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晨光熹微,浮在空气中的水汽黏稠，带了点燥热之意。
钟念站在班主任身边，眉眼安静地垂着。
不远处蝉鸣声响起，有微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
班主任面容和善，低声道：“班上的同学都很好相处的,你不要紧张。”
钟念盯着教室墙壁上的一块污渍，闻言,掀了掀眼皮,礼貌一笑：“谢谢老师。”
“没关系。”班主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正好此时下课铃响起，教室里一声“下课”，前门后门同时打开。
任课老师走了出来，经过钟念的时候,说：“新来的学生？”
班主任：“对,成绩非常好呐。”
教室后门处性格顽劣的学生跑了出来，听到了对话,连忙朝里喊：“有美女！”
班主任挥了挥拳头：“都给我回到班里去,少贫嘴。”然后转过头对钟念说,“进去吧。”
钟念对那些人视若罔闻，朝班主任轻点了下头：“好。”
她跟在班主任后面，缓缓地走到班里。
下课时间热闹嘈杂的教室，因为她的意外出现,陡然陷入沉默之中。
钟念站在讲台上,视线落在众位同学身上。
所有人穿着整洁统一的校服,干脆利落，蓝白条纹短袖衬衣，格外的清爽。每个人对她投以好奇的目光，所有人窥探着她，注视着她。
钟念的眼神没有一丝的波动，她静静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视线最后落在梁亦封的身上。
他低着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框眼镜，晨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折射出璀璨碎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目，梁亦封突然抬起头来。
他乌黑的瞳仁没有任何情绪地注视着她，薄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线，两道视线在光影中交汇在一起，继而，二人纷纷淡漠地转移开来。
班主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钟念。”
话音落下，从角落里响起一个懒散的、漫不经心的慵懒声音，夹着微末笑意：“大美人儿啊。”
班主任气结：“隋禹，你给我闭嘴。”
她转头，和善道：“钟念，做个自我介绍吧。”
钟念的声音不轻不重道：“大家好，我叫钟念。”
一阵沉默后。
隋禹倚靠在窗台上，桃花眼开成扇，“没了？”
钟念眼神淡漠，无波无澜的，她的视线从他的身上一闪而过，落在班主任的身上。
班主任瞪了隋禹一眼，继而对钟念说：“班里面还有两个位置，你看看，坐哪儿？”
她伸手一指，空着的位置分别是梁亦封身边的位置，以及那个叫“隋禹”身边的空位。
前者似乎并不太喜欢她，来的路上，他俩坐在后座，相对无言，没有一丝的交集。
后者，似乎是班上的知名人物，就连班主任即便生气，语气里也满怀笑意，很讨大家的欢喜。
不过这二者，都不是她想要坐同桌的最好人选。
班主任又说：“暂时先坐着，等月考结束就会换。”
钟念在两个人之间，犹豫纠结。
突然，从某个方向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来。
凳脚滑过大理石地板，声音刺耳尖锐。
所有人看向发声处，始作俑者气定神闲地坐着，眼神漠然地看了钟念一眼，“过来。”
班里响起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钟念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继而她平静地看向班主任，“我坐那儿，可以吗？”
“可、可以啊。”连班主任都震惊地说话结巴了。
毕竟这个从初中部就已经风靡全校的寡言男生，一直都没有过同桌，安排位置的时候，梁亦封甚至到办公室里，和她说自己不需要同桌；可现在，竟然主动让钟念过去……班主任哪敢不同意。
钟念走到他的面前，停下。
梁亦封站了起来，他离开位置，站在过道里，给她腾了地方进去。
钟念坐在靠墙的位置上，她把书包放下，整理着自己的书。
班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声音压得很低，落在钟念耳朵里，支离破碎的。
不过有一句话，清晰可闻，那句话是，
——不会吧，梁亦封不是说不喜欢女生同桌的吗？怎么会主动让一个女生坐他身边啊？
钟念用余光专注地看着梁亦封。
他似乎听到了大家说的话，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是，神情里似乎是没有不耐神色的，反倒有那么一丝、一丝的喜悦。
她猜不透他的情绪，反倒他一个转头，语气很冷：“快要上课了，东西快收拾好。”
“嗯。”她连忙加快手上的动作，把书都放齐整，拿出笔来。
果然，没几秒的工夫，上课铃就响了。
·
钟念的高中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班上同学虽然在第一天里对她十分好奇，但后来也没再问过她为什么梁亦封会让她做他的同桌这回事儿。因为大家发现，梁亦封对她的态度和对其他人的态度都一样，冷冰冰的，不耐烦也会表露出来，他不合群、冷漠淡然、性格孤傲，第一次月考以满分的成绩占据榜首位置，桀骜不驯极了。
而且女孩子和女孩子的友谊，发展得很快。
成年时会因为一个好看的包、一件精致的首饰而成为好友，学生时代则是——“我去厕所，你去吗？”
一个人问，另一个人点头，然后并肩走去厕所。
这就是女生之间的友谊。
钟念和坐在她前面的女生，也是这么认识的。
那个女生叫苏花朝，名字很美，人美的使得名字逊色百倍。
而且在之后的很多年，钟念都没有遇到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她的美是种很妖冶的美，眼角眉梢处都流露出万般风情，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一股气场，她在班上没有什么朋友，提到这个事儿的时候，苏花朝朝钟念眨了眨眼，说：“怪我太好看了吧，女生嘛，总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衬托自己的美，哪里希望我这种这么漂亮的女生站在她们身边的呀？”
钟念觉得，不无道理。
不过……
她拿着笔头轻敲桌面：“我也是，绿叶？”
苏花朝笑的花枝乱颤，她说：“拜托，我听隋禹说，你已经成了他们男生眼中的女神了，我哪还敢叫女神做绿叶啊？”
钟念：“隋禹？”她顿了顿，说：“你和他，关系很好？”
“就那样吧。”苏花朝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少女干净粉嫩的指甲上有着很淡很淡的一层亮光，她漫不经心道，“远房亲戚，很远很远的远，一点都不亲的亲。”
钟念脸上流露出点点笑意来。
苏花朝说完之后，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来，她靠近钟念，小声说：“哎，你和这人，怎么认识的？远房亲戚？一点都不远的远，很亲很亲的亲？”
“……”
钟念整个人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她手上捏着的笔，笔头轻敲了一下桌面，老神在在地看着苏花朝。
苏花朝也不甘示弱，两个人都十分的有耐心。
最后，还是钟念叹了口气说：“不是亲戚。”
“那是什么？娃娃亲？”苏花朝越说越离谱。
她余光观察到，钟念身边的梁亦封，笔尖停滞，继而在试卷上划出一道极长的痕迹。
钟念热血沸腾起来，她总觉得，里面有八卦。
钟念说：“我父亲和他父亲是好朋友，我家里出了点事儿，暂时住他家。”
苏花朝神情失落，“还以为，你俩之间有不一样的火花呢。”
钟念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收了起来，她脸上扯了一个笑，笑容寡淡。能有什么火花？连续一个月的上下学，两个人在车上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家里也鲜少有过沟通。
她不过是寄住在他家的，父亲好朋友的女儿罢了。
而钟念发现自己和他不仅是父亲好友的女儿的关系的时候，是在那年的运动会上。
那年运动会，钟念和苏花朝两个“花瓶”自然是没有报任何的项目的，梁亦封那天却换上运动服来到学校。
苏花朝因为霍绥的缘故，和梁亦封也算是关系不错的了。
虽然他们两个人的不错，仅限于梁亦封再和她说话时，有那么一丝丝、一丝丝的耐心，别人得单字，而她能得个短语的差别。
她侧眸看着梁亦封，眨了眨眼，语气万分惊讶：“这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梁家三少，穿运动服。”
梁亦封穿了套黑色的运动装，黑色更是衬得他整个人气质阴郁，他抬眸，乌瞳黑沉沉地看向苏花朝，冷冷地说：“废话很多？”
苏花朝撇了撇嘴，“你又不参加运动会，干嘛穿运动服过来？”
提到这个，梁亦封的眼神更冷了，像是淬了冰一样：“那就要问姓霍的了。”
梁亦封说完，把外套脱下，离开教室之前，眼神似有若无的往钟念身上扫了一眼。她低着头，认真做着试卷，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早上在家吃饭的时候也是，他爸妈问他怎么突然穿运动服了，梁亦封说要参加篮球赛，惹的两位家长一惊。在家人的惊讶眼色中，他用余光注视着坐在他身旁的人，她低头吃着早餐，一言不发。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
梁亦封出了教室之后，掐了掐眉心，她似乎，对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一点都不关心。
姓霍的？
苏花朝当下了然，霍绥不知道是不是抽疯了，去参加劳什子的篮球赛，梁亦封估摸着是被他强制拉过去的。
虽然梁亦封这人冷血，但在兄弟面前，确实是两肋插刀的人。
苏花朝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倏地，她敲了敲钟念的桌子。
钟念从试卷上缓缓地抬起头，瞳孔有些涣散地注视着钟念，茫然道：“怎么了？”
“别做试卷了，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话音一落，苏花朝就扯过钟念往外跑去。
秋末傍晚，黄昏的余晖透过树叶落下斑驳的光晕，风吹起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风温柔地吹过，晚霞温暖璀璨。
钟念被苏花朝拉着往前跑，校服被吹得鼓起。
她有瞬间的茫然，在风声中问苏花朝：“去哪儿啊？”
“去……一个好地方。”苏花朝转回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意来。
风将钟念托起，把她推到一个未知的地方。
到了地方之后，钟念才发现是篮球场。
篮球场周围已经围了两圈人了，附中很大，每个年级都有千人，三个年级有三千多人，此时此刻所有的运动项目都已结束，只剩下篮球比赛了，因此所有人都围在了篮球场上看篮球比赛。
苏花朝左右看看，突然叮嘱钟念：“你在这儿别动，我马上回来。”
“你干嘛去？”钟念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茫然问道。
苏花朝：“一分钟就回来！”
钟念疑惑地看着她离开的身影。
下一秒，她就看到有人在向自己走来。
是梁亦封，他少见的没有戴眼镜，眉眼在晚霞映照下，少了几分锐意，温柔不少。
他在自己面前站定，问道：“怎么在这里？”
钟念：“苏花朝拉我过来的。”
梁亦封“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不远处有人叫他，“比赛要开始了，梁亦封，快点过来。”
梁亦封语气平淡地朝那边喊：“好。”
继而目光收回，落在钟念身上。
光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无限拉长，影子落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格外的般配。
钟念突然抬起头，说：“比赛加油。”
梁亦封挑了挑眉，原来她都知道。
他思忖片刻，说：“过去看比赛吧。”
钟念：“我等花朝。”
“她不碍事。”梁亦封说，“我先带你进去。”
钟念推辞道：“我还是等花朝一起吧。”
话音落下，她才知道，自己掉进他挖的坑里去了。
梁亦封怡然自得地勾了勾唇，“好。”
他说完，转身往人堆里走了进去。
钟念站在原地懊恼不已的时候，苏花朝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接着。”
空中有个东西抛了过来，钟念下意识地接过，是一瓶水，她说道：“我不渴。”
苏花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不是给你喝的。”
钟念想了想，迟疑道：“梁亦封？”她更是拒绝了，“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苏花朝拉着她钻进人群里，在一股子汗臭味儿中，她说，“反正就当做是你住在他家，对他的报答，这总行了吧？”
她总是有各种歪理。
偏偏钟念找不到一丝的漏洞。
钟念就这样被拉进内场。
见苏花朝来了，霍绥气定神闲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这儿。”
苏花朝把手上的水递给他：“加油。”
霍绥接过，修长指节扭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然后把水塞回苏花朝的怀里，临走之前，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一举动，激起了场外无数的喧嚣起哄声。
苏花朝迎着众人审视的目光，笑的万分坦然。
钟念没有看霍绥，也没有看苏花朝，她的目光穿越人群，落在了站在最远处的梁亦封身上。即便是这样吵闹的环境里，他依然沉默、不发一言，仿佛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仿佛这世间，没有一样事能影响到他的情绪。
哨声响起，打碎她的想象。
篮球场上，运球声投篮声叫好声纷纷响起。
此时此刻，空气灼热，像是盛夏时节一般。少年少女们的呐喊声不断，汗水味儿消散在空中，被分解释放，只闻花香。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弧度。
最后，哨声响起。
霍绥和梁亦封那队，取得了胜利。
运动员下场，梁亦封朝钟念走了过来。
这十几米的路程，有九个女孩给他递水，有三个女孩给他递毛巾，有五个女孩夸他打得很棒，他大汗淋漓的脸上，神情未变一分。
终于，他在钟念面前站定。
他俊逸眉眼上，还有清晰可见的汗水，眼睫上也湿漉漉的。
钟念站了起来，和他对视着。
梁亦封朝她伸手：“水。”声音干哑，带着沙沙的质感。
钟念手心里的水捏了整场，此时此刻，像是个烫手山芋一般，不知道是该递给他，还是不递给他，毕竟这样的举动，太暧昧了。
“水。”他又重复了一遍。
夕阳欲颓，他逆光而站，看不太清神情，只是执拗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钟念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宿命滑过的一道凉风一般，她伸手，将水递给他。
水泥地板倒映出二人的身影。
她伸手，将水瓶递给他。
他也伸手，接过水瓶。
在二人收回手之前的那几秒，梁亦封低头看着影子，他脑海里的画面是——
钟念：“你牵着我啊。”
梁亦封：“好。”
于是他伸手，拉着她。
他唇角上勾，在那个幻想时分。
那天的晚霞云蒸霞蔚，美丽非常。
她看了他打篮球，为他送水，已是他年少时光里，最美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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