐小山丘下的栗子树。
也正是那天,我从患者们的口中偶尔听到了一件前几天刚刚发生而现在大多数人还不知道的事情。据说那个令人害怕的神经衰弱患者在树林中上吊自杀了。这么说来,那个整日抓着贴身护士手臂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的大个子男人,好像从昨天起就突然不见了。
“原来轮到他了……”
原本听到17号病房的患者死亡的消息之后,我已经彻底变得神经质了。而在那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又发生的这起意外死亡事件,却让我不禁感到些许轻松。也可以说,就连应该顺应事理人情般的悲伤感,我也几乎没有感觉到。
“虽然医生说节子的病情仅次于前一阵死掉的那个家伙,但也不见得下一个就一定轮到我们啊。”我轻松地对自己说道。
后面林中的栗子树仅仅被伐去了两三棵,砍伐过后的样子稍显突兀。疗养院的员工把小山丘下的边缘挖平,把土运到病房楼北侧沿线的小块空地上,这使那一带的斜坡稍稍平缓了一些。而现在员工们又着手将其改造成花坛。
护士转给了我一些信件,我从中抽出一封递给了节子。她卧在床上接过信,忽然眼睛发出少女般的明亮,读了出来。
“啊,父亲说他要来看我们。”
正在旅行中的节子父亲在信中说,希望在旅程归途中顺道来一趟疗养院,就这样把信寄过来了。
这是十月中一个天气晴朗但风势猛烈的一天。这段时间,节子由于长期卧床而变得食欲减退,身体明显消瘦。但是接到信后,她开始努力进食,时而半卧在床上,时而坐起。她脸上常常浮现出会心的微笑。我觉得那是她在为见到父亲时所练习的少女般的微笑。我则顺其自然,依她而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节子的父亲终于来了。
他的相貌比以前苍老了,驼背也比以前严重很多,似乎有点儿害怕医院里的氛围。进了病房,他就在常常属于我的那个位置坐下了。可能是最近运动量过大,节子从昨晚开始就有些发烧,根据医嘱,她必须从早上开始就要静养,并且不可太过兴奋。
节子的父亲似乎认定他女儿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而今天看到她卧床的样子似乎显得有些不安。似乎是为了找出病情未见好转的原因,他仔细地反复巡视病房内的情景,注视着护士们的一举一动,甚至走到阳台查看一番。不过好歹这一切看起来还都能使他满意。这当儿,他望着节子与其说是因为兴奋,不如说是因为发烧而绯红的脸颊,说道:“脸色还不错。”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想借此说服自己相信,女儿的病情多少有些好转了。
我借口走出了病房,留下父女两个人独处。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只见节子已经从床上坐起,而床单上都是她父亲带来的点心盒和盛有其他食物的纸包。这些都是节子少女时代的美食,节子的父亲觉得她现在一定仍然喜欢。节子一看到我,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被发现了一样,红着脸把这些收拾了一下,紧接着就躺下了。
我忽然有点儿尴尬,稍稍离开他们,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而父女两个人则以比刚才更小的声音继续着因我而中断的对话。对话内容大多是父女两个人非常熟悉,而我却不曾了解的人和事。甚至我听来毫无感觉的某些事情,却能给她带来微微的感动。
我就像欣赏一幅画作一样,仔细地注视着两个人之间愉快的对话。我发现节子在与父亲说话时的表情与音调,都好像带着某种少女特有的韵味。而眼中节子如孩子般幸福的模样,令我不禁想象着她梦幻般的少女时代……
当节子的父亲偶尔离开,房间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靠近节子,用近乎揶揄的口气在她耳边喃喃道:“你今天就像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玫瑰色少女。”
“你讨厌!”她就像小女孩那样用双手捂住脸。
节子的父亲在这里住了两天便回去了。
离开之前,我作为向导,带着节子的父亲在疗养院四周转了转。其实我本意是想和他单独谈谈。这天晴空万里,就连山上平日少见的深褐色山脊都轮廓分明。我指了指远方的大山,而岳父只是朝山的方向瞥了一下,注意力仍在我们的对话上。
“这儿是不是不太适合她啊,来了都已经半年多了,我想着她的身体应该有所好转了……”
“这个……也许是夏天气候不太适宜的原因吧,听说这种处于山中的疗养院,冬天对病人最好……”
“这么说来还是撑到冬天较好吧……不过她也许忍耐不到冬天啊……”
“她自己好像也愿意在这里过冬的。”我非常想让节子的父亲了解,这深山里的孤独给我们带来的巨大幸福感。只是一想到节子的父亲为我们做出的牺牲,就觉得难以启齿,不得已继续着这种稍有生硬的对话,“反正好不容易都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
“……可你能一直陪她到冬天吗?”
“嗯,当然可以。”
“那真是麻烦你了……你的工作还做吗?”
“不做了……”
“你也不能整天照顾她,自己的工作也要用点儿心啊。”
“嗯,我正要……”我有点儿语塞。是啊,我的工作已经搁置很长时间了,现在得准备重开了……我这么一想,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随后我们双双保持沉默,静静地站立在山丘之上,凝望苍穹。不知何时,西方飘来许多鳞片状的云朵,在我们的上方四散开来。
片刻之后,我们穿过那片树叶已经全黄的杂木林,从后面回到了医院。那天正巧也有两三个人正在小丘上铲土,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貌似轻松地对节子的父亲说:“听说这里要修个花坛。”
我在傍晚时分把节子的父亲送到车站,在回到病房后发现侧卧在床上的节子正在剧烈地咳嗽。这样严重的咳嗽可是第一次。我等她稍稍好转之后,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马上就好了。”节子费力地说,“给我点儿水。”
我把烧瓶里的水倒进杯子里,送到节子嘴边。她喝了一口,稍稍平静了一些。但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节子又开始咳嗽,比刚才还要剧烈,身体几乎探出了床沿。我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足无措地问道:
“我去把护士叫来?”
……
节子的咳嗽停了下来,但姿势仍旧扭曲着,看上去十分痛苦。她用双手捂住脸,只点了点头。
我找到护士。护士立即丢下我,飞也似的跑进病房。当我随后进入病房时,看到节子在护士双手支撑的帮助下,换成了稍微舒服一点儿的姿势。此刻,她垂着头,瞪着空虚的眼睛,咳嗽好像暂时止住了。
护士慢慢放开了支撑她的手臂。我不知道自己待在哪里合适,只得怔怔地站在门口。
“现在没事儿了……先保持这个姿势,别乱动。”护士一边说,一边整理被弄乱的毯子,“我马上叫人给你打针。”
当护士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在我耳边说:“她有点儿咯血了。”
我来到节子的床边。
她睁着眼睛,神态茫然,却给人似乎睡着了的错觉。我帮她将苍白额头上的乱发撩起,然后轻轻地抚摩那渗着冷汗的额头。她好像终于感觉到了我的温暖,嘴角浮现出一丝猜不透的微笑。
绝对安静的日子仍在继续。
病房的窗子全都被安上了遮阳板,室内变得稍微阴暗了些。护士们现在每次进入的时候都要踮起脚尖走路。而我几乎日夜陪在节子身边,包括夜间的陪护也由我一人负责。有时节子会看看我,似乎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我总是立刻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她什么也别说。
在这样的沉默中,我和节子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但是我们双方都能深刻地感受到对方的思想。我深深地感到,这次所发生的事情只是将节子一直以来对我所做出的牺牲,变成可以看到的现实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意识到,节子现在后悔不已的原因,似乎是觉得自己轻率的举动破坏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幸福感。
因此节子并不把自己的牺牲看成付出,却对自己轻率的举动自责不已,这种令人又痛又爱的感情,令我揪心不已。我一面让节子好像理所应当似的做出牺牲,一面又在早晚会成为死亡之床的病床上,和节子一起快乐地“品尝”生之快乐——这快乐正是我们相信可以给我们两个人带来幸福的东西——但是,这种快乐真的能让我们满足吗?我们现在所谓幸福的东西,不是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转瞬即逝、更加幽深莫测吗?
因为夜晚看护而有些疲惫的我,在浅浅睡着的节子身边左思右想。同时又感觉到这段时间我们的幸福总在受到某种威胁,这使我深感不安。
但是,这场危机只持续了一周的时间便消退了。
一天早上,护士终于摘掉了遮阳板,将一部分的窗子打开后离去,从窗口斜射入屋的秋日阳光似乎要使人晕眩。“好舒服!”节子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在病床上获得了新生一样。
正在她枕边翻看报纸的我不禁想道:给人以巨大冲击的事情,一旦影响消退,反而会令人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无甚关系,有恍如隔世之感。我这样想着,同时瞥了一眼让我深有其感的节子,不禁用揶揄的语气说道:
“如果你父亲再来的话,就别像上次那样兴奋了吧。”
她微微有些害羞地红了脸,老老实实地任我揶揄。
“下次父亲再来,我就装作不管不顾的样子。”
“你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我们就这样相互玩笑一般,一面相互抚慰着对方的心灵,一面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股脑儿地把这个那个的责任都推给节子的父亲。
然后,我们的心情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周内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某处出现的小小失误。我们安然度过了不仅是身体层面,而且也包括精神层面的某种危机,至少我们认为自己已经度过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节子的身边看书,忽然我将书合起,走到窗边。在那里站立良久,陷入深深的思考。最后返回节子的身边,再次打开书本读起来。
“怎么了?”她抬起头问我。
“没什么。”我直白地答道,装作被书本吸引的样子。但过了几秒钟,我还是开口说道,“我自从到这儿之后,什么都没干,我在想是不是要做点儿什么。”
“是啊,工作可别耽误了。父亲不也提过这事儿嘛!”她面作正色答道,“别光顾着我了……”
“什么啊,你的事儿更重要啊……”我这样说着,脑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部小说的框架,我一面紧紧地追逐着这突然迸发的灵感,一面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想把你的事儿写成小说。除此之外,我再不想做什么。我们像现在这样相互取暖——在大家都不抱希望的绝境中开始的生之快乐——我想把这种别人无从知晓,只属于我们的东西,转化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懂吗?”
“我懂啊。”她干净利落地回答我,似乎在沿着我的思维轨迹前行,好像这就是她自己的思维轨迹似的。但马上又撇了下嘴,好像敷衍我似的笑着说,“如果是关于我的事,请不要客气,随便写吧。”
“啊,我当然可以痛快一写……不过这次写的东西,必须有你的全力支持才行啊。”
“我能帮上你吗?”
“希望你能在我写作的期间,从头到脚都要散发着幸福的气息,不然的话……”
比起一个人愣愣地思考,像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的环境更能帮助自己获得灵感——想到这里我异常兴奋,不停地在病房内踱来踱去,就如同是被喷涌而出的文思所迫。
“总是在我这个病人身旁的话,自己都会变得没有活力啊……要不要稍稍出去散散步?”
“嗯,我也要开始工作了。”我目光饱满、精神十足地回答道,“要好好散散步。”
我走出森林,对面是一片大沼泽。继续前行穿过前方的另一片森林,八岳山山麓一带空旷辽阔的景象就如同画卷般地呈现在面前了。在视线更远处,几乎是在森林的边缘地方,毗邻着一个小小的山村和一片附于斜坡的耕地。其间,还可望到有着红色屋顶、似翅膀状展开的疗养院建筑群。它们虽然形状已经变小,但仍旧清晰可见。
从早上开始,我便走出了疗养院,完全随着自己的潜意识信步而行,毫无目的地从一片森林走到另一片森林。但是现在,秋日澄澈的空气又将远处已经变得极小的疗养院拉近到我眼前。在它不经意间进入我视线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突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头一次以冷眼旁观的心态开始认真思考现在的生活——思考终日在建筑物内被众多患者所环绕的、若无其事的一天接一天的生活。随后,在刚才就一直从身体里喷涌的创作欲的刺激下,我开始将那些奇妙的日常生活,转换成一个异常感人而又寂寥的故事……
“节子,我从未奢望过我们两个人会如此相爱。因为我从前的生活中没有你,而你也……”
我冥想着两个人的种种,思绪时而飞速掠过,时而停滞不前,好像永远会这样犹犹豫豫下去似的。这段时间,我虽然渐渐远离节子,但时常还会和她说说话,并听闻她的回答。这个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就像生命自身一样,全无终结之时。而这个故事,又不知在何时好像有了生命,将我抛在一旁而自由自在地发展起来,甚至对动不动就踌躇不前的我不理不睬,以自己的欲望安排着故事中身染重病的女主角悲惨地死去——这是一位已经预感到自己死亡的姑娘,一位用尽自己残余的力量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激发起生的火花的姑娘,一位躺在恋人的怀抱中,一面为将要孤单生活在世上的恋人而悲伤,一面幸福地死去的姑娘——这样的画面如凭空描白,直入脑海。“男人总试图将与这位姑娘的爱情变得更加纯粹,说服身染重病的女孩来到大山深处的疗养院。而当死亡开始威胁他们的时候,男人就会渐渐产生怀疑:即使得到了自己所谓的幸福,就真的能让自己完全满足吗——那姑娘却在痛苦弥留之际,一面感谢男人真诚的照顾,一面满足地死去。男人最终被死去姑娘那颗永恒之心所救赎,开始对两个人之间那淡淡的幸福深信不疑。”
这样的故事结局好像已经对我恭候多时了似的。忽然,那个姑娘弥留之际的景象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我宛如从梦中惊醒一般,被难以名状的恐怖与羞耻感所侵袭。我猛然从正坐着的山毛榉根上站起来,想要把这个噩梦从自己身上赶走。
太阳早已高高升起。大山、森林、村落和农田,这一切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中显得平静安稳。从远处看来小小的疗养院楼室里,想来一定也恢复了往日的常貌。不经意间,在那陌生的人群之中,孤零零地独自等待着我的节子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显得与这个环境如此格格不入。想到这儿,我忽然十分担心她,匆忙走下山路返回。
我穿过后方的杂树林回到疗养院,在阳台上踱了一会儿,便向最里面的病房走去。节子没有注意到我。她躺在床上,像平常一样用手拨弄着发梢,眼神里带着几分悲伤地望着天空。我立即放弃了用手指敲打玻璃窗的想法,转而出神地看着她。
节子似乎正在极力与某种威胁自己的东西相周旋,看上去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身现在的状态,只是一味地茫然懵懂……看到她如此陌生的姿态,我内心一阵痛楚……忽然,她的表情变得晴朗起来。她抬起头,甚至露出一丝微笑——她看到了我。
我从阳台进了屋,然后走到她身边。
“你在想什么?”
“没……”她用一种不知为何令我感到陌生的声音回答道。
我没有说话,心情低沉地保持着沉默。她却似乎逐渐恢复了自己,用甜蜜的声音问道:“刚才你去哪儿了?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去对面看了看。”我率直地指了指正对面远方的森林。
“哦,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工作的事儿怎么样了?”
“嗯,差不多了……”我冷淡地答道,然后又短暂地返回沉默之中。顷刻,我突然用比平时高调的声音,突兀地发问,“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节子听了这个不知所以的问题,略显胆怯,然后注视着我,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不解地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总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是我一时冲动的结果。我把这个看得这么重要,可这对你……”
“别说这些。”她急忙打断我,“你这样说才是一时冲动呢。”
但是,我依然表现出一副对她的这些话不太满意的样子。她暂时凝视着我这消沉的样子,最后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说道:
“你真的不明白我在这里很满足吗?不管身体多差,我都从没有过要回家的想法。如果不是你日夜在我身边,我真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即使在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是勉强支撑,一直安慰自己说:你回来得越晚,见面的那一刻快乐就越多——但是远在我预计的时间之外你还没有回来,这让我非常不安。这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这间时常和你相处的房间,都不知为什么变得非常陌生了,我甚至想从这让我害怕的房间中跑出去……但是,一想起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我便稍稍平静下来。你以前什么时候对我说过的吧——在遥远的将来,再次回忆起我们现在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她用越发沙哑的声音说完这番话,然后弯着嘴角,用一种说不上是微笑的表情,注视着我。
我听着她的表白,内心激动不已。但是又好像担心她看到自己如此感动的样子似的,悄悄向阳台走去。站在阳台上,我静静地凝望着附近的景色,这景色与我们在那个初夏的傍晚所描绘出的幸福场景何其相似——只可惜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秋日朝阳,更加感觉清冷而又色调鲜明的朝阳。心中有种与幸福近似却又令人揪心的莫名的激动,它使胸口充满了悲伤……
[1]指日本本州中部之山脉,因风景秀丽,故有“日本的阿尔卑斯山”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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