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也是大雪纷飞。
在银座后面的一家德国面包坊的角落里,菜穗子已经等了圭介一个小时。可她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只是,有什么东西的味道飘过来时,她会立刻眯起眼睛,深深地吸闻着,仿佛这就是自己好不容易重返正常生活的生之味道。同时,菜穗子还透过带有雾气的玻璃门,不断地用专注的眼神盯着大雪中穿梭来往的行人。如果圭介看到她这种眼光的话,一定会立刻制止她。
可能是大雪的缘故,即使到了傍晚,店内除了菜穗子,只有稀松的三四组客人。入口处有位画家模样的青年,他将一只脚放到火炉上,好像惦念什么似的,不时地回头望向菜穗子。
菜穗子感觉到了这种目光,并且立刻注意起自己的举止来。许久未洗的蓬乱散发、高高的颧骨、微大的鼻子、毫无血色的嘴唇——这一切,丝毫没有破坏她的美貌,只是在她的脸上添加了些许忧郁的味道。少女时代,她的相貌就常常被大人们惋惜:要是长得再面善一点儿就好啦!在深山中的小车站,自己这身城里人的打扮,是有些醒目。可现在,身处都市中的她,与周围的人没什么不同了。菜穗子觉得,只有自己那苍白的脸色会显得有点儿异样——毕竟自己是从深山里的疗养院中偷偷跑出来的。但她对此也毫无办法,只是不时地用手抚摩自己的脸颊,希望稍作掩盖似的……
菜穗子忽然感觉有人叉开双腿站在自己面前,她惊慌地抬头看去。
原来是圭介站在她的面前,低头俯视着她。他并没有脱掉外套,外套上还残留着没有掸干净的积雪。
菜穗子嫣然一笑,没有向他打招呼,而只是微微挪了挪身子。
圭介不高兴地坐在菜穗子身边,一时没有吱声。
“你这么突然从新宿站打电话过来,吓了我一跳。你到底怎么了?”圭介终于开口问道。
而菜穗子只是和刚才一样,脸上浮现出微微一笑,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清晨冒着风雪从疗养院跑出来的小小冒险、在被大雪覆盖着的深山车站突然做出的决断、三等车厢内飘浮着的使自己身体不禁战栗的气味——瞬间在自己的心中复活了。她觉得自己白天着了魔似的举动,是根本没法向外人条理分明地解释清楚的。
菜穗子睁大眼睛盯着丈夫,好像这就是自己的回答。她似乎希望丈夫从自己的双眸中窥见答案,而不必从口中说出。
对圭介来说,妻子这种异乎寻常的目光,正是自己在日复一日的孤独中所苦苦寻觅的。可现在,面对妻子的这种目光,由于天生胆小,他还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了。
“妈妈病了。”圭介脱口说道,目光依然望向外侧,“拜托,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是啊,是我不对。”菜穗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意识到幻想和现实的差别。然后,她出人意料地说道。
“我立刻回去吧……”
“立刻回去?这么大的雪回得去吗?先在什么地方住一晚,明天回去好吗?但是,大森的家里可不行,就在妈妈眼皮子底下……”
圭介一个人显得焦躁不安,好像在强烈地思考着什么。他忽然把头抬起来,压低声音说道:
“你愿意一个人住旅馆吗?麻布那边有家舒适的小旅馆……”
菜穗子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脸贴近丈夫。可在听完他的这番话后,立刻把脸挪开了,完全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是没关系的……”
菜穗子觉得自己在下一个迄今为止对自己来说不同寻常的决心,可现在跟丈夫这样面对面地说话,她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雪,从深山的疗养院里跑出来了。自己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回到丈夫身边。可他一见到自己就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本来自己甚至准备将一生托付给他了。可稍稍留意一下,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个人又恢复了从前那种习惯性的夫妻关系,一切都变得混沌不清。人类的习惯中确实带有某种欺瞒性的东西……
菜穗子这样思索着,同时,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用自己特有的空虚眼神望着丈夫。这种眼神看似注视着什么,但实际上,对什么都视而不见。
此刻,圭介带着手足无措的心情,睁着自己的小眼睛,牢牢地接受着妻子的目光。顷刻,他忽然面色微红。究其缘故——他刚才说的那家位于麻布的小旅馆,实际上是前几天和一位同事偶然路过时,那位同事半开玩笑似的告诉他的。说这家旅馆平时顾客稀少,是幽会的好去处之类的话。圭介正因为想到这些,才会红了脸。
菜穗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丈夫红了脸。但她一发现他红了脸,就忽然觉得,自己不顾一切奔向丈夫这种行为的动机,似乎马上就能弄明白了。
可是,由于丈夫的催促,菜穗子的思绪中断了。她从桌边站起来,依依不舍地环视了一下这时不时发出诱人味道的店内,跟着丈夫走了出去。
雪还是下个不停。
街上的行人冒着大雪匆忙地赶路,每个人都穿着不同的防寒挡雪的装束。菜穗子还像在山里那样,用围巾将脸包裹严实,快步走在前面,挤入人群,丝毫没有理会身后为她打伞的圭介。
两个人从数寄屋桥上的人群中挤出来后,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出租车,载着他们向那家位于麻布深处的旅馆驶去。
出租车刚出虎门,就立刻来了个急转弯,然后驶上一段极陡的坡路。爬坡到一半时,就看到有辆汽车陷在路边的水沟里,车体翻转,车身被积雪覆盖。菜穗子透过雾蒙蒙的车窗玻璃,看到了这辆事故汽车后,联想起深山车站外那辆单侧承受风雪侵袭的旧汽车。紧接着,自己在车站忽然决定去东京时的那种状态,一下子在菜穗子记忆中鲜明地复苏了。那时候,她心里想的只是希望下定决心将自己托付给某个人。可那个人到底是谁,她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她感觉如果不这样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的后路斩断的话,那么自己将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现在,菜穗子忽然觉得,那个人就是此刻在车内与自己并肩而坐的圭介。可同时,又感觉不是现在的这个圭介,而是另外的什么人……
在某座类似外国使领馆的建筑物前,少男少女们分成两组,正在打雪仗,中间还夹杂着外国小孩。两个人乘坐的出租车在慢慢通过这些孩子们的区域时,不知是谁投来的雪球正巧打在圭介面前的玻璃上。由于力道稍强,雪花四处飞溅。圭介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一脸恐慌地朝孩子们望去。但是,当他看到孩子们沉溺于快乐之中,根本没有意识到此事的时候,忽然独自露出了微笑,并饶有兴趣地回头看那些孩子。“这个人这么喜欢孩子吗?”坐在一旁的菜穗子对圭介刚才的态度产生了某种好感。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丈夫的这种性格……
少顷,汽车拐了个弯,忽然进入了一条人烟稀少、树木繁杂的小道。
“就在那儿。”圭介急促地对司机说着,自己已经有点儿坐不住了。
菜穗子从车窗望着这条街道,立刻认出了那幢门前栽着几棵棕榈树的小洋楼,棕榈树上覆盖着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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