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傍晚,都筑明好像有点儿发烧。他提前离开事务所,径直回到自己在荻洼的寓所。平时下班较早的时候,都筑明都会去医院探望一下阿叶母女。像今天这样在荻洼站下车时,天色还是这么亮,算是很难得的。深红色的细长形云朵,横跨在色彩斑斓的杂木林上方,在天空的西方缓缓扩张。都筑明抬头怔怔地望了片刻,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站台的一端,有个背向都筑明、看起来像车站职员的矮个子男人,他好像正在思考什么事情,在听到咳嗽声后,非常吃惊地回过头来朝都筑明的方向看去。都筑明看到他的时候,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但为了压抑痛苦的咳嗽,都筑明只能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弯下腰,将身体缩作一团。在好不容易将咳嗽暂时止住后,都筑明便向车站台阶的方向走去,仿佛已经忘记刚才的那个人。刚要迈步,他忽然想起那个男人好像是菜穗子的丈夫,于是急忙扭头回望。只见那个人和之前一样,带着些许忧郁的气质,背对着他脸朝外站着。在他身后则是被晚霞渲染的天空以及稍稍呈现黄色的杂木林。
“这个人……表情有点儿寂寞啊……”都筑明这样想着,走出了车站。
“菜穗子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也许是得了什么病吧。上次看见她就有这种感觉。不过,上次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感觉不是个和善的人,今天看起来倒是还不错。对我来说,除非对方必须有那么点儿忧郁的气质,否则根本没法引起我的关注啊……”
由于害怕咳嗽再次发作,都筑明到家后没有立刻换衣服,而是坐在西侧的窗边暗自思索:也许菜穗子在西边的某个地方,某个遥远的地方,正过着我无法想象的痛苦生活吧。与此同时,他就像有生以来初次欣赏风景似的,遥望着远方火烧般的晚霞与开始发黄的杂树林。都筑明在欣赏流动的风景时,忽然感到一阵不能自持的恶寒。
黑川圭介还是呆呆地伫立在站台的一边,他望着西方被晚霞晕染的天空,似乎仍在思考刚才的问题。在思考的时间里,已经有好几辆电车过去了。而他既没有乘车,看样子也不像在等什么人。其间,圭介这种凝固的姿势似乎只变动过一次——就是听到有个人在身后方向剧烈咳嗽,自己吃惊地回头观望。那是个个子高高、骨瘦如柴的陌生青年。这青年发出的如此剧烈的咳嗽声圭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使他想到自己的妻子常常在黎明时分发出的与之类似的咳嗽声。不久,又有几辆电车驶过。忽然,一辆长长的中央线列车通过站台,把地面震得微微颤动。圭介惊讶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眼前飞驰而过的一列列车厢。如果可能,他真想把车厢内每个乘客的面孔都看清楚。因为几个小时后,当列车通过八岳山的南麓时,若有乘客愿意看自己妻子所在的疗养院的红色屋顶,还是可以看得到的……
黑川圭介从骨子里来说算是个单纯的男人。一旦他认定自己的妻子确实生活得不幸,只要还是带着这种“认定”的想法继续现在的分居生活,那么这种“认定”就不会被轻易地抹去。
从深山的疗养院探病回来后,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尽管公司的工作日渐紧张,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尽管秋高气爽的天气持续出现,让人高兴得可以忘却一切,但在圭介的记忆中,探病的情景还是记忆犹新,就像是刚刚发生的一样。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在傍晚混杂的环境中拖着疲惫的身子匆匆回家的时候,圭介会猛然想到,妻子不在家中。随后,包括被暴风雨困在深山疗养院的情景,回程火车被暴风雨袭击的情景等,都会事无巨细地出现在圭介的记忆中。他常常觉得菜穗子总是在某处盯着自己。有时,她的目光似乎还会闪现出光芒。这让圭介常常暗自吃惊,然后就会在电车的车厢内搜寻与菜穗子有着相似目光的女人……
圭介从未给妻子写过信。像他这样的男人,从没有想到过这么做,可以使自己的感情更加充实吧。就算他有过这种想法,以他的禀性,也不会立刻付诸于行动。他虽然知道母亲与菜穗子相互通信,但对此从未过问。就算收到菜穗子总是用铅笔书写的、字迹潦草的书信,他也从未想过拆开阅读,看妻子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在偶尔显得有些担心的时候,才会长时间地盯着书信。每当这个时候,圭介眼前总会浮现出妻子写信时的模样:她带着慵懒的气息,仰面躺在病床上。一边用铅笔轻轻摩挲着脸颊,一边思索该写些什么虚情假意的词句,最后记在纸上。
圭介一直对自己的苦闷守口如瓶。不过有一天参加老员工的送别会,他遇到一位性格爽朗的同事。在送别会结束后,两个人一起离开会场,圭介忽然觉得这位同事非常值得信赖,就把妻子的事情告诉了他。
“真有点儿同情你啊!”同事有些不胜酒力。他带着同情的心态,认真地倾听圭介的遭遇。然后,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脱口说道,“不过,有这样的老婆不也挺安心的嘛!”
圭介最初没有理解对方话中的含义。可是,他猛然想起,以前曾经听闻这位同事的妻子有些行为不端的传言。于是,圭介不再和他谈论自己妻子。
同事的这句话,整个晚上都让圭介感觉心中苦闷。他彻夜都在考虑妻子的事情,丝毫没有睡意。对他来说,菜穗子去的那家深山里的疗养院如同社会边缘一般存在。圭介完全不能理解所谓“自然的慰藉”这种感情。他只是觉得从四面八方包裹住疗养院的各种大山、森林、高原等,只能加深菜穗子的孤独感,只能成为菜穗子了解社会的障碍,令她更加与世隔绝。在那种近似自然的牢笼中,菜穗子仿佛万念俱灰,只是空茫地盯着天空,等待死神慢慢地降临。
“‘挺安心的’是指什么?”圭介一个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躺着,忽然没有缘由地发起火来。
圭介下过多次决心,要向母亲请求把菜穗子接回东京。但是对于自从菜穗子走后,就一直心情愉悦的母亲来说,面对这样的请求,她肯定会以菜穗子的病情为借口,固执地表示反对。每当圭介想到这些,就会感到厌烦,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了。再说,即便真的把菜穗子接回来,考虑到婆媳二人迄今为止的关系,圭介甚至怀疑自己到底能为妻子的幸福做些什么。
最后,一切仍旧保持原状,没有任何变化。
暮秋,一个狂风肆虐的日子,圭介参加了荻洼一位朋友的葬礼。他独自在被夕阳映照的站台上踱来踱去,等待回程的电车。这时,一辆长长的中央线列车飞驰而至,随之而来的阵风将站台上无数落叶吹到空中。圭介赶忙走上前去,用了很大力气才看清这是驶往松本方向的列车。即便在列车已经离站后,圭介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飞舞的落叶之中,带着痛苦的眼神目送列车远去。他此刻正在心中描绘着这样的图景:列车将在几个小时后进入信州地界,并且以和刚才一样的速度通过菜穗子所居住的疗养院附近……
以圭介的禀性来说,他肯定不会在大街上没有目的地闲逛,以寻觅意中人的身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在这一瞬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妻子的存在。在这之后,他常常在下班早的时候,特地搭乘国营电车从东京车站来到荻洼车站,在站台上等待那辆将在傍晚开向信州方向的电车。这辆傍晚时分驶来的列车,总是在他面前飞驰而过。而快速行驶带来的阵风,则使他脚下无数落叶无规则地在空中飞舞。每当这时,他就会用一种全神贯注的眼神盯着驶过的每一节列车车厢。这一刻,圭介忽然痛苦而明确地感觉到,这辆列车与列车内的乘客,两者合力在瞬间将终日压抑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带走了,且不知将它带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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