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走在木栈道,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是想要安静,木头摇晃的声音越是明显。到后来,每踩一步都仿佛惊雷。
走到尽头,汤昭才发现,薛闲云并非坐在栈道上,而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这块青石就在攻玉馆门口,平时大半时间淹没在沼泽水下,此时水退了一些,露出石身,清澈的泽水一荡一荡的挠着石壁,不过带走或留下些青苔,将大石磨得更光滑些。
汤昭停在薛闲云身后,运了运气,要将自己准备好的那句话大声喊出来。
“阿昭?过来吧。”
此时,背对着他的薛闲云先开口了。
汤昭这口气一下子泄了,只道:“嗯。”
走到薛闲云身边,汤昭找了个地方坐下,这并不难,青石多年冲刷,已经磨尽了棱角,处处是微凹的平面,坐起来很是光滑,只是要小心不要滑进水里。
“我第一次来到沼泽边时,这块石头就在这里。”
汤昭一怔,就见薛闲云抚摸着石头,动作神态甚是温柔。自他第一次见薛闲云,就没见过这个脾气很大的老头有这样温柔的神色。
“那天我们来的时候还是清晨,阳光不刺眼,水面是没有波光,是那种青青的,与天际相同的颜色,根本看不见石头的影子。我们在那里看水,一直看到潮水落下,才现出这块大石头来。”
汤昭听着,知道这个我们,除了薛闲云,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当时我指着大石,对纯青道:‘石头,你看这块石头颜色真漂亮。它一定立在这里几千年,几万年了,摸起来比玉还润泽。’”
“嗯,那时他也在,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性格闷闷的,不爱说话,所以我叫他石头。他当时踩着水摸着石头,感觉滑溜溜的很是舒服,便摸了很久,突然道:‘可惜,它摸起来再光滑也是块石头,不是玉。’”
“我当时把他抱起来,坐在石头上,对他道:‘石头不好吗?你看这块石头无论水怎么冲刷,一直矗立在这里,千年万载绝不转移,水落则石头出。而那些玉石被冲的跌跌撞撞,随波逐流,不知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跟中流砥柱相比?’”
“我一直知道,石头这孩子心思很重,自他跟我学习符式起进度就慢,虽然他很认真,很努力,但总是赶不上进度。我虽然掩饰,但是其实是个坏脾气,有时耐不住性子让他看出来了,他便一直耿耿于怀。其实我虽然喜欢玉,但最珍视的就是一块石头。”
“当时我指着这块青石道:‘你看这块石头的颜色,和青冥一样纯粹,我就给你取名‘纯青’。将来你的胸怀像青天一样广阔,性情像磐石一样坚韧,符式技艺也如炉火纯青。任他风霜雷电,艰辛苦难,不过是砥砺你的过眼云烟罢了。早晚有一天,岩石会比玉更有光彩,更成大器。’”
汤昭轻轻道:“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
薛闲云轻轻点头道:“这又是书上的话吗?说得好,可见古今的道理总是相通的。”
“我们两个就在大石旁建立琢玉山庄。我把自己的工作间叫做‘攻玉馆’,取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管将来我要雕琢多少玉器,我本身也只是一块攻玉的顽石罢了。而继承我艺业的,也必然是另一块顽强的石头。”
“后来,我收了另一个弟子,就是终南这个小王八蛋,他可真是顽皮,我费了不少心思管教他,纯青那里就没那么让我操心。再之后,又陆陆续续收了其他弟子。我还有了妻子,有了夜语。又后来,妻子离我而去,撇下我们父女两个。我尽力照顾女儿,可是还是免不了粗手大脚,又是纯青这孩子帮我。他又细心,又有耐心,能照顾小丫头,也能陪她玩,在夜语心里恐怕比我还亲近。说是又当爹又当娘,其实我最多当了半个爹,剩下的责任倒是纯青帮我负担了。”
“我的弟子越收越多,他也帮我做的越来越多,这琢玉山庄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我们两个的。我常常想,等我成了铸剑师,或许做个甩手掌柜,一心钻研,岂不美哉?琢玉山庄这偌大家业就交给纯青,我就放心了。”
“可惜啊……”
汤昭静静地听着,茫茫水泽上,只有薛闲云在感慨,自己准备好的话似乎永远也不再有机会说出口。
“这几天我也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到此从什么时候就出错了呢?是我弟子收的太多了吗?弟子太多,事情太多,他太忙了,以至于厌倦了?或者我的心思都放在年轻人身上,对他冷落疏远了?还是我两个小徒弟太出色了,几年就超过他几十年的积累,他终于心理失衡了?”
汤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出话来,毕竟薛闲云提到了自己,那他反而不太好开口。
总不能说:“好像都有。”吧?
不等他说话,薛闲云已经道:“我想了几天几夜,没有想出答案,但突然就有点懂了。连我都能想出好几条他灰心的理由,他心里能不难过?可是这几条是我事后才反思出来的,之前我可从没意识到,从没关注过,更别说改变调整了。可见我确实有许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可笑的是,除我之外,上上下下也没人想到他的不平,居然只有和他最生疏的你看到了。”
这就是汤昭走之前告诉薛闲云石纯青的嫌疑,反而引起他俩冲突的原因——你说石纯青可能叛变,动机呢?
汤昭来得晚,和石纯青生疏,这反而正是他能看出来石纯青意难平的原因。因为他是半个旁观者,来的时候石纯青的不满其实已经积攒很深了,他冷眼看时就很直观了。但其他人不能理解,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匪夷所思。那是他们天长时久和石纯青相处,只感受到这位长兄的辛苦奉献,看不到他的心思一点点的沉沦。
就如薛闲云当时对汤昭咆哮的——石纯青会背叛琢玉山庄?就是你小子叛了,他也不会叛的!
没有理由啊,那是我的衣钵弟子,他干嘛要背叛,等上几年,我这些家底将来不都是他的吗?
当然,后来冷静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为以防万一,薛闲云对着石纯青旁敲侧击,侦查了一番。
侦查的结果嘛……好像是有问题,好像又没问题。
没办法,不能说薛闲云活得年头长,学识深厚,他就老谋深算了,事实上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隐居、研究,成了首屈一指的符剑师、预备铸剑师之后,周围也没什么争斗,里面是自家弟子,对他敬畏之极,外面全是有求于他、奉承他的的人,他听得全是好话,做什么都有人称赞,养了这么多年,他能有什么心机手段?
至于疑人不用,有嫌疑就弃之不理乃至清除,那是枭雄才做的事,这个词离着薛闲云比“儒雅随和”离他还远。石纯青比他亲儿子还亲,薛闲云一时难以做出什么处置。
所以最后薛闲云只想出把自己的铸剑材料收走藏起来这种手段,那是除了大徒弟和女儿之外最珍视的东西。
事实证明,这招没什么用,还是全给石纯青翻腾走了。
“如果他把铸剑材料留下好了,那我就没那么伤心了。材料都是身外之物。我就当直接跟他分家了。他学艺不精,做的术器未必卖得出去,自己出去谋生挣不到什么钱,多拿一点儿也是应该的。”薛闲云慨叹了一声。
“可是,他居然连我铸剑的材料都拿走了。他是真恨我呀,恨不得我死。”
薛闲云盯着水面,双目已经充满了血丝:“就算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怎么就到了恨我不死的地步了呢?”
汤昭轻声道:“也许不是恨。”
薛闲云回头瞪着他。
汤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其实他可以说出这个判断,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之前他是山庄上下最了解石纯青的人,现在也是。
而且,之前是因为他心思细腻,看出了石纯青心中的郁气,而现在,却是因为石纯青跟他剖白了心思。
是的,石纯青最后把薛夜语送自己的猫头鹰还给了汤昭,也同时直接把自己的心思坦言相告。这可能是对汤昭之前种种理解和挽留的一种认可和酬谢。
两人一来一回各十四个字的楹联,都是老话,却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师父始终最看重你,他对你的付出是最多的。将来你能得到的也是最多的,苦尽必然甘来。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以前的生活非我所愿,将来的收获我也不在乎,师父的真心更没有意义。我现在做的才是我想做的事。
这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逃离,而是理性的选择。是基于个人前途,分析利弊之后深思熟虑地抉择,所以他必然要利益最大化,能拿到的都拿到。薛闲云纠结的“对得起、对不起”的恩怨,或许对石纯青并没有那么重要。
或者以前曾经重要过,过了某个节点,就不重要了。石纯青已经不再考虑这些了。
这是汤昭为什么暴怒的原因,他所珍视的东西,石纯青一开始就彻底抛弃了,他所做的努力,对石纯青毫无意义。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没办法向师父解释,不想对正失魂落魄的恩师再度重重一击。
他对江神逸口出大言,说一句话让师父开心,是有另外重要的话要讲,不是来分析石纯青的心思的。
此时,他重新正色,拉住了薛闲云的手,朗声道:“师父,咱们继续铸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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