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恩夫妇婚后照旧是漪纹家的常客。
一切如故。
白天漪纹在交易所看交易情况,在金融界活动,晚上回到家中却不再应酬。
紫薇也已经随徐勖去香港了。
他们合作的上海“薇薇箱包商号”的生意已经越做越大,开始做到福建、广东等沿海地区。随着南边的战事吃紧,紫薇首先考虑的是要安全。再说,她的父亲已经带着那个他最喜爱的洋学生姨太太躲到香港去了,紫薇在上海已经没有自己的亲眷,她很想从父亲那里再学习一些做生意的看家本领,觉得到香港去,每准父亲高兴了还会指点她几下。于是,在漪纹劝说不成的情况下,她便带着她的情人兼商业伙伴去了香港。用紫薇的话来说,她都为自己这样的钟情于爱情而感动。其实,她不用解释大家也都清楚,紫薇的一生,就如她自己的理想,就是一辈子都要在路上。不论是在生意上,还是在感情上。她很满足她与徐勖的这种状况,也没有逼着徐勖离婚。而徐勖的态度就更是让人费解了。他对紫薇就像是对一个公主一样的呵护,但他却并不拿婚姻来恭维她。他也很喜欢到漪纹家里清谈,就是紫薇不在的时候,他也是一坐就是一天。有时,他在这里坐久了,连漪纹都会怀疑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去做生意,光看你在这里清谈,好象生意上的事情你并不关心。”
徐勖却说:“工夫在诗外。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谁愿意来谈,就会自动找上门来,如果没有意,你就是天天候在那里也没有用。”
他还劝漪纹也一起到香港。那里还有她的大哥。
漪纹是不动的。她自己说,她没有财富,所以也就没有负担。她不愿意再为了商业上的事情到处去跑了。如果此生她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等到年老的时候,再去爱丁堡的乡下买上一栋旧城堡,在里面重新过上一种宫廷生活。她这样一说,大家都乐了,觉得这个沉静的漪纹真让人费解,放着好好的都市生活不过,却去向往那种过时了的宫廷生活。只有世恩知道漪纹愿望后面的潜台词,实际上她早已厌倦了这种尘世的生活,她最喜欢的还是隐居的生活。世恩很想说,他也向往这样的生活,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他从不随便发表想法。
其实,漪纹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她当时的债券股份投资已经达到了近一百万。这可是可以左右金融债券市场的大数目。难为她这样大的投资,却心静如水,每天只是惯列地去交易所走一趟。交易所的经纪人见到这个黄小姐没有不佩服的,他们每天都必恭必敬地迎接这位永远只穿白色衣服的文静的黄小姐,而黄小姐也只是这样来来去去的,来来去去中总是有大手笔。可是最让他们佩服的是,每当黄小姐的交易盈利时,她都会给服务她的伙计发红包,红包的数目很可观,让人觉得黄小姐做债券交易只是为了发红包。于是,他们也就越发殷勤起来。他们甚至都掌握了黄小姐的喜好。上午的时候,黄小姐是喝咖啡的。而到了下午,她一定是要喝红茶,还要配一种名叫“文都拉”的意大利蛋糕。那是和平饭店的西点师傅专门为她做的。而黄小姐来交易所也并不看交易情况,总是看各种时事报纸。最常看的,却是英文报,其中的《大英晚报》是黄小姐最爱读的。她的所有交易活动就是在某个时候,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也许就会令交易所的红色电光记数牌上跳一下。那是大手笔。
而在家里,如果是世恩夫妇俩来,漪纹和他们一般都坐在对着花园的阳台上喝红茶,吃甜点;世恩夫妇不来时,漪纹便自己坐在阳台上对着月亮喝红茶,常常是一晚上沉默不语,靠在藤椅上看月亮。佣人将红茶换了一杯又一杯,却不见漪纹喝过一口。但世恩来的时候,她却不断地喝茶,与冬儿也谈得很投机。使得她的贴身佣人何妈几次悄悄告诉世恩,要世恩没有事情就常来坐,否则大小姐就是这样不吃不喝坐到五更。
“想那么多事情不伤神吗?”何妈说。
世恩听了只是笑笑,与太太一起来坐时他也仅是听得多说得少。主要是对她们谈的一些电影演员、起士林糕点、冰激凌等话题甚感陌生。只是偶尔问一两句,也是关于漪纹的债券交易。他实在担心,以漪纹这种淡泊的性格,怎么会喜欢上这种风险极大的债券交易。在上海做债券交易,没有一些政治背景,是很难做顺利的。与其说公债是一种投机性和风险性巨大的交易,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充满了赌博性质的毫无规律可言的危险事业。漪纹却说:“这算什么风险,有和无罢了。我只是喜欢它的变幻无常的测验,随时检验我的悟性和判断力。跟你玩桥牌的道理差不多,你靠记忆力、悟性,我靠判断力和悟性。”
世恩想想也有道理。当年留学爱丁堡,他几乎没有什么嗜好,从理智上考虑打桥牌能够训练记忆力,培养沉稳的性格,便参加了学校的桥牌俱乐部。没想到打到现在,竟培养了他惊人的记忆力,一张设计图过眼一瞧,他便能在施工场地一一指出设计过的格局、数据,无需再看图纸,使公司的洋老板对此极为赞赏。他在公司有“数字林”的美称,是因为他对数字已经达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他在公司里一个月总要玩上几次桥牌,有时与同事,有时在漪纹这里。实在凑不齐人时,他可以自己摆在桌上玩半天。冬儿开始不习惯,以为是世恩不满意自己,后来她到漪纹这里学说,漪纹便给她解释,那是在练记忆力。冬儿这才释怀。
所以,漪纹的“债券练记忆”的理论,世恩也能理解。只是总是要替漪纹担着一份心罢了。而且,漪纹也答应过,等到做完了这一笔大的公债交易,把紫薇投进去的钱都赚回来,她就准备也去南洋走走。
其实,冬儿知道漪纹为什么要替紫薇做公债的秘密。是紫薇偷偷告诉冬儿的。
紫薇说,她要给溟绚留下一笔钱,这笔钱只能放在漪纹这里,否则都让溟绚花掉抽鸦片了。紫薇的后路已经没有了,溟绚与一个土财主家的老姑娘又结了婚。本来,紫薇对溟绚是很有把握的,她知道,溟绚最终还是爱她的,只是不能容忍紫薇的开放。紫薇的满心打算是等她自己玩够了,再回来和溟绚一起过日子。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一次,溟绚是没有救了。听说那个老姑娘很厉害,娘家很有钱,把个姑娘惯的在家是个霸王。但老姑娘与溟绚有同一嗜好,就是两口子对着抽大烟。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由着下人去打点。紫薇说到这里会叹一口气,即使是座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的。紫薇还是觉得溟绚终会有一天没有人管他,她希望能挣出足够的钱让溟绚不会老无所靠。至于她本人,是不会再回上海了。她说如果徐勖能陪她,就住在香港。如果有一天徐勖不能陪她了,她就自己去新加坡。她很喜欢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是她发第一笔财的地方,她会在那个地方继续做自己的美梦。她就喜欢住在繁华的大都市里。上海有溟绚,是她伤心的地方。再说,按照目前的情况,还不知将来上海的情况会怎么样。冬儿很乖巧,她只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世恩,她没有在漪纹面前说过关于债券的话。她只是像一个心细的小妹妹一样,默默地观察着表姐,如果觉得表姐的眉头紧缩,就会告诉世恩。这样的时候,两人就会多坐一会儿。
所以,世恩很能理解漪纹对债券的此种心情。
其实,世恩自己也正处在一种进退两难的地步中,也几乎无暇去关心漪纹的交易。
世恩所处的建筑界当时也正酝酿着一场革命。当初,上海在开埠后不久,就有很多西方殖民者抱着探险的心理来到上海。所以,他们既带来了他们所属的殖民地风格,又把殖民者敷衍简单的特征带给了建筑界,这就是上海早期建筑中的“券廊式建筑”,行内的人就干脆称其为“殖民地式建筑。”后来,殖民者在上海捞到好处后,就开始在这块东方冒险家的乐园里大兴土木,与早期的简单繁衍风格相反的是,各国建筑师们把本国最流行的建筑风格带到了上海建筑界。所以,这个时期的建筑主要是一些复古特征。二十年代以后,上海的中国建筑师,大都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这些喝过洋墨水的中国建筑师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开始提倡具有中国民族意识的建筑理念。这样,在上海的建筑界,用新的理念来追求中西合璧的建筑设计就很盛行。公和洋行首先就受到冲击。过去的设计风格没有出路,现行的中西合璧的设计又很不经济,一时间,建筑界好象走在了十字路口上,很是彷徨。恰好在此时,欧洲的现代建筑风格传到上海,这样的设计风格是公和洋行老板最为赏识的。于是,又一批新的现代建筑设计师从国外引进,这对中国的建筑师无疑是一种冲击。
受到冲击的林世恩,并没有感到慌乱。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再次去留学,去欧洲速成现代设计艺术。再就是在实践中学,跟着外国建筑师学习。但这就有随时被人替代的危险。如果没有与冬儿结婚,世恩也想去英国继续学习建筑。但有冬儿在上海,显然这条路不可取。再说,他也没有太多的积蓄去留学。而继续留在上海,世恩又不愿意在外国设计师手下打杂,何况,他对新兴的现代建筑风格并不欣赏。在他的设计理念里,真正现代的设计风格应该是回归自然,去掉所有的装饰成分。当然,他知道,这样的设计风格在追求奢华的上海,无论如何都是行不通的。
世恩曾经考虑过转行,上海建筑协会办的第一所建筑教育学校正在招募教师。以他的性情,他倒很愿意在学校教书,也有建筑界的朋友给他推荐过。他本来想征询漪纹的意见,但每次来都看到漪纹疲惫的神态,便又不说了。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说因为战事吃紧,洋行总部想到香港去建立分部,内部的人选是派世恩过去。虽然消息传的很多,但世恩并没有得到正式的通知,便采取了随意而安,听天由命的态度。
时间就这样一晃又过去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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