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长贵便在吴清之的安排下,将小柳接出了院。
小柳此时堪堪可以走动,虽腹中仍是绞痛难耐,通体更是虚软,可时不待人,只有去死。
对于日本人的要求,长贵宁死不从,既如此,那么等在往后的,便是无尽的折磨。
要么当即立断,要么无尽纠缠,然,长痛到底不及短痛。
这一双夫妻,果然去意已决。
吴清之以小柳滑胎恐有血光之冲为由,不肯与其同乘一座,遂教管家将此二人单独送回皮雕店铺。
至于他自己,则是在城中寻了一家还未打烊的咖啡厅,入内静坐一二。
自归国以来,吴清之已然不会再饮咖啡了,于是咖啡上桌,却不肯喝,只将杯子放凉,凉得透彻。
夜还未深,大限却该将至了。
吴清之默默的掀开左袖,但见那腕间的手表静静的使动,指针周转,黑色的午时已到。
眼下,不远之处的皮雕店铺,便是那皇帝年间斩首用的菜市口。
但听得周遭喧嚣声渐起,仿佛温水煮青蛙,万事万物后知而后觉,吴清之凭窗而望,只从星火微萤,看到火光冲天。
——皮雕店铺失火了。
此时此刻,虽不至子夜,可许多商铺却已然闭门熄灯,故而着皮雕店铺着火,起因自是无人察觉。
于是,直到火势滔天,再无抢救之余地之时,邻里间方才慌张的知晓,遂忙不迭的争先救火。
然,一切已是徒劳。
救火车赶到时,皮雕店铺已然烧成了灰烬,只得庆幸此屋乃是砖石结构,并未波及旁的。
吴清之听得声声警笛,复又等了片刻,远见那厢人群渐渐散去,方才起身结账,意欲归家。
他是招黄包车走的,车夫脚程飞快,吴清之便教他跑得慢些。
那车夫听罢,当即觉得有些稀奇,毕竟跑车从来只会被催,可从来没有传慢的。
于是不由得问道:“怎么,这位老爷,难道是不想回家见着太太?要不我兜着您绕几圈?”
吴清之苦苦一笑:“非也,我现在却是极为想见我夫人的。”
“那怎么还说跑慢些?难道是吵架啦?”
这车夫非常自来熟,此问虽显逾越,但毫无恶意。
以吴清之的性子,实则是非常不愿过多的与贫苦百姓之流了了相谈的。
这其中根本,并非出于鄙视,而是因为不忍。
人心非石非草木,见过了旁人的不幸与悲哀,终究难免动容。
他分明不想被打动,然,当是时,却又鬼使神差的接下了车夫的话头。
“我撒了谎,我夫人果然生气了,她现在肯定不愿意见我。”
话毕,那车夫竟是哈哈一笑,全然不觉此事是大。
“我当是什么要紧的!不就是撒了个谎!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事情,回去好生说明白了就行!”
那车夫的笑声洒脱十分,吴清之几乎要被他感染,眉头竟是渐渐的放松了下来。
吴清之心中迫切,根本急得要命,只想立刻再见迟榕。
于是,甫一开口,却是与先前的说辞相悖,道:“如此,我多加些车钱,那么还请师傅跑得快些。”
那车夫闻言,立刻吆喝了一嗓子,声音在夜中悠然。
“得嘞!”
不过须臾,黄包车已然停在了吴公馆的大门前。
吴清之非但加付了车钱,更补足了些许的小费,那车夫遂口袋一甩,自是连声道谢。
管家尚未归家,迟榕仍在置气,故而玄关之下,唯有旁的下人留下的一盏微灯,全无热茶相候。
吴清之开了门,换过拖鞋罢,信手便要去松解领带。
然,只这一探,却是摸了个空。
是了,他怎的会是这样糊涂,那领带分明绑在了迟榕的腕间,哪还需要再解。
吴清之心中咯噔一下,立刻三阶并跨,飞奔上楼。
他几乎是毫无犹豫的闯开了门,正当时,房中寂静,漆黑一片,无人言也。
吴清之遂轻声问道:“迟榕,你睡了吗?”
那厢,床上窸窣几下,似是有人将醒未醒,翻覆身子了一刻,方才应声。
迟榕瓮声瓮气的说:“现在算睡醒了。”
吴清之只觉得慢慢的松出一气,于是轻手轻脚的行至床边,抹黑吻上了她的脸。
迟榕甫一感受到那嘴唇,竟是不由得气从心起,委屈万状,旋即骨碌碌的翻身躲开。
谁曾想,吴清之却是不恼,只是探出一手,虚虚的遮住了迟榕的双眼。
霎时之间,眼前原是灰黑的夜,当即变成了浓黑的夜。
迟榕更加难过,遂哼哼唧唧的骂道:“绑了我还不够,现在是要蒙我的眼睛了吗!”
吴清之并不作声,然,却是此时,随着啪嗒一声的细响,床头灯光骤然一亮。
黑夜突发亮光,本该是刺眼万分的,只是迟榕被吴清之护着,便不觉有恙。
此番,吴清之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终是一笑:“迟榕,仔细刺着眼睛,睁眼时慢些。”
此话一出,迟榕眼眶一热,泪水瞬间决堤。
吴清之的手仍是覆在迟榕的眼前,她一哭,那热热的眼泪便立刻浸了他满满的一手。
“迟榕,怎的哭了?”
来不及为迟榕松绑,吴清之已然再次吻了上去,他轻轻的吻去迟榕的眼泪,眼中满是怜惜与担忧。
迟榕含糊不清的说:“你别以为这样的小意温柔就可以讨我原谅了!我才不怕刺眼睛呢!”
“迟榕,你不怕,我怕。”
吴清之一面说着,一面去解迟榕腕间的领带,但见那一双腕子绑成交缠的姿态,很有一种旖旎的风情。
然,此时此刻,吴清之决然不去肖想那些风月。
他开了口,直言道:“迟榕,我已将小柳安顿好了。”
迟榕身子一颤,直不可置信的望向吴清之去。
“管家今夜不会回来了,他领了我的吩咐,连夜去送小柳夫妇出城,只待明日,再乘火车远离岳安。”
吴清之靠坐在床头,目光微深。
“迟榕,今日之事牵扯繁多,我先前欺你,只是不愿你涉险,遭受牵连。”
话毕,吴清之再次吻上迟榕的眼角,态度近乎虔诚。
“迟榕,别不理我,同我和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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