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朵刺玫瑰
“陆尔白,你想找谁?”
“我想找朵刺玫瑰。”
【1】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郑冬至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市一中的。就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只记得当时全身上下都疼,好像被摔坏的破布娃娃,她觉得自己都快要散架了、崩坏了。
那时候唯一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就是陆尔白了。
只要一想到见到陆尔白后他会抱抱她,她感觉就好受多了,身上也就没那么疼了。
到了学校门口,郑冬至才又想起,她根本不知道陆尔白住在哪栋宿舍楼,她甚至连男生宿舍楼的大门都进不去。
手机没带,她又打不了陆尔白的电话。绝望之余,她看到了路边的电话亭,下意识地将手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刚好摸出三个硬币。
她欣喜若狂,又哭又笑地跑进电话亭将硬币放了进去,拨了陆尔白的手机号,心里一再地默念:别关机,求求你别关机。
陆尔白的手机白天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苏慧对他的警告这几天一直在他的耳边回绕。他很清楚母亲的话没有丝毫不对,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两个人之间只要彼此喜欢,就可以排除万难在一起,却不知道有些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和他们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知道郑冬至会找他,他怕自己心软,所以直接将手机关机了。只有到了深夜,他从睡梦中突然醒来,才会打开手机看一下,有没有谁找过自己。
除了郑冬至跟苏慧外,其实根本没有其他人会找他。苏慧找不到他的话会直接打给宿管,但郑冬至不会,因为她不知道宿管处的电话。
郑冬至来找他的那个晚上,陆尔白做题做到了晚上十一点多,然后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觉了。
临睡前,他将手机开了机,看到屏幕上来自郑冬至的好几通未接电话时,他毫无意外地失眠了。
郑冬至打电话的时候,陆尔白才刚睡着不久,他的睡眠很浅,放在枕头边的手机震动没几下,他就被吵醒了。
陆尔白随手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来电,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手机震动了一会儿,然后便安静了下来。
没多久,对方不死心地又打了过来。
陆尔白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按理说郑冬至早就该睡觉了。就算她没睡着,她也从不会半夜打电话给他,因为怕吵醒他。
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她不会不间断地打过来。
已经是最后一个硬币了。
郑冬至将硬币投进电话机的时候,眼泪早就模糊了她的眼眶。她都没怎么看拨号盘上的数字,凭着记忆将电话拨了出去,蹲在电话亭里,握着话筒,没有了继续祈祷的勇气。
如果陆尔白再不接她的电话,她都不知道今天晚上该怎么办了。
能支撑她一直打到第三个电话的理由是因为陆尔白的手机终于不再是关机状态了。
电话里传来的只有那清脆的“嘟嘟”声。
当郑冬至快放弃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没等陆尔白开口,郑冬至忍不住大哭起来,哽咽道:“陆尔白,我在学校外头的电话亭。”
陆尔白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跑出宿舍楼,又是以何种心情翻墙出了学校。直到他见到了蹲在电话亭外一身狼狈的郑冬至时,他才知道,原来那种心情叫心急如焚。
“你半夜三更瞎跑什么?”他朝郑冬至跑过去,等走近了,才看清楚郑冬至身上的伤痕。顿时,像是有人用力地揪着他的心脏,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听到脚步声,郑冬至警觉地抬起头,从地上站了起来。看到陆尔白时,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又一次盈满了眼泪。
“陆尔白。”她嗫嚅着叫了他一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陆尔白一脸心疼地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忍不住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她被郑林打得发肿的额头,沉声问道:“家里人知道你跑出来吗?”
郑冬至摇头,低声道:“我爸把我锁在房间里了,我自己用窗帘系成绳子,从窗户那儿爬下来的。”说完,她偷偷地把双手藏在了身后。
陆尔白见状,伸手拽过她的手臂,看到她的手腕间被灌木刺伤的斑驳血痕时,眼里闪过几丝怜惜。
虽然很心疼,但陆尔白还是黑着脸骂了她:“活该,谁让你请人去找陈昭言麻烦的!”
先不管陈昭言是不是真的被人侮辱了,这件事都是郑冬至有错在先,郑氏父子教训她也是应该的。
郑冬至本就委屈,听到陆尔白这么说她,她顿时撇了撇嘴,眼看就要哭出来时,陆尔白突然拽着她往学校围墙那边走。
郑冬至一脸疑惑地望着他,问:“陆尔白,你要带我去哪里?”
“先去我的寝室吧,把伤口处理一下。”陆尔白淡淡地回道。
“我可以去男生寝室吗?”郑冬至难以置信地惊叫道。
她的声音很尖,在这样静谧的夜晚显得尤为刺耳。
陆尔白怕她惊到人,连忙喝止住她:“你小声一点,宿管阿姨还在。”
郑冬至可怜兮兮地“哦”了一声,跟着陆尔白走到了围墙边。
陆尔白蹲下身来,让郑冬至踩着自己的背先爬过墙,然后他才翻墙跟了过去。他先跳下地,伸手接住了她。
进了学校,陆尔白拉着郑冬至的手来到了男生寝室,宿管处的灯还亮着,但宿管阿姨已经回里屋睡觉去了。
陆尔白把脚步放轻,带着郑冬至上了楼,去了他们寝室,开了灯,从床底下的行李箱里拿了个简易药箱出来。
郑冬至坐在陆尔白的床沿上,低着头,沉默地看着他。
陆尔白抱着药箱坐在她的身旁,捋起她的袖子,用药棉蘸着碘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手臂上的血口子。郑冬至吃疼地蹙紧眉头,死咬着唇,难得没有叫出声来。
她身上的伤口不少,牛仔裤上也有几道血印子。陆尔白给她清理完脚踝处的伤口后,又示意她把裤子脱下来。
跟上次一样,郑冬至虽有点害羞,但因为跟陆尔白的关系亲近了许多,这一次她没有躲闪,而是直接当着他的面开始脱自己的牛仔裤。
反倒是陆尔白,看到她渐渐露出的白皙大腿后,慌乱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碘酒跟药棉一同递给了她,低声道:“你自己来吧。”
等伤口全部清理完,郑冬至重新穿上裤子要喊陆尔白,却发现他出门给她打热水去了。
郑冬至心头暖暖地蜷在他的床上,用他的被子包裹着自己,鼻尖全是他身上那淡淡的花香,很是清新好闻。
她的心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先前的那些恐惧与不安渐渐离她远去。
郑冬至舒服地躺下来,突然感觉枕头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她好奇地将手伸进枕头底下,翻到了好几本获奖证书,其中还有一张香港大学的提前录取通知书,上面清晰地写着陆尔白的名字。
寝室的门被推开,陆尔白打了热水走进屋里。郑冬至回头看他,眼眶发红,手里还攥着他的录取通知书。
“你不考清华、北大了?”她望着他,微笑着问道。
那笑容在陆尔白的眼里简直比哭还难看。
他低着头,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通知书,藏进了上衣口袋里。
“要喝热水吗?”他问。
郑冬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果我今晚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到走了也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去香港那么远?是怕你走了,我会来找你吗?”
“郑冬至!”他突然厉声喝住了她,眼里已经有了恳求。
“你有想过带我一起走吗?”她哭着质问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陆尔白闭着眼,双手用力地攥紧成拳,沉默了。
她突然扑下床,在他的胸口用力地捶了几拳。
陆尔白任由她打,没有还手。
直到打累了,她才停下手,头靠在他的怀里,哭着求道:“尔白哥哥,带我一起走吧。”
他没有允诺她,郑冬至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陆尔白才伸出手将她推开,目光幽深地道:“很晚了,你先睡吧。”
【2】
灯被关了,寝室里暗了下来。郑冬至安静地躺在陆尔白的床上,陆尔白睡在对面他同学的床上。黑暗中,两个人各自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谁也没有睡意,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陆尔白能清楚地听到郑冬至在被子里轻轻的呜咽声,而郑冬至也能听到他因为睡不着而不停翻身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郑冬至停止了哭泣。陆尔白听到一阵窸窣的声音,然后看到郑冬至光着脚走到了他的床前。
窗外的月光正好透过窗户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笼罩在薄薄的月色之下,一张脸被映衬得格外苍白。她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眼里还含着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陆尔白。
陆尔白被她吓了一跳,准备坐起身来。郑冬至突然伸手抱住了他,整个人紧紧偎依着他,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仿佛陆尔白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束光。
陆尔白浑身战栗,慌忙地伸手抓住郑冬至的手,声音沙哑地制止道:“别闹了。”
她的手很软,也很冷,她的拥抱却很热烈,像一团炙热的火苗,将陆尔白灼烧着。陆尔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红着脸挣扎道:“郑冬至!够了!别闹了。”
她依旧不听,抬头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有欲望在燃烧。陆尔白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他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她,满是痛苦地望着她,流着泪摇头:“我不可以这样做。”
他的眼泪掉在她的脸上,浇灭了郑冬至内心最后的一簇火焰。
都这样了,他都不要她了,她还能用什么挽留住他。
她哭了,见她要继续纠缠上来,陆尔白猛地一把推开她,狼狈地从床上下来,穿好衣服离开了寝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陆尔白似乎听到了郑冬至崩溃的哭声,他皱着眉头咬了咬唇,狠下心,跑了。
陆尔白围着学校操场跑了无数圈,直到体力被耗尽,他才筋疲力尽地倒在塑胶跑道上,脑袋放空地望着头顶的夜空,伸手想要抓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十八岁的陆尔白突然发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是多么渺小,又是多么自不量力。他左右不了这个世界,甚至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第一次有了想逃避的念头。
草丛里传来蟋蟀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夜莺的鸣叫,陆尔白静静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离开了操场。
天际的东方,鱼肚白隐现,春日凉薄的日光带着丝丝冷意照射在他的身上,地上清晨的朝露润湿了他清瘦的脊背。
等到他再度回到男生寝室的时候,郑冬至已经离开了。
寝室的灯依旧暗着,他床上的被子被叠得好好的,虽然不够方整,却也能看出来那人的努力。床单上整齐地放着他之前申请香港大学提前招生的那些获奖证书,那张录取通知书被捏得皱皱的放在一旁,没有被撕掉,这让陆尔白很是震惊。以郑冬至的性子,他本以为她会把他的寝室砸个稀巴烂,但没想到会是这副景象。
郑冬至表现得越是懂事,陆尔白的心里就越是难受。他宁愿她又哭又闹,也好过现在不吵不闹地离开。
天刚蒙蒙亮,郑冬至穿过奶白色的晨雾,回到了紫园。
王婶已经起床了,正要出门去早市买菜,看到从铁门那儿走进来的郑冬至时,她震惊得睁大了眼睛。愣了片刻后,她立刻朝郑冬至走了过去。她瞥了一眼她身上单薄的衬衫,看着她被晨雾浇湿的头发跟衣服,连忙拉着她进门,帮她搓着冰冷的小手心疼地问道:“冬至,你怎么会在外面,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你怎么出去的啊?我就睡在楼下,怎么没听到你开门的声音?”
王婶一连问了她好几个问题,郑冬至都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地抬头看了王婶一眼,眼眶通红,眼神很是空洞。
王婶担忧地喊了她一声:“冬至?”
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推开王婶的手,朝前走去,没走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冬至!”王婶惊叫一声,朝着郑冬至扑了过去,一把抱起昏倒在地上的她,急着喊人来帮忙。
郑林跟苏慧一晚上本就没怎么安稳地睡着过,一听到楼下王婶的喊叫,便赶紧起床出了卧室。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儿时,郑林当即变了脸色,冲下楼,从王婶手里接过郑冬至,又催促王婶打电话喊医生,自己则抱着郑冬至上了三楼她的房间。
苏慧紧跟着过去,看到郑冬至卧室窗户旁遗留的窗帘布时,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的心底蔓延开来。
郑林伸手触摸了一下郑冬至的额头,烫得他缩回了手。苏慧顾不得多想,赶紧去浴室弄了点热水出来给她擦身子。
郑冬至又一次发起了高烧,体温一直在四十度左右。她一直昏睡着,偶尔醒来,王婶喂了她一点营养粥,她没吃几口就不吃了,又继续睡。
等她退烧已经是三天后了。郑冬至醒来的时候,就她哥一个人坐在她的床边。
见她睁开眼,郑昼景赶紧去倒了杯热水给她喝。
郑冬至喝了一点,然后把水杯放下,起皮的嘴唇微张,朝郑昼景喊了一声:“哥。”
她的声音都哑了,但郑昼景还是听清了,对着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了?”郑冬至问。
郑昼景扶着她坐起来,淡淡地说:“你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了?这么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虚弱地要起床。
郑昼景拦住了她,问她要什么。她摇摇头,苦笑道:“我还要去跟陈昭言道歉啊!爸不是要我去道歉吗?”
“不用了,陈昭言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徐阿姨带着她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听学校的人说,她好像被大学提前录取了。学校里的人还不知道她出事,我也就没怎么多问。”郑昼景耐心地解释道,眼神黯淡。
“对不起,哥,我知道错了,但是我真的没有那么做。”郑冬至拉着郑昼景的手,声音嘶哑,却还在竭力为自己辩解。
郑昼景笑了笑,无所谓地道:“陈昭言都走了,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吧。”
郑冬至还想说点什么,但看郑昼景难看的脸色,她还是止了声。
卧室内一片安静,兄妹俩各怀心事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望着窗外明亮的天色,郑冬至还是忍不住问郑昼景:“哥,你说我睡了三天,那今天不是得上课吗?你怎么没去学校?”
郑昼景抬头看了她一眼,疲惫地道:“你这几天烧得很厉害,爸的厂里出了很大的问题,他现在焦头烂额,实在没时间照顾你。苏慧又因为陆尔白的事跟爸大吵了一架,现在都没回过家。王婶年纪大了,独自照顾你太吃力,所以我跟学校请了一天假。”
郑冬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本来想问郑林的厂出什么问题了,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先问起了陆尔白:“苏阿姨为什么会因为陆尔白跟爸爸吵架?”
郑昼景漠然地看着她,沉默良久,自嘲地苦笑一下,反问道:“为什么?冬至你心里不清楚吗?”
郑冬至被他说得心“咯噔”了一下,面对哥哥犀利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你发烧回来的当晚,陆尔白回过家。他来看过你,王婶说他在你的床边站了很久,但什么话也没说。苏慧说他是回来拿行李的,说是他被什么香港大学提前录取了,这还没开学,他就准备先去香港了。爸的厂破产了,欠了一屁股债,但他没有跟家里人说起过,还是把陆尔白叫进了书房,给了他一点钱,好方便他去香港生活。陆尔白没拿钱,跪在了咱爸面前,坦白了你跟他的事,他说要带你一起走。爸很生气,指责他不该瞒着大家跟你交往,不该喜欢你,也不该让你喜欢他。一气之下,爸失手打了陆尔白。苏慧因此跟爸大吵,说是你故意接近陆尔白在先,以此来维护她的儿子。爸一时大怒,把他们赶出了家。苏慧哭着连夜收拾行李,带着陆尔白走了。他们一走,爸就被派出所的人给带走了。王婶说爸是故意赶苏慧他们走的,是不想拖累他们。不仅是苏慧母子,爸把王婶也给辞退了。王婶舍不得你,硬是要等你烧退了才走。很快,我们也要搬走了,这栋别墅将被拿去还债。冬至,以后你就再也不是千金大小姐了,你该长大了。”
郑昼景十分平静地说完这一切,郑冬至早已泪流满面。
郑昼景没有像以前一样安慰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拿着热水壶离开了她的房间。
“冬至,你还是背叛哥哥了。”临走的时候,郑冬至听到郑昼景对她说道。
她的眼泪再次掉落下来,狠狠地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觉醒来,郑冬至失去了所有,原本美好的家庭,富裕的生活,喜欢的人,还有最爱的哥哥。
郑冬至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来挽回这一切,没有人告诉她,也没有人来教她。她很无助,也很迷惘。
【3】
郑冬至醒来的那天下午,郑林被派出所的人放了出来。当天晚上,王婶给他们做了最后一顿饭,然后拎着行李离开了紫园。
郑冬至哭着要去追王婶,却被郑林拽住了。
“郑冬至,把眼泪逼回去,以后不准你再哭了!”郑林冲着女儿威吓道。
迫于父亲的威严,郑冬至听话地伸手擦了眼泪,嘴唇紧抿着,强忍着不哭了。
郑昼景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去厨房清洗。
纨绔少爷何曾做过这等粗活?洗碗的时候,他摔碎了一个碗,锋利的裂口割伤了他的手,血汩汩地流出来。
郑昼景像是没感觉似的继续洗碗,任由血混杂着清水一同流逝。
对某些人来说,有时候疼痛是让人快速成长的最好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郑冬至一早就起来了,学着王婶的样子在厨房里捣鼓。
郑昼景背着书包从楼上下来,郑冬至听到脚步声,拿着汤勺走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问:“哥,要吃早餐吗?”
郑昼景扫了一眼她身上不合身的围裙,目光最后停留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快迟到了。网上有新手菜谱,你可以搜索一下。”
说完,他再也没有看妹妹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别墅暂时还没有被收掉,郑冬至还可以利用这剩余的时间上网。郑昼景走后,她回厨房把火给关了,然后上楼开电脑查菜谱,顺便查了一下她的艺考成绩有没有出来。出来了几所公立学校的录取名单,但都没有她。
郑冬至失望地关了网页,拿着抄着菜谱的本子从房间走出来。来到楼下,她看到郑林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餐桌旁吃饭。
郑冬至手捧着本子,朝着父亲走了过去。当她看到郑林在吃她煮烂的面条时,赶紧出声阻止道:“爸,那面糊了,不能吃了。”
郑林不以为意地又吃了一口,看似心情很好地调侃道:“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吃到女儿做的饭。”
只一句话就把郑冬至给说哭了。
她鼻子酸得不得了,走过去抱着郑林流泪道:“爸爸,你别说这样的话,是冬至不好,是我以前太任性,太不懂事,我会改的。我以后会好好学做饭,会好好照顾好爸爸跟哥哥。我们一家人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郑林抬头看天,眼眶通红,忍着眼泪不掉下来。他轻轻地拍着郑冬至的小手,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冬至,你走吧。”
郑冬至震惊地抬起头,一脸困惑地望着郑林,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郑林将手边的港澳通行证跟飞机票递给了郑冬至,里面还夹了两千块钱,那钱是郑林身上最后一点现金。
“冬至,以后爸爸跟哥哥都不能再保护你了。你一个人要学会坚强勇敢,无论生活有多难,都不要忘记善良。爸不求你做个多好的人,但一定不要做个恶人。这是去香港的机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陆尔白也是今天走,苏慧给陆尔白订的也是这趟航班,你赶紧收拾东西去机场找他吧。这孩子我看了两年,话不多,但有责任心,你去找他,他总是会照顾你的。不过冬至,爸要你明白一点,陆尔白是被香港大学提前录取的,以他的成绩,参加六月份的高考,清华、北大不成问题。爸知道他一直想走,家里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想留他,但是你不同,你一旦跟他去了香港,你在那儿是无法继续学业的。因为你没有钱,爸也给不了你更多的钱了。以后你会吃很多很多的苦,但一定不能放弃。”郑林语重心长地叮嘱女儿。
郑冬至紧紧地抱住郑林,哭着摇头:“我不走,我不要陆尔白了,爸,你别赶我走。我要跟你还有哥哥在一起。我不要去香港,我不要。”
郑林一巴掌用力打在郑冬至的脸上,瞪着眼睛骂道:“胡闹,你留在这儿能干什么?你什么都不会,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能力赚半毛钱!你留下来,除了拖累我们外,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你还是走吧。还有,郑冬至,我不是已经说过,不准你再哭了吗?”
郑冬至明白郑林说的不是真心话,他让她走,那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安排。
“我走了,我哥怎么办?”郑冬至抽噎着问郑林。
“你哥能照顾他自己。”郑林闭着眼睛说道。
郑冬至的眼泪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落在郑林的手背上。
郑林伸手给女儿擦了把脸,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冷声道:“冬至,走了就不要再回紫园了,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若在外面混不出个名堂,就不要再回内地了,爸爸不喜欢看到没用的女儿。”
郑冬至拼命点头,再三允诺道:“爸,我会争气的,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在郑林的陪送之下,郑冬至拎着行李箱坐上了去机场的出租车。她走得匆忙,都来不及跟哥哥郑昼景告个别。
在车上,她回头望向郑宅,那栋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别墅,被包裹在清晨的水雾之中,若隐若现,最后完全被吞没。
那是郑冬至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郑宅,此后,她的生命中再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她成了无脚的鸟儿,余生都在拼尽全力地飞翔,不再为任何人停留,直至死亡。
【4】
从出租车上下来,郑冬至付了钱,焦急地推着行李进了机场。
郑林给她订的航班是八点四十的,她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是八点半了。
还好以前郑林没少带他们兄妹俩坐飞机旅游,所以她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等候室,一路寻找着陆尔白的身影,完全不敢去想万一陆尔白不是这次航班,万一他已经走了怎么办。
现在,任何一个万一都可以把她打垮。
所幸,老天爷怜悯她。
在最后一排靠后的两个位子,郑冬至终于看到了在低着头看书的陆尔白。她一阵惊喜,拎着行李,刚打算跑过去喊他,然而没等她开口,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跃入她的眼帘。
是陈昭言。
她微笑着拍了一下陆尔白的肩膀,然后自然地从他身旁接过自己的行李,道了声 “谢谢”。
郑冬至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们,突然想起之前郑昼景说的,陈昭言也被大学提前录取了,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们会去同一所学校呢?
是啊,那些名牌大学都是一批批地录取学生,既然陆尔白能去香港大学,陈昭言拿的奖不比他少,怎么可能去不了呢?
郑冬至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就像郑林说的,陆尔白他们是被学校录取才去香港的。可她呢?她去香港能干什么呢?是去当陆尔白的累赘吗?
她的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哪里。并且她连香港的居住证都没有,就算跟去了香港,又能在那里逗留多久呢?
广播里播报着去香港的航班的检票信息,陆尔白放下手中的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跟陈昭言一道走向检票口。
郑冬至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离检票口越来越近,她却没有勇气上前叫住陆尔白。因为她知道,自己不配。
她没有香港录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没有与他比肩站在一起的能力,她除了拖累他,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她一直看不上的陈昭言,都比她更适合站在陆尔白的身旁。
广播里又一次通知让人去检票,陆尔白站在队伍里,低头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陈昭言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满满的都是光。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陈昭言急忙接了起来,是母亲徐帆打来的,问他们登机了没有,并提醒她登机前先买点吃的备着,飞机上的比较贵。
陈昭言一一应着,转头看向旁边的便利店。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一旁呆立的人影,顿时没了声音,一脸惊诧地望着郑冬至。
郑冬至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的那一刻,陈昭言的目光突然躲闪了一下。这躲闪里夹杂着太多复杂的东西,郑冬至的内心一片澄澈,却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拆穿她。
前面的人陆续开始检票,陈昭言却还愣在原地,后面开始有人不满地抱怨起来。
陆尔白淡淡地看了陈昭言一眼,问:“怎么了?”
见陈昭言不答,陆尔白下意识地要转过头去,陈昭言的手臂突然撞了他一下,他手中的机票跟手机都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的瞬间,郑冬至已经转身离去,带着她最后的骄傲。
她体会到了郑林赶苏慧他们走时的心情,明白了爱一个人不是一味地纠缠,还需要适当地学会放手。
她喜欢陆尔白,她也爱陆尔白,正是因为她的爱是真的,所以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他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然而陆尔白还是发现了她。
他急忙从队伍中追了出来,喊住了她:“郑冬至!”
他的声音很好听,“郑冬至”这个名字被他叫出来总是让她觉得莫名心动。
郑冬至停下脚步,僵立在原地,拉着行李箱的手用力地攥紧。她努力地平复好内心的情绪,干脆地转身,对着他微笑道:“真巧,陆尔白。”
在她转过身来的那一刻,陆尔白的呼吸都变急促了,他长吸一口气,脚步沉重地向她靠近,目光瞥了一眼她手里握着的机票,沉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你爸他同意你跟我走了吗?”
郑冬至突然笑了一声,陆尔白不懂她什么意思,皱着眉头看着她。
“尔白哥哥,你想多了,我只是来便利店买点东西,并不是来找你的。你走的时候都没有跟我说,我又怎么知道你今天要走?还是跟陈昭言一块。”她讥诮道,故意瞥了站在远处的陈昭言一眼,表情很是嘲讽。
陆尔白被她说得很难受,黑着脸盯着她手中的机票道:“你不是跟我走的,那你手里的机票又是怎么回事?”
“真搞笑,怎么,只准你们可以被提前录取去大学,我就不行了?你忘了,我的艺考上个月就结束了,成绩也都出来了。抱歉,我的机票是飞向哈尔滨的,大家都知道,哈尔滨是油画之都,我要去那边学画画了。”郑冬至一边强装冷漠地撒谎,一边将手里的机票往身后藏了藏。
“你说的都是真的?”陆尔白紧紧地盯着她,确认道。
郑冬至笑:“不然呢?你觉得我可能会跟陈昭言坐一班飞机去同一个地方吗?你妈没告诉你,我都对陈昭言做了些什么吗?还是陈昭言忘记跟你诉苦了?”
“我从不信别人说的,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不,我就是这样的人!陆尔白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郑冬至从来都不是个好姑娘。”她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很是咄咄逼人。
陆尔白很是疲惫,有些无力地道:“你能不能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
“不堪?”她笑,“原来我的真实在你眼里是一种不堪。”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冬至,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陆尔白拉住郑冬至的手臂,恳求她。
去往香港的班机的检票都快结束了,陈昭言站在检票口焦急地望着与郑冬至纠缠的陆尔白,最终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他。
陆尔白的手机响了,他置若罔闻,依旧死死地拽着郑冬至,怕她走了。
郑冬至冷冷地瞥了一眼震动的手机,然后抬眼看他,平淡地问:“说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吗?从你决定去香港的时候,你就应该对我说,可你没有。陆尔白,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人从不求人,可我求你了,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陆尔白无言以对。
她挣开了他的手,冷酷地说道:“从小,我喜欢一样东西,就算是不择手段,我也要得到。可是当我用尽全力,想尽办法都得不到时,我就说服自己不要再喜欢它,这样我就不会难过。所以陆尔白,你不需要用这种可悲的眼神来看我,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陆尔白安静地听着她讲的每一句话,努力去消化那其中的意思。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愣在当场,呆呆地望着她,竟有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不喜欢了吗?”他笑出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却还是放下自尊地开口乞求,“如果我不走呢?”
下面的话,他没说出口,郑冬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手不由得发抖,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要憋不住,要崩溃了,但她还是死咬着唇,倔强地说道:“我已经不喜欢的东西,谁也强迫不了我再次喜欢。所以陆尔白,再见了,祝你好运。”
话落,郑冬至慌乱地转过身去,怕他看到她的眼泪。她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去,徒留陆尔白在原地。
陆尔白望着她冷酷离去的背影,眼眶有些泛红。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再去挽留。
对于陆尔白来说,郑冬至的爱就像狂风暴雨,来时激烈,退时迅疾。他被浇得酣畅淋漓,也被伤得痛彻心扉。这场短暂的爱情,就像是郑冬至跟他玩了一场游戏,可他偏偏就当了真。
他独自站在原地很久,直到陈昭言来喊他。
“飞机已经起飞了,我们要改签吗?”陈昭言问他。
陆尔白看了一眼手中的机票,没有回答。
【5】
从机场离开后,郑冬至拖着行李去了最近的公交车站。
辗转坐了几趟公交车后,她下了车,拖着行李朝紫园的方向走着,心里思索着回家后该怎么跟郑林解释自己没走的事。想来郑林也是会理解她的,毕竟陆尔白之于她,就像苏慧之于郑林。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变得轻松了许多。
往前走了没多久,还没到别墅区的大门,郑冬至的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警笛声。她惊愕地回头,看到三辆消防车正飞快地朝着紫园驶来。
郑冬至拎着行李箱往路边退了点,让出道来,然后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几辆车全都拐向了紫园的方向。别墅区内部某处浓烟四起,郑冬至大致盘算着那烟的位置,突然变了脸色,焦急地拖着行李跑了起来。
因为跑得太快,行李箱都散开了,里面的衣服掉了一地。郑冬至却顾不得捡,直接扔下箱子,紧张地朝自己家的方向奔了过去。
离家越近,那烟就越浓重,郑冬至的心弦绷得越来越紧。还未走到家,她就已经看到了被大火包裹住的郑宅,顿时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别墅外挤满了人,有消防人员和医护人员,也有围观的居民。
“好好的,怎么会煤气爆炸?”
“就是说啊,还好发现得及时,没烧到我们家。”
“听说郑林还在里面没出来,他的两个孩子跟保姆都不见了。你们说他会不会是自杀?他那厂子都快破产了,身上还背了巨债,估计是还不上了,又不想拖累孩子,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你怎么知道他的厂子要破产了,他的润滑厂不是办得挺好的吗?”
“我一个朋友是他厂里的原料供给商,说他连原料钱都给不了呢。”
“我也听说了,我老婆在农行上班的,郑林还欠了银行的钱呢。”
“哎,咱们都快别说了,这些都只是猜测。他人都这样了,这火又这么大,不知道烧成什么样了,我估摸着都成灰了,你看消防人员都没法进去。”
“……”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后趴在地上的郑冬至。
她浑身冰冷,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眼里全是泪。
“让开!求你们让开!”她哭喊着,挤进围观的人群。
众人见到她,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这不是郑林家的小女儿吗?”
“是冬至吧。”
“冬至,你快别进去,前面火太大了。”有人好心地拉住了她。
她像没听到似的,还是冲到了人群最前面。望着被大火吞噬的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也没想,流着泪就要往火里冲。
现场的消防人员见状,赶紧将她拉了回来,让人看住她。
她被一群人挡着,不得上前,心脏像被人撕裂了一样,疼得说不出话来。
待火被水车浇得变小了之后,一群消防人员纷纷冲进了火里。一段时间过后,一具烧得发焦的尸体被人抬了出来,医护人员迎上前,拿白布盖住了。
一枚婚戒从尸体烧烂的手指上掉落下来,滚到了郑冬至的脚边。
她终于不顾众人的阻拦,控制不住地冲了上去,对着那尸体凄厉地哭喊着:“爸——爸爸——”
医护人员将她推开,匆匆地要将尸体抬上车,郑冬至要追过去,手臂又被人给拽住了。她有些恼火地伸手想要打拦她的人,一回头,就看到了同样泪流满面的王婶。顿时,她整个人都疲软了下来,抱着王婶号啕大哭起来。
“婶,我爸他……我爸……”她泣不成声,话不成句。
王婶流着泪,没说话,只是硬拉着郑冬至出了人群,到了一辆面包车旁,推着她上车。
郑冬至不要走,她哭着喊着要回去看她爸。
王婶哭着拽她上车:“冬至,听话,你不能留在这里,那群要债的人是不会放过你跟昼景的,你们必须跟着婶走,不然你爸死了也不会安心。”
“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哭着,抓着王婶的衣领寻求着一个答案。
王婶悲凉地看着她,摇头道:“冬至,没有为什么。”
郑冬至最后还是上了车,她全身冷得颤抖,王婶一直紧紧地抱着她,哄着:“别怕冬至,有婶在,不怕啊!”
她的头靠在王婶母亲般温暖的胸膛,渐渐地安静下来,她想起了郑林离世前与她的最后一场对话,想起了父亲叮嘱她的,不要再哭。
于是,她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把身体坐直,咬着牙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问王婶:“我哥呢?”
“我已经让人去接小景了,一会儿我们去车站碰头,你们跟婶回老家先避避风头。”
“就这么走了,那我爸的尸体呢?他的葬礼呢?我们都不要去送终吗?”
“冬至,你爸已经死了,可你们兄妹俩还活着。要是还有一点活路可走,你爸会舍得送你走吗?你为啥不听你爸的,不跟尔白走呢?”
王婶心痛地说道,还好她一收到郑林发的诀别短信就预感到郑林会出事,连忙跑来紫园看,不然她都碰不到郑冬至。若是郑冬至回来得晚一点,她带着郑昼景走了,也不知道这孩子一个人待在这里会出什么事。
王婶带着郑冬至到车站的时候,老李跟郑昼景早已站在那里了。郑昼景背着书包,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鸭舌帽,帽子下是一双红肿的眼眸,显然已经知道郑林出事了。
郑冬至朝着她哥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无声地呜咽着。
郑昼景拍了拍妹妹颤抖的脊背,压抑着情绪道:“冬至,以后你只有哥了,别怕,哥会保护你的。”
王婶买完票回来,催促他们该走了。
郑昼景拉着妹妹跟老李道了别,然后跟着王婶匆匆踏上了逃亡之旅。
离开的那一天,郑氏兄妹坐在长途巴士里,望着渐渐远去的家乡,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再回到D城。也许不需要很多年,又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6】
当郑冬至跟着她哥坐着车前往他乡时,陆尔白也坐上了飞往哈尔滨的飞机,他没有跟陈昭言一起去香港。
他的爱情来之不易,就像是千年铁树,难得开一次花。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他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她说她不喜欢了,没关系,只要他心里还有她就行了。
那时候的陆尔白根本不知道爱情是经不起错过的,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不在了。
他找遍了哈尔滨所有的美术学院,都没有找到郑冬至这个人的信息。直到苏慧打电话给他,告诉他郑家出事了,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被郑冬至给骗了。她根本没有去哈尔滨,她那天来机场,的确是想跟他一起走的。
他风尘仆仆地回到D城,迎接他的是被烧得什么都不剩的郑家,还有泪流满面的苏慧。
郑林在自焚前,找律师签好了离婚协议发给了苏慧。苏慧还没有签字,他就走了。怕被那些要债的人缠上,拖累了儿子,苏慧忍痛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从此,她与郑林再无任何关系。
即使是这样,苏慧还是去医院帮忙收了郑林的骨灰,将其安置在自己的家中,与陆琪的遗像放在一起,遗照上写着“亡夫郑林”。她对着郑林的遗像哭,悔恨自己那时不该离开,让郑林独自陷于困境。
对于母亲的痛苦与愧疚,陆尔白无从安慰,他只能无力地看着苏慧哭,然后问:“妈,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苏慧知道他问的是谁,含着泪摇头。
她不知道,整个D城的人都不知道郑冬至去了哪里,她跟她哥哥一起消失了。
陆尔白没有跟苏慧吵闹,他只是静静地离开了,又一次住回了学校宿舍。放弃了去香港大学机会的他,又重新回到了学校继续上课,备战六月份的高考。
学校里的人都对郑家的事议论纷纷,背后说他跟苏慧是白眼狼,郑林一出事,他们就撇清关系,他都当没听到,只一心学习。
高考成绩出来,他毫无意外地考得很好,分数完全够上清华、北大的,可填志愿的时候,他却独独填了人民大学。
学校里的领导们都想不通,找他做了好几回思想工作,他都没有改填志愿。就连苏慧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不答。
或许只有他们班的刘成知道陆尔白在想什么,因为填志愿前的一天,他们在一起打篮球,他听到陆尔白突然问自己:“当个政府官员应该很容易找人吧?”
刘成问:“陆尔白,你想找谁?”
陆尔白低着头,怅然地笑了一下,眼里似有泪光在闪烁。
“我想找朵刺玫瑰。”他说。
九月七号,中国人民大学新一届新生入学,陆尔白只身前往北京。
此后的十三年,他去过无数的城市和国家,却再也没有回过D城。
因为那个人,从未回去过。
(本册完)
番外
她从深处来
阴暗的小巷里,陈昭言衣衫褴褛地躺在潮湿的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身旁老旧的墙壁。墙角的地方,有一只硕大的黑蜘蛛正在织网。没一会工夫,白色的蛛网就把整个角落都包裹住了。那蜘蛛却还不知疲倦地继续往前织着。
陈昭言一脸呆滞地看着那蜘蛛,眼前出现了幻觉,好像整个小巷都被蜘蛛网给覆盖住了,而那黑蜘蛛则变成了压在她身上拼命律动的男人,用白色的蜘蛛网缠住了她,让她不得动弹。
她呼喊不得,求救不得,只能痛苦地承受着,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默默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趴在她身上的只是只蜘蛛而已。
没过多久,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又换了一个,然后是新一波的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承受不住地昏死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还在想着,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些呢?
为什么她没有听同事的话,不要走这条路呢?
这样的话,她就不会遇到这些恶心的人了。
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她该怎么办啊?
还怎么有勇气活下去呢?
第一个男人先走出了巷子,一脸满足地抽了支烟,然后从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字条上的陌生号码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很是刻板严肃。
“怎么样?”对方问。
男人笑了笑,猛吸了一口烟,兴奋地道:“果真是个雏,咱们哥几个今天还真是赚了……”
“钱已经转到你的账户了。”没等他说完,对方突然开口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某文化馆展厅里,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戴着墨镜站在一幅最新展出的油画面前,静静地欣赏着画上的线条。
一个男人急匆匆地朝她走过去,在她的身后站定,低声道:“老板,结果出来了,她是第一次。”
闻言,女人精致的脸上表情未动,只是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果然,我就说她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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