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长途跋涉,都筑明的身体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也许是压抑太久的精神猛然放松的缘故,他从到牡丹屋那天开始,就卧床不起了。村子里没有医生,都筑明坚决拒绝了去小诸市请医生的建议,只凭自己残存的体力和病魔搏斗着。他坚毅地忍耐着痛苦的高烧。都筑明似乎确信自己得的不是什么大病。阿叶她们也在身边竭力照顾,不使都筑明的信心丧失。
处于高烧中的都筑明,迷迷糊糊地闭着双眼,似乎非常依恋地回忆着旅途中自己的样子——在某个村子,自己被几只狗追咬,仓皇逃离;在某个村子,他看到很多正在烧炭的人;在某个村子,自己在黄昏时吸着呛人的烟气,徒步寻找旅馆等。有一次,他不断地回头去看一位怔怔地站在农舍前的农妇,她面孔苍老,背负泣儿。有一次,在村里,他借着照射在粉墙上那淡淡的日光,黯然神伤地看着自己孤单的影子——自己在如此寂寞的冬季之旅中各种空虚的模样,忽然接连不断地出现在眼前,而且一时不肯离去……
黄昏时分,都筑明又清晰地听到几天前将自己载到这儿来的那趟列车的声音,它“喘着粗气”爬上O村的斜坡,慢慢驶近车站。他感到非常难过。列车的声音,将刚才在他眼前浮现的、旅途中自己的各种模样,驱散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那天傍晚下车之后,疲惫不堪的他为了赶到O村,步履蹒跚的样子;还有好不容易走到森林中央,仿佛无意间听到什么天籁之音,一时傻傻地抬头望着头顶那张由桦树枝杈“织”成的“网”的样子。而在刚刚走出森林时,就忽然想起那张“网”的轮廓仿佛幼年时就去世的母亲的面孔——这种想法令都筑明的内心悸动不已……
这几天,都是由牡丹屋年轻的主妇来照顾都筑明的起居饮食。当她忙不过来时,阿叶女士也会在照顾女儿的间隙,照顾都筑明吃药什么的。看着阿叶女士稍显苍老的面容,他感到自己对这位年过四十的女人,涌出一股与此前完全不同的亲切情感。每次阿叶女士只要在自己身旁坐着,他就会觉得在自己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母亲的温柔面容,莫名地在那张桦树枝杈编织的“网”上清晰地浮现出来。
“初枝小姐这段时间怎么样了?”都筑明简单地问了一句。
“还是没有什么好转,真是令人困惑。”阿叶女士答道,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笑容。
“再怎么说,到现在已经八年了。上次去东京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这样的身体居然还能撑到现在。到底是这儿的气候好啊——这儿的人每天都在说,如果这次都筑明君能在这里康复,那就太好了。”
“嗯,如果我也能活下去的话……”都筑明自言自语地说着半截话,对阿叶女士露出亲切的笑容,似乎表示同意。
都筑明在旅途中热烈盼望的下雪,在十二月已经过半的某日傍晚,忽然降临了。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森林、农田、屋舍都被大雪覆盖。雪势仍然猛烈无衰。但现在的都筑明,已经对下雪没了最初的兴趣,只是偶尔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透过玻璃窗,面无表情地望着白茫茫的屋后农田和对面的杂树林。
临近傍晚,大雪一度停止,天空依旧布满了灰色的云。微风徐来,树梢上的积雪便四散飞舞,飘落地面。都筑明听到风声,终究按捺不住,又一次从床上起身,朝窗外望去。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屋后田地上的积雪,观察它因风吹而出现的骚动:最初,积雪上升起一股雪烟,雪烟凭风而起,仿佛冰冷的火焰依风而动。接着,又与远去的风儿一起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一缕缕绒毛般的痕迹。随后,再次有风吹来,新的雪烟又一次像冰冷的火焰随风而舞,之前雪地上所留下的绒毛般的痕迹消失殆尽,所剩的则是与前次相同的、新的绒毛般的痕迹……
“我的一生,就仿佛那冰冷的火焰——我的过往也多少留下了一道痕迹吧。再有一阵风吹过,这些痕迹也许就会荡然无存。但是,未来一定会有一个与我相似的人,继续留下与我相似的痕迹。命运的一种形式,就是一个物体传到另一个物体,然后在不断地传下去……”
都筑明思索着这个问题。由于目光一直投向窗外明亮的雪景,他没有觉察到屋内的光线已经变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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